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九劍

獨孤求敗殺盡仇寇,敗盡英雄,天下更無匹敵者,唯隱居深谷以雕為友,嗚呼!群雄束手,長劍空利,不亦悲夫!生平欲求對手而不得,誠寂寥難耐也!最后埋劍于空谷,煢煢了此一生。唯傳獨孤九劍劍譜于世,然自令狐沖之后,莫知所終。

青州自古為東夷之地,秦以后置郡,歷來迭為名城重鎮。加之春和景明,宜居宜養,無數告老達官、鴻儒巨子、鹽商貴賈、江湖大鱷,均喜在此置地建宅。

今日適逢上巳節,青州城內人頭攢動,客棧家家滿員,茶樓酒肆沸反盈天。除了祓除畔浴,眾人都在熱議一個話題, “雁翎刀”單秀要開山收徒。

說起單秀,人人都要豎起大拇指。作為富甲一方的武林名宿,其一手雁翎刀出神入化,加之他生性磊落,仗義疏財,各大門派、南北豪杰均與他交往甚篤。

只可惜這單秀雖有妻妾,卻無子息。如今已屆知天命之年,他唯恐一身武功后繼無人,數年來一直在江湖俊彥中細心挑選徒弟。奈何他眼光太高,至今也沒選上。

半月前,各大門派突然收到單秀發來的請貼,才知曉最近江湖上新晉的后起之秀田非夜已成為他內定的弟子。說內定,是因為單秀委派田非夜去辦一件大事。事若成功,今日便正式收徒。除了教習雁翎刀法,還將成為這龐大家業的繼承人。各派于是紛紛遣門下弟子前來朝賀。

青州城,醉仙居。

三個身著水墨藍袍,腰系同色絲絳的華山派弟子正嚼著青州小煎包,夾著東關醬牛肉,品著云門春海聊。

一人道:“聽說,青幫瓢把子“迷蹤劍”顧城也要買單秀幾分面子。只是不知道這次遣人來沒有。”

“不能吧,江湖上第一大黑幫也要來摻和?同咱們白道那可是水火不容的。”

這人又道:“江湖怎會是非黑即白,倒像是太極兩儀,白中有黑黑中有白。”

“混說什么呢,這江湖大勢,定是邪不勝正!”

另一人接過話題:“顧城買單秀面子算不得什么,聽說過“素手”任無心么?那才是當世的絕頂高手,從不插手江湖事務,但他對單秀評價卻很高。”

其余兩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任無心?指不定是道聽途說呢,誰也沒見過他真面目來著。這就是個江湖傳說。”

“還得看那田非夜今晚能不能通得過考驗。”

三人在這邊高談闊論,引來鄰桌正自斟自飲的一位穿縲紋織錦灰袍、腰挎長劍的青年的關注。他初時緊著耳朵在旁邊聽,后來干脆吩咐小二加了酒菜,湊過來一桌。

“三位大俠穿著云臺衣,定然是華山派高徒。我此行也正欲前往單府朝賀,我們不如結伴而行,今日既相識于江湖,這頓便算我請客!”

三人見他朗眉星目、風姿奇秀、神韻獨超,便放下戒備,一通暢飲。

入夜。

單府中張燈結彩,賓客們聚集一堂,吃著流水宴等待子時到來。

大廳中的白櫸長條桌上嵌著瑪瑙燈,中間將木頭鑿空成水渠。丫鬟們將各式菜肴放在木制的條盤上,順著流水往下飄,兩邊的客人一邊品嘗美酒美食,一邊欣賞著下面彈奏琵琶曲的樂娘和舞娘們。

桌子的正前頭端坐著一名藍袍老者,正是名滿江湖的“雁翎刀”單秀。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因為田非夜至今尚沒返回來。

他讓他去辦了一件事。

數月前,江湖中傳出一個謠言,說消失百年的獨孤九劍劍譜再現江湖。這消息頓時把原本平靜的江湖炸開了鍋。更有傳言說劍譜就在崆峒派的后山密室當中。這可了不得,誰都知道,這套劍法就和獨孤求敗的名字一樣霸氣,即使令狐沖、風清揚當年也沒完全掌握它的精髓。更有勝者,說只要練成了獨孤九劍,就可以破解任何的武功。稱霸武林的美夢,燒得每個江湖人熱血澎湃。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崆峒派一夜之間,便被無數懷著瘋狂江湖夢的武林人士踏平了山門。弟子遭到驅逐,掌門被誤殺,卻并沒有找到所謂的獨孤九劍劍譜。后來傳言又說崆峒派掌門臨死前托付給了嶗山派掌門,于是,嶗山派也慘遭滅門...

各門派自此風聲鶴唳。在這緊要當口,四大門派掌門與單秀秘密會晤,派人順藤摸瓜,終于找出了這個始作俑者。原來謠言竟是從遠在滇南的烏尤幫幫主封池口中傳出。這個門派以煉制迷幻藥和膏毒為生。這樣一個不入流的幫派,竟然憑空捏造出失傳劍譜,誘使江湖人自相殘殺,是可忍孰不可忍!為避免江湖再生事端,單秀將這個取封池項上人頭的事交給田非夜去辦。

到如今,已經過去了十五天。單秀有些后悔了,這么大一樁江湖公案交給一個新人去辦,還是太輕敵了。如果田非夜因此而遭遇任何不測.....或者就算田非夜順利完成任務,卻沒能在今日子時趕回來的話,那他就錯過這個徒弟了。畢竟,江湖上講究一個信用,放出去的話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單秀嘆了一口氣,眼光無數次瞄向沙漏,已過了亥時。屋外夜色正濃,一彎新月掛在云端。下一個時辰就是子時了,子時一過,今日便算結束了。

人群里有人嘀咕起來:“那邊詭計多端,田少俠也許出事了...”

單秀算是一個很能沉得住氣的人,但此時也禁不住內心焦躁起來。

忽聽“梆、梆、梆”一快兩慢的敲更聲傳來,已至子夜。

突然,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門外拋了進來,骨碌碌滾到了地毯上。包袱散開,現出一顆人頭。

一雙赭色鹿皮靴踏進來,靴子的主人約莫二十五六歲,著赭石緞面外衫,上衣領口處有兩條金色紋飾,讓他在黑暗中有了一抹亮色,手腕處也繡著同樣的紋飾,腰間系著螭龍玉帶鉤,勾勒出精瘦的腰身。燭火映照下,面如冠玉的臉上布滿風塵。

眾人頓時歡呼,正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田非夜!

田非夜單膝跪倒:“師父,弟子幸不辱使命!”

單秀長吁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向下吩咐道:“擺香案。拜師!”

“且慢!”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背著長劍,同田非夜年齡相仿的青年從人群中走出來。

三名華山弟子頓時瞪大了眼珠子,此人正是在醉仙居碰上的那個青年。

單秀心里來氣,面色一沉:“請問俠士有何指教?”

這人走到近前,向單秀一抱拳:“在下姓謹,單名一個言字。為青幫長沙分舵舵主。顧幫主染上惡疾臥病在床,遂指派在下前來貴莊朝賀。”他從腰間拿出一塊青銅海水紋令牌,正是青幫的標志。

單秀是老江湖了,面對江湖第一大黑幫派出的舵主,總不好當場發難,他也想看看對方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謹言一指田非夜,道:“這是個騙局!”

真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眾人聞言,齊皆動容。

謹言倒背雙手,行至田非夜面前,道:“此去滇南來回的路程,就算騎快馬日夜兼程,也需十二天,也就是說,你只花了三天功夫就斬首了烏尤幫幫主封池,真是佩服!”

田非夜不動聲色,道:“這有何難?封池武功不高,只是身邊護衛眾多,又善于用毒而已。”

眾人心里不禁佩服起這個年少有為的青年。單秀也面露喜色。

謹言道:“看這頭顱切口平整,應該是你一刀結果了他。”

田非夜點頭道:“我用兩天時間摸清了他的作息規矩,趁著月黑風高潛入臥室,用袖劍解決了他的護衛,趁他尚在睡夢中,手起刀落劈了他。”

謹言點了點頭,又問了一句:“你會用毒?”

田非夜正色道:“大丈夫當正面拒敵,何需下毒這種下三濫的行徑。”

眾人看田非夜的眼光又敬佩幾分,正氣凜然,難怪能被單秀看上眼。

“你既不屑用毒,為何這封池卻中毒而死?總不會是你先殺人,再下毒吧!”

單秀愕然道:“你說封池是中毒而死的?”

此時,人頭被托起呈送上來,單秀凝目一望,見人頭面部青白,用尖刀撬開嘴唇,牙齦根部呈現黑色。

單秀點了點頭,道:“果然是被毒死的。”他轉向眾人抱拳道:“諸位豪杰,封池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只命田少俠取他項上人頭,至于究竟是死人頭,還是活人頭,又有什么關系?”

眾人連忙賀喜:“恭喜單莊主收到好徒弟!”

正午的陽光給青州城燙上了一層金。柳樹葉子掛著塵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不動。街上發著白光,醉仙居牌匾上的朱紅大漆字也似乎給曬化了。

一個身段修長的男子從醉仙居的大門出來,轉身拐入了旁邊一條小巷。他突然回頭,對著身后空蕩蕩的巷道說:“謹舵主,可以出來了。”

他身后不遠處,謹言搖著一把折扇笑嘻嘻走出來。

田非夜嘆道:“舵主何必苦苦相逼,跟蹤在下是為何意?”

謹言道:“不是你引誘我跟蹤的嗎?”

田非夜沉聲道:“你不是青幫派來的。長沙分舵舵主謹言與我有一面之緣。你為何要冒名頂替,所為何來?”

謹言笑道:“此言差矣,我是真是假,只有顧幫主才能知曉,你一個白道弟子,如何知曉我幫內事務。可笑之極!借過!”說罷,便施施然往單府方向去了。

田非夜也不糾纏,待他走遠,轉身返回主街。從東大街上的一個成衣鋪中穿進一條背街小巷,巷子中間是一戶大富人家的后花園。幾支紅杏伸出墻外,搖曳在春風里。田非夜四面環顧無人,輕身躍過墻頭。他的身影剛消失在墻邊,謹言就從巷子的一邊探出頭來。

陸續幾日,各大門派的弟子均紛紛返程。謹言也背著包裹前來辭行。

單秀攜田非夜笑吟吟地從廳上迎出,道:“謹舵主,既來這青州繁華之地,何不多住幾日?”

謹言笑道:“此事已了,在下便回去向幫主復命,就此別過。”

田非夜此時突然出聲:“謹舵主,不知能否討教貴幫的劍法一二?”

單秀一抹胡須,笑道:“也好,貴幫幫主顧城以迷蹤劍稱雄江湖,想必謹舵主的功夫也十分了得。”

謹言心道,果然禍從口出,這師徒定然是為了那日質詢一事懷恨在心,便頷首道:“恭敬不如從命!”

三人穿過大廳,走過一條連廊,便到了莊子后面寬敞的演武廳。

演武廳兩側是兵器架,十八般兵器祥樣俱全。謹言隨機挑了一把劍。

田非夜拿著雁翎刀,遂以一式“單刀赴會”起手。雁翎刀法只有九式,但每一招各有數十種變化,一經推衍,變化繁復之極。盡管只是普普通通的勾、攔、撩、冚、刺、但集速度、力度、變化為一體,令人應接不暇。

那田非夜不過學了幾日,架式已擺得似模似樣,所欠的只是火候和功力而已,能在短時內有此造詣,已算得上是天才了。

謹言明顯處于劣勢,不過十幾招,已顯出敗相。他一招“如影隨形”長劍驀地翻過,壓上田非夜的刀刃。卻沒料到田非夜這一招虛虛實實,后著甚多,極是陰狠。他左手迅速上扶刀柄,一式“旗開得勝”,斜斬而下。端的是氣勢凌厲,無可阻擋。

這邊謹言招式已用老,前力盡失,后力未繼。只見刀光一閃,速度極快,雁翎刀已劈至謹言胸膛。

刀在謹言胸前三寸處停下來。

原來單秀已閃電出手,用另一把刀擋住了劈斬而下的雁翎刀。

單秀臉色一沉,道:“非夜,用刀切忌浮躁,若非為師出手,豈不傷了貴客?”

謹言臉色慘白,踉踉蹌蹌跌坐在地上。撫胸道:“感謝莊主出手!否則,我命休矣!”

單秀聽咐道:“來人,帶謹舵主到客房歇息,修養兩日,再走不遲。”

子夜。萬籟俱寂。

客房外傳來輕微的響動。未幾,窗紙被舔破,一枝細竹管子伸了進來,竹管中冒出縷縷青煙,迷迭香很快就彌漫了整間屋子。

須臾之后,謹言捂著嘴從客房外進來,坐在用衣物堆砌成人型的床邊,暗自討道,什么人想迷倒自己呢?也就是說,一定有人不想讓自己知曉今夜的行動。最有可能的當然是田非夜。

那封池人多勢眾,三天之中,田非夜不一定下得了手。要快,只能毒殺。那么,別人助他殺人,就只是為了讓田非夜當單秀的徒弟嗎?如此興師動眾,就為了一部雁翎刀法?

這個田非夜是近幾個月才崛起的后起之秀。但誰也說不清他的來路。

他穿上夜行衣,閃身躍出客房外。是時候該主動出擊了。

夜初靜,人不寐。

田非夜此時正在單秀的書房里。他已將書房中的每個角落都找了個遍,但神情沮喪,想必一無所獲。

爬在窗外的謹言眼前一花,一柄冷森森的匕首架到了脖子上,瞬間被點了啞穴。

田非夜將他劫持到自己房中,拉上簾子,點上燭火。

謹言索性一動不動。

收起了刀,田非夜點開他的啞穴,抱拳道:“謹舵主,讓您受驚了。”

謹言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田非夜道:“在你心中,一定認為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誰又不是呢?咱們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謹言冷哼:“偷偷模摸到書房行竊,幾次三番暗算我,這也是身不由己?”

田非夜輕嘆道:“江湖險惡,人心難測,道貌岸然的人,說不定包藏禍心。看似罪大極惡的,說不定卻有俠義心腸。萬事決計不能只看表面。昨日我不過是為了試試你的底細。誰知你...呃,功夫竟然如此稀松平常。”

謹言憤憤道:“那今晚又為何要向我下迷藥?”

田非夜道:“我若要殺你,何須下藥?只是有些事,本不愿讓你知曉,可如今既然碰上了,還是免除誤會的好。”他伸進懷中,掏出一塊巴掌大小的青銅牌,正面為篆書”刑部“兩字,背后有官封的銘文。

謹言認得這是六扇門的腰牌,上面有刑部的編號。遂抱拳道:“田大人,原來是場誤會!”

田非夜小心藏好腰牌,道:“我乃青州府的捕快,奉命調查單秀威脅恐嚇勒索他人一案,那天去的小巷正是知府大人的后園。”

謹言插口道:“單秀是白道大俠,怎會做出這等事?”

田非夜一嘆:“單秀素有仁義之名,仗義疏財,可做事都少不了一樣東西。”

謹言點頭道:“銀子!”

“想要做救濟江湖好漢于危難之中的及時雨,沒有銀子怎么成?為了保持盛名不墜,只能做一些私下的勾當。”

謹言嘆道:“哎,武林中人,最堪不破的,就是一個“名”字。”

“江湖人多有隱私,一旦公開,必使人身敗名裂,甚至死無葬身之地。單秀正是用此要挾別人,勒索錢財。”田非夜又道:“官府若沒有證據,也不能捕人,更不能殺人。”

謹言道:“所以,你剛才在書房,就是為了找證據?”

“是的。六扇門一直在調查單秀的案子。但苦于并無證據。卻不料單秀主動找到我,讓我去殺烏尤幫幫主封池,約定事成之后便收我為徒。為了接近單秀,我便應下了。誰料封池作惡多端,已被人投毒而死。我只好取下頭顱回來覆命。如今我在府中多日,雖各處搜尋,仍一無所獲。我怕時日長了,難免會打草驚蛇。”

謹言道:“你要找的證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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