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平昔愚見所到,持論甚堅;然人言有以服其心,則不憚于幡然而改。惟尊兄有以知我非執好勝者,幸不憚盡言。(《陸集》21頁)這是淳熙三年,陸九淵寫給陸家親戚浙江諸暨王厚之(順伯)先生信內的話。可見,陸子在“鵝湖之會”后,沒有像朱熹那樣及時反躬“自省”悟自己“支離繁瑣”之病;他只檢討自己年輕氣盛,態度不好,即所謂“追惟(nong)昔,粗心浮氣,徒致參辰,豈足酬義?(《陸集306頁《祭呂伯恭文)想起過去鵝湖會上,我心粗氣浮,以致像參商二星那樣,雙方不能合在一起;從“義”來說,我是有做得不對之處。陸九淵性格如此:自信心忒強,光明磊落,認理不認人。他既未認識到自己有什么“盡廢講學”“不讀書”不格物”不要傳注”等等所謂“錯誤”;也不去打聽對方最近言行、或喜或憂,更不會做些小動作,到處造些對己有利的輿論。七九哥子壽回家后也許埋怨過他,批評過他,說他“不恭和”“不謙虛”“盛氣凌人”…不聽取理壇大師的“正確”意見,但他依然“持論甚堅”。出于對兄長“禮讓三分”,雖說不分辯;實則對鵝湖爭辯的幾折大議論,自認“愚見所到”,并無悔改之意。
因而使子壽得出:“轉步未曾移身”的印象。看來,子靜尚不成熟。雖說他想什么說什么,但缺少朱熹的風度和城府。 陸氏一生是最不畏權威的。他不是“執己好勝”。正由于他的極自信,終身追求“真我”的主體意識,說真話,做“刀鋸鼎鑊底學問”,無絲毫媚骨。三十五歲之后,他從不多談“敬”字,只談“執事敬”;對程頤 (伊川)的“主一無適”的“敬論”,朱熹的“持敬說”全都不屑一顧。
《大學》里有“敬”的概念。 朱熹承接程頤的“敬”字粹言,高度重視“敬字工夫”。他說:
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
大凡學者,須先理會敬字。敬是立腳去處。程子謂“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此語最妙。
敬之一字,真圣門之綱領,存養之要法。一主乎此,更無內外精粗之間。
因嘆敬字工夫之妙,圣學之所以成始成終者,皆由此,故曰:修已以敬。
先立乎其大者,持敬。
只敬,則心便一。
敬,只是此心自做主宰處。
…(以上,均引自《朱子語類》卷十二207—210頁)
“持敬”是程朱理學教人的“涵養工夫”。朱熹對此高度重視對“敬”提到“圣門第一義”、“立腳去處”“圣門之綱領”、“立大就是持敬”、“一心即敬,敬則心一”、敬是自作主宰”如此等等的高度。元晦先生為何如此重視“敬”字呢?其底,讀者自明。有了這個“敬”字圣賢就是凡人無可倫比的萬世師表;儒學(包括朱學)就是絕對權威;“存天理,滅人欲”就是圭臬;現存的封建秩序、倫理、法規就是永恒不變的天秩、天序、天倫、天討。在鞏固和發展封建統治方面,陸子和朱子的目的并無二致,但在具體道路上卻各有岐義。至于儒學的“敬”立乎大只是“敬”,心一就是“敬”,自作主宰也是“敬”等等,“敬字工夫”,是與“易簡工夫”根本對立的,陸氏能同意嗎?更不用談“敬是圣門“第一義”、“立腳處”了,這是因為“陸學”的綱領是“心”之“會。陸九淵很少談“敬”字,其“底”即在此。以《易為思想武器,他的敬觀”原則是:
故君子以理制事,以理觀象。故曰: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陸集》412頁)
這里涉及到以“禮”治國事。《淮南子·齊俗》有段精彩的論述:
禮者,實之文也;仁者,思之效也。故禮因人情而為之節文,而仁發怦以見容。禮不過實,仁不溢恩也,治世之道也。…古者非不知繁升降槃還之禮也,明乎生死之分,通乎侈儉之適者也。
亂國則不然。言與行相悖,情與貌相反;禮飾以煩,樂優以淫,崇死以害生,久喪以招行。是以風俗濁于世,而誹譽萌于朝,是故圣人廢而不用也。
“禮”與“敬”是有關連的,但實際上是一種文明的表現,就像“仁”樣,是人與人之間恩德的表現。因此,禮儀是為人情而設,與感情契合才不過份,感情和仁愛要在容顏上自然流露才是真實的。禮不要超過實際的敬愛,仁不要逾越恩德的分寸,這就是治國以及處理人際關系之道……古人并不是不知道制訂繁瑣的尊卑、上下、喜哀的禮節……只要明白生死之分,處理奢儉適度就夠了。亂世則不同,說的和做的相違背,感情和外表不一致,禮節花樣繁多,音樂雜亂而又靡淫。崇尚厚葬害苦了活人,長期守喪束縛了人們的手腳。因而導致世風污濁,誹謗朝廷的事時有發生。為此,圣明君主是廢除它的。陸九淵處于亂世,他對繁瑣的“禮”,迷信的“敬”是從心里厭惡的,更不用說那些不符合他“心學”體系的“敬”了!
他怎樣說“敬”呢?
只如院判在此,毋只惟位高爵重,旗旌導前,騎卒擁后者,是崇是敬;陋巷茅茨之間,有篤敬忠信好學之士,不以其微賤而知崇敬之,則風俗庶幾可回矣。”(《陸集》414頁)
吾家合族而食,每輪差子弟掌庫三年。某適其職,所學大進,方是?:執事敬。(《陸集428頁)
你看,陸子和朱子截然不同,他的眼睛是向下的。他提倡“業精神,尊敬“好學之士”,反對繁瑣的禮儀。至于用“敬”字來束縛人的思想,捆住人的手腳的高深理論,他更不屑為之。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教的。因此,“槐堂諸儒”往往不拘禮節,招來“傲慢無禮”之嫌。
七九哥陸子壽與劉淳叟二上鵝湖,在觀音寺與朱熹相會,子壽和元晦先生談興正濃,淳叟卻躲在墻旮旯里閉目靜坐,朱熹非常惱火,當場罵他沒有禮貌。《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2912頁黃義剛記錄如下:
《辨奸論》謂:“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每當此句過當,今見得亦有此樣人。某向年過江西與子壽對語(指:鵝湖觀音寺之會),而劉淳叟堯夫獨去后面角頭坐,都不管,學道家打坐。被某罵云:“便是某與陸丈言不足聽,亦有數年之長,何故恁地作怪!
案:兩宋期間儒者盛行靜坐,何況“憚悅之風遍布士林,朱門、陸門均如此。不過,朱熹口頭常教戒學生莫去學禪、道靜坐。陸九淵則是龍虎山學來的“因是子靜坐法”。1919年,毛澤東在《新青年)上發表的《體育之研究》中說:“靜坐之法,為朱陸之徒咸尊之”“半日靜坐,半日讀書“是朱陸的氣功主張。因此,毛澤東認為:“朱陸是靜坐之法始祖”。劉淳叟是不禮貌的,朱熹覺得他“大不敬”是有理的。但他話中有話,說淳叟“怪”,“不近人情”,又扯上《辨奸論》,骨子里“非陸”,是屬“醉翁之意”。“槐堂諸儒”中某些人也確實如此,是“道”教的影響所致、還是陸九淵“教之過”呢?它應當是時代之產物。
陸子壽回槐堂之后,是否說及此事?子靜聽了又如何?無文字可考。但,陸九淵一生不“主敬”卻是他“心學”之靈魂。
生活的喜劇是很多的,往往使人猝不勝防。同年十二月,貴溪縣令吳博古先生蓋了一個書屋,名曰《敬齋》,并邀請陸九淵撰“記”。子靜覺得適其時也,正好以“心學”說“敬”,展示了他對儒學“敬”字的現實理解,并從側面回答朱熹。為了使今日的普通讀者易懂,特附原于“本章注釋”,并譯《敬齋記》全文如下:
通過自身的修養,達到對家庭、國家、天下的治理一沒有對心一點的古代人,是沒有失掉他的“本心”罷了。現在做縣官的人,難道希望自己的“本心”還比不上古人這種“本心”嗎?也許是由于潮流的礙而沉溺于世俗,上面說的這種“本心”在如今的官場差不多看不到也不可考了!對手下的官吏放縱,以致胡作非為,卻不嚴肅整還說要依靠他們為朝廷辦事呢。百姓生活窮困,卻不想辦法使他們從窮困中復蘇過來,還說為公家向百姓索取就是要取足呢。有錢有的人,即使奸佞違法也不懲治;貧窮老弱的人,即使公正耿直也不信任。這種壞風氣已經習以為常了。天子有體恤百姓責備下面不勤政的詔書,他在接詔拜讀的時候,絲毫也不動心,還說:怎么是我個人的責任呢?奸佞胥吏放縱不予懲治,窮困的百姓不使復蘇,不治奸邪,不信正直,天子憂國憂民的心又不向老百姓宣揚,難道這就是為官的“本心”嗎?或者說世俗的潮流使他們這樣嗎?驗
人的“本心”走得并不太遠,只要平心坐下來,靜靜地思慮,也許會有所悵觸。難道他的心不會深深感到內疚嗎?等到他和同利的人相互得逞,就像波浪一樣相互推動,認為自己的行為是現在的時尚,譏笑公正的言論,仇視正直的儒士,那末,他的“本心”就快要泯滅了!人和禽獸比較,相差多遠呢?主要是人有一顆“本心”。“愚民失掉了他的本心,賢人保存他的本心”。如果人的“本心幾乎都泯滅了,我會因此害怕啊!天地鬼神是不可誣騙的,愚夫愚婦是不可以相欺的。人心如果幾乎泯滅,我會因此更害怕啊!冬春相交的季節,黃鐘大呂的美妙音樂響起在大內,能夠生長的東西沒有不萌芽的;再加上春天的音律大簇(cu)夾鐘齊奏,即使是瓦石壓頂,層層鐵屋掩蔽,萬物還是要欣欣向榮的。人的“本心”如果能得到美樂的滋養,它的存在和發展之勢誰能遏制呢?
貴溪縣是隸屬信州府的一個大縣,綿延超過百里,人口眾多,公務繁雜。浙江諸暨吳公在這里做縣官,胥吏被嚴肅整治,然而大小政務沒有辦不好的;百姓從困窮中復蘇,然而吳公從來不會自以為足。奸邪的人得到懲治,正直的人得到信任,民眾無有不高興的。然而,吳公還是小心謹慎從政,生怕自己不能宣揚貫徹天子體恤民情的原意,這莫非就是他從“本心”出發,不被世俗潮流所陷溺的緣故吧?正因為這樣,吳公一來貴溪,就修建學校,聘請有道德有學問的儒做老師,并且待之以禮,非常恭敬他們。我陸某多次受他禮遇恩惠,以至不敢再接受他的深情厚意。現在,他在貴溪縣城的東面建造一所書屋,取名叫《敬齋》,再三請我為他寫篇記敘文。像他這樣渴求大“道”的精神,誰能比得上呢。
我曾聽過父兄長輩師友論“道”,沒有超過“本心”的。從令人喜歡的“善”,到表現出偉大的“圣”,以至神妙不可知的高境界(注是我們人的“本心”啊!本心的功能,好比生氣勃勃的苗兒,得到了黃鐘大呂之氣,就能生長;即使瓦石也不能壓制它,層層鐵屋也不能蔽它。如果這樣,從自己個人修養到發揚光大,化育萬民的力量是極大的;因為“敬”重了“人”的根本,它的影響就不僅僅止于一個縣了雖說如此,又不可不高度注意人心變壞的害處。心的有好有壞,決定于接觸利欲之初;譬如小苗,一個勁地澆灌而不去除草,根系搖動,枝蔓瘋長,為雜草遮蓋,再好的苗兒也會枯萎,結不出果實來。明顯的雜草容易拔掉,潛形的偽裝難以覺察,從事于“敬”業的人尤其需要明察,不可不細心辨別,期望吳公謹慎從事。陸某雖說不聰敏,但愿吳公做出政績。為了敬愛的人,我愿意隨時答應他再次的邀請。
吳公名博古,字敏叔。
淳熙二年十二月十五日,迪功郎新隆興府靖安縣主簿官陸九記。
廣大讀者今天讀了這篇《敬齋記》譯文,再對照陸子原文,有何感想呢?八百多年前的文章,仍有助于今天的“反貪倡廉”。雖是以心學說“敬”,從字里行間,我們只覺得充溢著一股正氣,哪有“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