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阿德是方明在機械廠當學徒時的師父,在未拜師父時,方明就非常討厭他,而且討厭他的人不止一個,包括方明的父母親。阿德是他老家的鄰居,同住在一個巷子里,只不過隔了一條小河,他住在河東邊,阿德住在河的西邊。
在白果巷,提起阿德的名字可謂是無人不曉。他喜歡熱鬧,愛管閑事,又多嘴饒舌。凡是小巷內發生婚喪嫁娶之事,要么他人不在,如果人在的話,他總是第一個到場,扯開大嗓門咋咋呼呼起來:
哎喲,阿三,桌子應該放在這里,人走那邊!
喂,阿五,你們怎么搞的,鏡子放在床頭不吉利,懂不懂陰陽……
記得那年冬天,白果巷西頭梅先生活了九十歲,壽終正寢,東頭阿康嫂兒子結婚,新娘子進門,阿德口叼香煙,忙完西頭忙東頭。剛給梅先生穿好壽衣,又去東頭幫阿康嫂辦酒宴。可剛跨過小橋,就被阿康攔住了。他顯得為難說,阿德哥,燒菜師傅我已另請人,你不用過來了。
廚師換人了?不是同你老婆早就說好了?
他眉毛一彎,睜大眼睛看了阿康一眼,瞧他躲躲閃閃的眼光,便猜出緣由,一定是嫌他剛從死人家走來,身上帶了晦氣,沖了他家的喜氣。
哎喲喲,阿康哥,你活了這么大歲數,也不懂人情世故。
我怎么不懂?
你怎么不懂,紅白喜事這句話聽說過嗎?人生七十古來稀,梅先生活了九十歲,可不是個老壽星吧,喪事當作喜事辦呢!你聽聽那邊有哭聲嗎?我叫他們兒子媳婦,一個也不許哭,還叫他孫子買來鞭炮來放放呢!可你呢,嫌我接觸過死人,身上帶晦氣,趕我走是嗎?
嗯嗯,我懂了!
阿康恍然明白地點了點。
哎喲喲,你這個榆木腦袋,怎么一點不開竅,他拍了拍阿康的肩胛說,好好向你老婆學學!
這時,阿康嫂迎了上來,這個本來精明的女人,聽他說得天花亂墜,突然改變了主意,用手脅捅了一下丈夫,眉開眼笑地向他遞上了一根中華煙。
老嫂子,我說得在理么?
在理,在理。
他接過煙,一支夾在耳朵邊,又問她要了一支含在嘴里,我是帶著福氣來到你家的,看我手還來不及洗,恐怕將福氣洗掉呢,阿康嫂,祝你兒子媳婦美美滿滿,早生胖頭孫子!
說完,他拿出一只錚亮的保時捷打火機,咔嚓將煙點燃著了,猛吸一口,吐出一縷香噴噴的煙霧。據說那只名牌打火機,是位外事辦為外商開車的司機送給他的,每逢重要場合,他都掏出它來表示自己的身份。
你瞧瞧他,嘴巴像抹了香油一樣,住在他家隔壁的光棍李不屑地對旁邊長腳孫說,為了軋鬧猛,什么事到他嘴里都說得頭頭是道,真是墨索里尼總是有理。
長腳孫笑了起來,我看阿德哥真像百搭膠一樣,什么事都插一腳,又像稻田里的螞蟥,叮住人不放……
哈哈,周圍看熱鬧的人都笑了起來,從此阿德哥是螞蟥的綽號就流傳開來。
七十年代末,面臨著知青返城潮,那時安置戶口,找單位做工作,人事干部是很吃香的職業,而方明爹恰好是一家國營大企業的人事科長,因此,平日來方家客人絡繹不絕,不乏其中有托關系,走后門的人,這就引起了阿德的高度興趣。
每天上下班,阿德寧可舍近求遠,推著那輛擦得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車,從他家門走過。遇到晚上用餐時,阿德總是隔著窗子探頭探腦張望一番,有時說聲好香呀,便拍拍屁股走了。尤其是星期天,他有事沒事就找方家老外婆聊天。
方家阿婆,你福氣真好!
福氣好什么?
找了這么一個好女婿,人長得體面,又當人事科長。
芝麻綠豆官。
什么芝麻綠豆官,依我看比當什么局長啊,區長啊都吃得開呀!
一句話說得方家外婆打滿褶子的臉孔,綻開了笑容。
我看整條白果巷,算你方家最熱鬧了,昨天晚上,我數數停在你家門口的自行車,少說也有十幾輛吧,要是他們每人送來一點土產,你們全家長年累月,吃也吃不光,你老真是享女婿福了。
方家外婆聽出弦外之音,沉下臉孔說,阿德,我家女婿可是警察打爺爺——公事公辦,鴨背上潑水——一點不沾。凡是送來的東西都退回去,退不回去的就付錢買,要是不相信,你可以進屋去看看。
這時,方家媳婦也冷笑著走出來,阿德師傅,看你在外面立著說話怪累的,為何不進來坐坐看看,喝一杯茶呢!
阿德知道人家煩他了,趕忙賠笑告辭,大妺妹,茶不喝了,剛才我陪老太太說說笑話,不要見怪。
晚上,下班回家,方明娘同他爸說了此事,他爸說,這個阿德可提防著點,滿嘴跑火車,有這樣的人做鄰居,真是敗興!
于是夫妻倆合計著,外面有什么合適的房子,搬出白果巷,省得碰到這條老“螞蟥”叮人。
可二個月后風云突變,方明中學畢業分配到機械廠當學徒。機械廠是響當當的國營大廠,全憑好運氣進去,全家人歡天喜地。可第一天下班回家,方明耷拉著腦袋,朝著他娘翹嘴巴,淚水汪汪地說,我真倒霉,碰到老螞蟥了!
什么老螞蟥?
你們曉得否,那個阿德也在機械廠工作,現在我的師父就是他!
啊?
方明娘聽了大眼瞪小眼,急得六神無主,剛好丈夫回家,她砰地將一只青花碗搡在飯桌上,什么天兵天將,原來是蝦兵蟹將,還以為你是人事科長,兒子工作會安排得妥妥貼貼,現在倒好,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方明爸被說得糊涂了,怎么去機械廠當修理工不好嗎?
好什么好,螞蟥爬到家門口了!
……
這個人事科長聽了也勃然變色了,他壓根想不到這個平日最討厭的鄰居,竟變成他兒子的師父,按照過去的說法,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哩,他可不想讓他寶貝兒子拜阿德為師,這關乎他兒子以后在工廠的前途……他撈起電話筒,心想給機械廠的人事科長打電話,盡管關系不太熟。但仔細思忖,換個師父的理由不充分,讓阿德知道了,不是存心打他的臉?千思萬想,只能委屈兒子了。
這時方明娘腦子也轉了過來,她一把拉住丈夫的手說,上錯花轎嫁錯人,既然拜他為師,為了明兒,咱們也只能認這個老鬼為親爹了,走,上他家去!
正當夫妻倆合計送什么禮品上門去時,阿德儼然以師父身份,上門拜訪來了,弄得全家人好不尷尬,趕忙端茶送煙,裝出一副貴客臨門的歡迎神情。
方科長,大妹子,你們別客氣,別客氣!
阿德顯得很隨便的樣子,落落大方地坐了下來,我也想不到方明會成為我的徒弟,說明咱們兩家有緣哩呢!
他故意把緣字唸得很響,拖長了聲調。
是呀,我們方兒福氣好,碰到你這樣的好人當他的師父!
外婆故意奉承地說。
哎喲,老人家千萬別這樣抬舉我,我這個人從小沒爹娘,一向散漫慣了,身上的毛病多得很。不過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方明這孩子,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人聰明,你們放心交給我吧,稍加調教,必成大器。
臨走前,作為拜師禮,送給他一條煙,二瓶酒,阿德滿心歡喜地收下了,然后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走了。
方明娘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禁哼了一聲說,端著架子,真把棒槌認成針了!
外婆嘀咕說,你也別埋怨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方明爹說,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許阿德是個好師父也說不定,我看他人挺熱心的……
你們都別說了好吧!
方明賭氣地走進自己的小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二
方明的性格像他父親一樣,內向而又敏感,在他想象中,師父的形象應該是粗眉大眼,生著一張國字臉,為人沉穩而又冷靜。可看看眼前的師父,八字眉毛,尖下腮,走起路來跳跳蹦蹦,像扭秧歌似的,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沒有半點正經的樣子。可說也奇怪,在機械廠修理車間,他的威信可高著哪。
記得第二天上班,他打了一個唿哨,就像吹響軍號令,七個徒弟齊嶄嶄地站在他的面前,為首的大徒弟——一名復員軍人,向他敬禮說,師父,你有何吩咐?
今天,有新來的同志報到,就是說是你們的小師弟,他姓方,單名一個明天的明字,高中畢業,出身領導干部家庭,咱們表示歡迎!
他帶頭鼓起掌來,讓方明臉上著實有光。
接著他向方明一一介紹自己手下的徒弟,就像檢閱自己的部隊似的,滿臉自豪的神氣。當介紹自己第二個徒弟時,是位光禿腦袋沉默不語的老頭子。方明覺得奇怪,這么大歲數的人應該是他的師兄師弟吧,一定是他開玩笑,亂點鴛鴦譜,沒想到禿子一本正經地喊他師父,其言態非常虔誠,仿佛阿德是他保護傘似的。后來一打聽,這個老頭原來是機械廠的工程師,后來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下放到修理車間來下放勞動。阿德很同情他,在上幾年特殊時期,怕造反派來批斗他,故意收他為徒弟,將他保護起來。
別看阿德平日為世不恭的樣子,但在關鍵時刻絕不含糊,再加上交游甚廣,黑白朋友一大幫,那些戴袖章的前來揪人,被他硬是懟了回去。
一次公司來人說要召開群眾大會,點名要工程師站在臺上掛黑牌,阿德聞訊后將他藏了起來,說他徒弟人不在,讓我這個當師父代替吧,說著他拿起黑牌掛在自己頭頸上,對來人說,走啊,還磨磨嘰嘰干什么?
周圍的工人看著都笑了起來。
來人素知阿德不是善茬,綽號螞蟥,厲害得很,便無奈笑著說,阿德師父,你饒了我吧,不叫人去,我交不了差。
那你找個不能去的理由吧,撒謊也行,這個老頭原來就有心臟病,你就說,嚇壞了,現在心跳二百五,恐怕救護車隨時跟著。
來人收起黑牌,笑道,我知道怎么交差了,反正天塌下來,有你大個子頂著……
你說對,有我師父在,怕什么!
這件事很快在廠內傳開了,有的人說阿康仗義,是一條漢子,也有的人說,阿康思想糊涂,立場不穩,遲早要摔跟斗的,據說上面已經放出話來,要追究他的責任,不過隨著四人幫粉碎,此事不了了之。
到了方明學徒第三年,他的這位禿頭師哥苦日子熬出了頭,不僅恢復原來工程師的職務,而且當上了機械廠技術副廠長。既然徒弟升了官,阿德師父在廠里更加神氣起來,在公司領導面前,嚷叫著自己“護駕有功”,要求發放獎金。
公司新經理恰好是他原來的同門師兄,笑著說,發獎金可以,要他在職工大會上,說說在特殊時期如何保護知識分子。
阿德說,官話我不會講,我只會講笑話。
公司經理說,講笑話也行,要不你唱幾段云城攤簧罷,多久沒看見你上臺廠表演了!
果然在年度職工大會上,阿德師父唱了一段云城攤簧,笑得大家前仰后翻。
犯關犯關正犯關,
宣統皇帝坐牢監。
正宮娘娘擔監飯,
文武百官做行販。
小小田雞拖老鴨,
蒼蠅飛過太白山。
一雙皮鞋美國貨,
兩塊洋錢買來哦,
三天穿過就要破,
四穿涼棚洞眼多。
……
在大家的笑聲中,方明偷偷做了一道數學題,原來他在那位副廠長師哥的鼓勵下,正在復習功課,準備明年考大學,因為國家恢復高考了。他很幸運,第二年便以優秀成績考入了上海一所著名大學。就在新生報到前夕,他匆匆去了一趟老家白果巷(那時方明已搬遷新家),向昔日的老鄰居現在的師父告別。
阿德見到他非常高興,但言語中不免有點凄涼。他說昔日的徒弟改行的改行,當干部的當干部,現在他最小的徒弟也要離開他了。
讀大學是好事,不像我雙眼一抹黑,斗大的字不識幾個。接著他又以方明相貌開起玩笑來,你方臉敦敦,額角頭锃亮,天生一副貴相,說不定以后像你爹一樣做官。
我不想當官,我想搞學問。
搞學問?你想學二師哥王禿子嗎?真是頭痛死了,雖然現在臭老九吃香起來,但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有錢呢!還是當官好,過去你家在白果巷風水多好,車來人往的求你爹辦事,不過你爹是個清官,就是一本正經,走路雙手反剪,低著頭,誰也不理睬,好像去拾金元寶似的,哈哈……
分手之際,又把他爹調侃了一番,這個阿德師父,真是一只螞蟥呀,叮住人不放。
三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真如阿德師父所預言,他當上了人民公仆,大學畢業后,正是改革開放初期,國家急需像他那樣知識化年輕化的人才,再加上他勤奮刻苦,很快被委以重任,當上了市環保局領導。方明深知自己責任重大,因為當時云城環境臟亂差現象的嚴重。大街汽車冒黑煙,里弄垃圾扔成堆,江河污水聞臭味,還有到處開發商造住宅,夜里噪聲不絕于耳。市里要求環保局局長立下軍令狀,運城市容:一年小變樣,二年大變樣,三年換新一貌。
千頭萬緒,從何抓起?學習外地先進經驗,首先從群眾反映的重點和熱點問題抓起,于是在有關部門的通力支持下,建立了一支分布城區各點的義務監督員的隊伍。一天,方明翻閱了義務監督員的名單,居然發現了阿德師父的名字,是白云街道居民委推薦上來,看來這個老家伙已經退休,可還是那么活躍,積極參與公益事業哩。
一天召開義務監督員大會后,他留下阿德師父,請他在單位大食堂里吃飯。
師父,咱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
他緊緊握住阿德師父的手,心里甭提多激動了。
大概有十年吧,阿德瞇縫著眼睛打量他,官當大了,有點發福,肚子也有了。不過,你這份官差可不好當呀,你看看現在城市發達了,可空氣質量變差了,還有老底子的河呀,水都變黑了。過去還有地方釣魚,現在竿子一下去,媽的,吊上來是些雜七雜八的垃圾袋……
阿德師父的這番話,說得他心頭愈發沉重了。看他嚴肅的表情,阿德師父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還是像你老子那樣,心事重重。當官的要拿出氣魄來,學學李云龍,拿出亮劍精神來,狹路相逢勇者勝!
怎么想到這個老頑童,竟會說出激勵人心的道理,讓他茅塞頓開,醍醐灌頂。回到辦公室,他決心向第一批嚴重污染企業開刀,從限期整改半年改為三個月,并在通知書中將停業整頓的行政命令改為撤銷關閉。
亂世用重典,不到一年半時間,云城臟亂差的面貌有了大的改觀,得到了上級領導的好評,其中也有廣大義務監督員的功勞,其中阿德師父一人舉報案件達到七十多次,監督阻止亂倒垃圾,毀壞公園樹苗不良行為,也有二十多起。
在慶功會上,區長給他佩戴了大紅花,叫他發言,他說自己性格喜歡管閑事,有人喊他螞蟥的綽號,他就發揚螞蟥精神,對不文明行為的烏龜王八蛋叮死不放……
話音剛落,全場一片掌聲。
四
在環保局領導當了五年,方明又輪換崗位,去土地管理部門當一把手。有人說他是苦盡甘來,因為這個部門不辛苦,又不會得罪人,而且有實權,專門與開發商打交道。可在阿德師父眼里,屬于高危職業,每天在高墻上行走,稍有不慎就會摔下來。
這次談話是在一家豪華酒店外進行,那天他喝完酒從那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幸好阿德師父眼明手快,將他一把扶住。
你快把車子開過來!
他誤以為扶他的人是自己的司機,嘴里噴著酒氣說,你以后接我準時點。
奶奶的,貓尿喝成這樣子,連十八代祖宗也不認識了……
阿德又笑又氣地打了他一巴掌,蒲扇似的大手打得他清醒過來。
是你?
他手指著師父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怎么,連我也認不出來?
哎,是你,師父!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是條螞蟥,叮你不放!
你是在跟蹤我?
跟蹤你怎么啦?我問你為什么三天二頭泡酒店?過去是香煙不碰,滴酒不沾,是不是調到新單位太舒服了?
我是在應酬,沒有辦法,跟你說也說不請楚。
這時,一名女司機上前扶他上了車。
師父,我送你回家吧!他搖下車窗招呼道。
我自己有腳會走!
阿德斷然拒絕了。
這小子變了!他生氣地踢飛了一粒石子,不過也難怪他,現在社會風氣不好,喝酒風太厲害了。據說有位干部喝酒喝出事來,第二天被紀檢部門帶走了……其實今天他是偶然碰到方明的,老友女兒結婚,他喝完喜酒出來。不過得給他上一道“緊固咒”才行呢!
自從那天起,方明又開始對師父討厭起來,這個老頭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這么大歲數了,不到家里歇著,還是改不了舊時的脾氣。可他還是反思一下自己的社交活動,確實太頻繁了,連女兒也提抗議了。不去了,一般的應酬,堅決謝絕!
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一天又有一位上級領導打電話來,說有位重要的開發商想晚上同他見面,請他務必赴宴到場,還強調說不必帶司機吧,公車私用影響不好。
好吧,他答應下來,我步行過來,反正酒店離我家不遠。
那晚天色陰沉,寒風凜冽,出門不久,天空隱約飄灑起幾絲晶瑩的雪花。快到酒店門口,一輛小車從后面駛來,他趕緊回頭閃開,驀然發現有位熟悉的身影在后面跟著,那人怕被發現身體躲進了一個廣告牌內。
是誰在盯梢?他的腦子高度警惕起來,會不會是仇家?因為前幾年在整治環境工作中,得罪了不少排污嚴重的私營企業,他曾收到幾封恫嚇信,說要秋后算賬……但轉念一想,不會這么明目張膽,是不是阿德師父?想著他不禁啞然失笑起來,不由高聲喚道,師父,是你吧?這么冷的天氣,跟我一起喝杯酒如何?
喵喵……廣告牌鐵架子后面傳來一陣貓的叫聲。
是不是老頭子在學貓叫?
方明停步觀察一陣,發現沒有動靜,便笑著走進了酒店大廳。
那晚有領導陪著,酒喝得不多,他與那位開發商寒暄幾句話后,便握手告別了。可就在走廊內,他碰到了老熟人了,原來是治煉公司的經理,二年前因污水排放超標,被責令遷廠的私營老板。
哈,是方局長,別來無恙!
他顯然有半醉的狀態,緊緊攥住方明的手,一連搖了好幾下,今天碰到你真是緣分啊,來,難得碰面,咱們喝二杯如何?
不,不,下次吧,今天家里還有點事!
就喝二杯,難道你不肯賞臉?過去我那么配合領導工作……
這時,旁邊的包廂內又涌出二名漢子,笑著將方明推了進去,并關上了門。
包廂內煙霧騰騰,酒氣熏天,坐著七八位冶煉公司的大小股東。聽著經理的介紹,他們紛紛起立向方明敬酒。來者不善,方明知道今天一腳踏進刺笆林難脫身了,非要醉臥包廂,被人抬著出去了。
讓我給家里打過電話吧。
他故作鎮靜,欲想從黑包內掏出手機搬“救兵”,被一名漢子奪下了。
放心吧,我們會送你回家!
經理笑著嚷道。
方明本來不勝酒量,硬著頭皮,喝了幾杯五糧液后,便頭腦發暈,天旋地轉,雙腳像踩棉花一樣,騰云駕霧起來,一頭倒在酒桌上掙扎不起來。
快送我回家吧……
好,送你回老家……
經理嗤嗤笑著說,酒氣太重,先去泡過澡吧,否則嫂子嫌你太腌臜了……
哈哈!
朦朧中,他被人拽進了酒店角落的桑拿房,幾位小姐迎了上來,她們酥乳半露,身著褲衩,將方明扶到一張按摩桌上。
每人二百,給我們領導享受高級服務!
一位漢子獰笑著說。
不要,不要……
他雖然昏昏欲睡,但強烈的意志讓他保留了幾分清醒,竭力喊道,我不要服務,讓我回家!
但他的衣褲被慢慢地褪去了,一場噩夢即將開始,一位小姐袒露胸脯靠近他,濃郁的香水氣味,窒住了他的呼吸……
你們是什么人?
只聽守門大漢粗聲嚷道。
我們是衛生防疫站的!
一陣冷風吹來,幾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突然闖了進來。
快讓開,他身上有傳染病!
小姐們尖叫著,一哄而散。
快把他穿好衣服,抬上車去……
為首的一位老醫生命令道,大漢嚇得如鼠而逃……
多少年后,每當方明想起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依然心有余悸,冷汗直冒。
我們已經接到舉報了,幸虧有人出手相救,為你作證,否則你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方明聽一位紀檢干部如是說。
又是多少年過去了,在一個秋高氣爽的重陽節早晨,方明打好一套陳式太極拳,覺得通體舒暢。只見迎面推來一輛輪椅,上面坐著一位須發皓白的老人。
方明一眼便認出了,上前迎了上去。
是小方嗎?
師父,我已叫老方了,快退休了。
安全著落,好,好……
老人露出習慣的詼諧的微笑。
師父,你老好哇!
我今年九十八了,他張開嘴巴說,你看我牙齒全丟光了,螞蟥老了,不叮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