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夕陽就要完全落下山了。劍客隼正奔赴在回家的路上,他要趕在天黑之前殺死自己。
隼是江湖排名第一的劍客。
這是隼成為江湖第一劍客的第十年。
這十年間隼的劍術(shù)日益精純,不僅早已天下無匹,甚至與排名第二的差距也愈拉愈大,成為無法逾越的泰斗。
隼把這一切歸功于自己的勤奮。江湖上不乏不世出的劍術(shù)天才,但自從隼成為第一以來,已經(jīng)擊敗無數(shù)被公認為天才的挑戰(zhàn)者,然而隼并不敢松懈分毫,因為誰也無法預測百年一遇的劍術(shù)天才是否會突然出現(xiàn),即便尚能抗衡,那么千年一遇,萬年一遇呢,勤奮并不能讓隼擺脫危機感。
隼穿過一片樹林,閣樓上的屋檐聳立在群山之間,那是他的家。掛在檐上的夕陽還剩四分之三,一道熟悉的身影如鬼魅般閃過天空。
這身法早已非尋常的殺人技法可比,而化為純粹的藝術(shù)。
這身影的主人不會再有第二人,正是他自己——昨日的自己。
一炷香之后,這名劍客將死于他的劍下,絕不會有任何意外。
不錯,隼要殺死的人,正是昨日的自己。
這正是隼蟬聯(lián)江湖第一十年的秘密——在每天夕陽落下之前,回到家中,殺死昨日的自己。
為了確保每天都能萬無一失地殺死自己,他十年如一日地精進劍術(shù),為的是在日落之前,悟出破解昨日必殺技的必殺技。
不僅如此,他修煉出絕對穩(wěn)定的情緒。因為他知道,在頂級的對決中,任何一絲破綻都將被對手抓住,并轉(zhuǎn)化為滅頂之災。
這十年間,隼拒絕了摯愛相守終生的約定,與曾經(jīng)最好的兄弟斷交,甚至連親生父親的葬禮也未能參加,因為他不能容許自己的心念波動分毫。
隼穿過一片秋收后的麥田,此時遠處屋檐上的雕花已經(jīng)依稀可辨,半輪殘月懸掛其上,如同年邁的寶劍最后一次閃耀鋒芒。
十年前,名不經(jīng)傳的隼擊敗前任江湖第一劍客時,正是這道夕陽見證了一切。夕陽將他的影子延伸向麥田的盡頭,也讓倒下的昔日霸主成為一灘模糊的陰影。
“謝謝你拯救了我,現(xiàn)在輪到你了?!?/p>
彼時的夕陽如皇冠般籠罩在他的頭頂,年輕的隼完全不懂這句遺言的涵義。
他看著那灘陰影,告誡自己,絕不要成為因暫時的榮耀而止步的人。
他斜睨光的來源,他裂縫中找到了平行世界的入口,從此,他比別人憑空多出了一段時間,一段夕陽落下去的時間。
他利用這段多出來的時間,殺死并取代了平行世界里還停留在昨日的自己,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他跨越一個又一個時空,取代一個又一個昨日的自己。
那時候前來挑戰(zhàn)的劍客擠破了他的門檻。那些挑戰(zhàn)的劍客一致認為,新王加冕之初正是取而代之的最佳時機。只不過隨著他殺死的自己越來越多,他變得越來越強,挑戰(zhàn)者開始知難而退,如今,已經(jīng)三年沒有遇到前來挑戰(zhàn)的劍客了。
屋檐上的夕陽變成一道顫動的睫毛時,劍客隼踏上回家的最后一程。那是一條寂靜的河流,仿佛全天下最好的酒都灑落在了這條河里,令它在夕陽中無聲閃爍著。
離開江南的那一天,他與妃之間,正是隔著這樣一條河。
她在岸上,他在船上。他們舉著酒杯,一飲而盡,她喝醉了,他卻沒有。事實上,他只醉過一夜,在他看來,相遇才是意外,離別早已注定。
“我們還會再見的,對吧?!?/p>
“我不知道,但我必須成為天下第一。”
“那成為第一之后呢?”
他看到了她掛在眼角的淚珠,但他無法回答她的問題。游船載著他迷惘的眼神消失在了河道的盡頭。
他從此之后再也沒喝過一杯酒。就像他再也不敢想起那夜色中淅淅瀝瀝的雨,深深淺淺的小巷,以及離別時的淚痕。
如今這一切都已消散于時空,十年來他已無數(shù)次面對同樣的夕陽。夕陽在他眼中早已不再是皇冠,亦不再是美酒,而不過只是光的散射。
“那成為第一之后呢?”他意識到,十年之后的今天,他仍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一絲倦意涌上心頭,隨即像漣漪一樣化開,他立即清醒過來,更大的恐懼所取代了倦意。倦怠是精進的天敵,馬上就到家了,他必須遏制住情緒的蔓延,像十年來每一天所做的那樣,心無旁騖,一劍封喉。
然而今日不知為何,心念一動,就再難收回。那些殺死的自己的面孔洶涌而來。他無法忘記他們的臉,或者說,他自己的臉。盡管在被殺死之前,他們的臉上總是流露出極度的恐懼,但是倒下的那一刻,那些臉上無一例外地掛著一抹微笑,這抹微笑,比恐懼還要詭異。
屋檐上的夕陽只剩下一道細長的弧光時,劍客隼推開了家門。
一進門,他就察覺到了異常。
一個身影比他先到了,坐在他西北角太師椅上。那是以往每一次他坐的位置。那個人,長著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看到他進來,那個人開口了,用的是他每次的開場白。
“對不起,但你我都沒有退路,要么我殺死你,要么你殺死我?!?/p>
他汗毛倒豎,嗓子干涸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F(xiàn)在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那些被他殺死的自己在死前總是露出見了鬼的神色,就跟他此刻的神色一摸一樣。因為他們跟他一樣發(fā)現(xiàn)了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昨日的自己,而是明日的自己。
霎那間,一道劍光閃過,這道劍光比十年來他遇到的每一個自己都要快,電光火石間,他遞出一劍,這一劍凝聚了十年的功力,比以往任何一劍都要絕妙。然而對方卻仿佛讀取了他的心意似的,出其不意地繞過劍鋒,一陣冰涼穿透他的胸口。
他的視線最后一次望向窗外,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沉重地墜落下去,他長出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就像所有被他殺死的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