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妮娜的目光輕柔地落在書架上，緊緊地鎖在那三本并列排在一起的書上。如皮膚般貼合包裹的黑曜石色的書脊上，“永夜城”這一抹深紫色的字跡，不著痕跡卻又刻骨焚心地刺青于上，似藥引般讓人欲罷不能。而這串魔力字符的牽引下，隨性卻又精致的花體簽名淡淡縈繞：Thor·K·D&Jessica?B?D。
“索爾……”妮娜默念著書脊上的名字，仿佛那是她無盡暗夜中的一束光，只是妮娜不清楚，它究意是黎明時的破曉還是永夜前的余亮。
5、
“我有時真的想用火烤烤他們看。”歐文指了指甬道燭臺旁邊，那一個個面無表情，如同黑色大理石雕像般，完美卻又冰冷的年輕人。一眼望過去，他們發(fā)絲卷翹的弧度，肩線貼合的幅度，甚至纖塵不染的皮鞋上的細(xì)小紋路都是那樣的高度重復(fù)卻又無可挑剔的統(tǒng)一，令人窒息，“你確定他們不是女王特意從英國杜莎夫人蠟像館批量定作的？”
“你怎么不說他們是直接從《黑客帝國3》里穿越過來的史密斯特工？”M笑了笑，“都是黑衣黑褲黑墨鏡，而且，數(shù)量驚人?！?/p>
“M，你真是十足的雙面人，女王面前嚴(yán)肅得像得了抑郁癥，女王背后又活潑得像是脫口秀主持人……”歐文無奈地攤開了雙手，“這難道是吸血鬼皇族長老綜合癥？”
“活得太久了，適當(dāng)人格分裂一下，嘗嘗痛苦的感覺。”M停住了腳步，“那至少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拜托，你死得太久了，都忘記自己是個死人了?！睔W文一副完全被打敗了的表情，“還是，你也受到了女王的傳染，開始有自虐的傾向……”歐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著M一臉興奮地跑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說到自虐傾向，我找到了一種最新娛樂的方法，就是看吸血鬼?！?/p>
“你自己照鏡子不就可以了，喔，不可以?！盡站在鏡子前，對著空無影像的鏡子，“我們不能成像，所以，你是拉我當(dāng)人肉鏡子，我們面對面站好，彼此觀察？”
“不不不！是看人類眼中的吸血鬼，”歐文拉出了一個藤編的大箱子，里面堆滿了有關(guān)吸血鬼的電影、小說、漫畫，從上世紀(jì)寫實派的《德拉庫拉》到新世紀(jì)爛片中的奇葩《女同志吸血鬼殺手》，從扮演者盧戈西梳著油頭睡著棺材的吸血鬼到羅伯特·帕丁森扮演的可以走在日光中，皮膚閃閃發(fā)光的吸血鬼……內(nèi)容之廣、范圍之全簡直堪稱一個小型的吸血鬼博物館。
“一個貨真價實的吸血鬼，看人類瞎編惡搞的意淫中的吸血鬼？”M一臉詭異地看著歐文的收藏，“這就像連環(huán)殺手迷戀開膛手杰克一樣吊詭……”
“嗯，我們也要與時俱進(jìn)，看看當(dāng)下流行什么樣的吸血鬼，好站在吸血鬼潮流的尖端，捍衛(wèi)我們真正吸血鬼的榮譽(yù)！”歐文字字鏗鏘有力，態(tài)度更是斬釘截鐵。
“女王真應(yīng)該給你頒個勛章……感謝你為了把吸血鬼文化推入主流社會所做出的努力，你簡直就是吸血鬼界中的民間文化大使??！這又是什么？”M拾起了歐文放在床頭的一本書，“《永夜城》？你的新吸血鬼指南？”
“這本可不一樣……”歐文神秘兮兮地翻開了扉頁，“我有作者簽名的限量版。”
“喔，原來是可以增值的吸血鬼指南，”M搖了搖頭，“說吧，這個吸血鬼又有什么新功能，是穿墻術(shù)啊還是能表演人體懸浮？”
“你說的不是吸血鬼，而是街頭魔術(shù)師，”歐文白了M一眼，“這本書里的主角是個熱愛哲學(xué)、喜歡推理、擅長破案的小說家。”
“喔，這么多功能，我打賭他名片的正面已經(jīng)再也擠不下一個標(biāo)點符號了，”M笑了笑，“我可以認(rèn)為你最近又迷戀上變種了嗎？”
“不，這本書真的不一樣，它為吸血鬼洗白了，讀后的感覺就像是我們這種已經(jīng)被人類妖魔化的魔鬼，只是住在你隔壁有一點自閉的宅男鄰居而已……”
“呃……”M嘗試了半天，想找一種感覺描繪出自己聽到歐文描述后的感覺，“歐文，小時候你媽媽沒有告訴過你，圣誕老人其實并不存在的嗎？”
“可是吸血鬼是真實存在的?！睔W文指了指M和自己，“我們已經(jīng)在人類的世界里潛伏了數(shù)千年，歷史比他們崇拜的耶穌還要久遠(yuǎn)，可是卻過著和耶穌一樣悲慘的日子，”歐文苦笑了一聲，“只不過他被釘在十字架上，我們被圍困在黑暗里。”
“這就是我們的宿命，我們天生是憎日者，除非你能把始祖復(fù)活，然后修改他的DNA?！盡拍了拍歐文的肩膀。
“可是，你不向往陽光，不懷念以前當(dāng)人類時的日子嗎？”歐文的眼中露出了一絲少有的光彩。
“我當(dāng)然懷念，當(dāng)吸血鬼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這里儲存了所有的回憶，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M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所以有時候為了活得更輕松一些，我把其中的一些記憶歸檔在一個文件夾里，并標(biāo)注‘請勿打開’，陽光和人性都在其中?！?/p>
“可是，我真的覺得我們沒必要把人類視為死敵，我們曾經(jīng)就是人類?！睔W文將手里的《永夜城》攥得更緊了些。
“歐文，我們是以吸食人類的鮮血為生，那本書催眠忘記自己的本性了？”M在歐文耳邊打了個響指，試圖喚醒他。
“所以我們就挑選其中最鮮美的，把他豢養(yǎng)起來，以便隨時可以美餐一頓？”歐文皺起了眉，“他們不是醫(yī)院血庫里那些冰冷沒知覺的血袋，他們是活生生的人。”
“那你想怎么樣，你能怎么樣？”M直視著歐文，“吸完血后人性化地魅惑一下，讓他們忘記自己是血袋的事實？”
“總有別的辦法，比如，比如我們可以吸點兒別的什么。”歐文依舊不肯罷休。
“比如西瓜汁？”M嘆了口氣，“歐文，你在我面前發(fā)發(fā)瘋也就算了，千萬不要去跟女王胡言亂語，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會被打上那個人的追隨者——叛逆者的標(biāo)簽，然后三振出局，在烈日下灰飛煙滅?！睔W文把自己扔在了床榻上，望著窗外的疾風(fēng)驟雨，原本深邃蒼藍(lán)的海面像是被暴徒挾制捆綁住一般，抽咽不止。那一道道陷進(jìn)皮肉里的傷痕不停地翻滾攪動著大海深處最敏感的痛覺神經(jīng)，將底部骨肉分離的劇痛，一波接著一波的帶到海面上來，任它們嘶吼、掙扎，將所有的驚恐與疼痛都付諸于巨浪的頂端，發(fā)泄般地一次次撞擊著岸邊的礁巖。
“當(dāng)一個吸血鬼可真累?！睔W文與M對視了一眼，彼此都低下了頭。
古堡中隱隱有昏暗的亮光閃爍，在周遭這片能將所有光源瞬間吞沒的黑暗中，顯得尤為觸目驚心。雖然它那么微弱、渺小，只是一點點光亮，還帶著一絲猶豫與驚惶?？墒钦l又知它的羸弱會不會只是一個餌，下一個轉(zhuǎn)身的瞬間，這片星點之光便會以燎原之勢將所有接近它的獵物炙烤到尸骨無存。
就在這一點亮光之下，那紫色的花體簽名映入了M的眼簾，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嘴角掛起了一抹惹人深思的笑容。
6、
鐘聲打散了咖啡香氣勾勒出的迷霧般的圖騰，天鵝絨靠椅上，一雙交疊的手，如月光般泛著骨瓷白的光亮，讓人忍不住直視又害怕被刺盲。纖長蒼白，軟若無骨般的手指，隨意地擺弄著那管惹人嫉妒的鵝毛筆，在他主人的手中，它就是把精準(zhǔn)鋒利的手術(shù)刀，直接剖開靈魂深處，最隱蔽的秘密。就這樣一剎那的凌厲，他周圍的空氣都為之膽寒，他的雙眼夜風(fēng)一般掠過鐘面，所有散落在空氣中的因子，都爭先恐后的想抓住這一剎那眼神的流連，哪怕只有一秒，哪怕為此粉身碎骨。
“該死！書房都裝修成這樣了，還是寫不出一個字！”當(dāng)索爾發(fā)現(xiàn)兩個小時過去了，自己坐在書桌前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鵝毛筆滴在羊皮紙上的墨水吹成了一副抽象派的作品。
“怎么？作家當(dāng)膩了，改行當(dāng)畫家了？”杰茜總能嗅到索爾散發(fā)在空氣中的窘迫因子，以便在第一時間趕過來羞辱他，“你糟蹋了文字圈還不夠，現(xiàn)在又將你的魔爪伸到了繪畫界?！?/p>
“別把我說的跟一個強(qiáng)奸犯一樣，”索爾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還沒有跟我的書房相處融洽。”
“別美化自己，你還沒有一個出色的強(qiáng)奸犯專一呢?！苯苘鐚㈦p手撐在書桌上看著索爾，“哥哥，你有沒有想過找一個捉刀的槍手代筆？”
“你瘋了嗎？”索爾噌地站了起來，“我有效率，有成績，你知道！”
“對，我知道，”杰茜拿起了桌上的羊皮紙一邊讀一邊向筆記本里錄入，“哇，一看到三個月過去了，《永夜城》第四卷已經(jīng)有了一個，等等……”杰茜查了查羊皮紙上的字?jǐn)?shù)，“啊！已經(jīng)有一個127個字的卷首語，我就狂喜到想要去親吻大地?！苯苘缑鏌o表情地看著索爾。
“聊勝于無，”索爾挑了挑眉，“也許我們下一站目的地才是我靈感所在。”
“嗯，打不過就逃跑，果然是索爾的風(fēng)格，再練個幾次，你就可以參加奧運會的百米賽跑了?！苯苘缏N起了嘴角，“那我想問這位運動員先生，既然我們明天就要到下一個目的地去了，按照你的習(xí)慣你也不打算把這里的一切帶過去，”杰茜用眼睛掃過整間書房，“那你為什么還要大興土木地裝修這里，用你剛才的話就是‘你瘋了嗎？’。”
“沖動唄！”索爾一臉平靜，仿佛杰茜口中那個做事只憑一時興起任性妄為的家伙不是自己，“你知道我難得沖動一次。”
“是啊，這是自從你上個月嫌頭發(fā)太重，一股腦剃光它們之后，又一個難得不小心的沖動，”杰茜盯著索爾的眼睛，“還真是隔了許久啊?！比缓缶陀謳е鴦倮目旄凶叱隽碎T。
索爾聳了聳肩，將目光掃過杰茜打開的筆記本，在一篇打開的文檔里，幾行被刻意放大了的字體映入了他的眼簾：
當(dāng)你將年華虛擲于身后，將歲月碾磨在腳下，望向內(nèi)心，鳥瞰靈魂時，便會剎那間了然——原來塵世間所有的悲喜，本就是骨骼相近，臉孔相似，盡管它們各有其表。但時光之下，原本，并無新事。
所以，請賜予我一瞬間的蒼老，這樣，便能捱過那些未卜難測卻又在劫難逃的……愛與恨。
索爾若有所思地走到了窗邊，一道閃電毫無預(yù)兆地劃破夜空，將灼目的光、蟄人的雨一并擲入黑暗中。
“看來，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呢！”索爾自言自語地說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