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起沿著馬路狂奔,用他們最初的態(tài)度觀察一切,這一態(tài)度后來變得憂傷起來變得敏銳起來惶惑起來。不過,他們一路上行為古怪地手舞足蹈,而我跟平時一樣在后面踉踉蹌蹌地尾隨我一直都跟在我感興趣的人的后面,因為我唯一感興趣的人就是那些瘋狂的人,瘋狂地生活的人,瘋狂地說話,瘋狂地要被拯救,想要同時擁有一切,從來不會哈欠連連、不說陳詞濫調(diào)的熱賣……而是不斷地燒呀、燒呀、燒呀,就像巨大的黃色羅馬焰火筒炸開來像一只蜘蛛劃過夜空你可以看到一道藍色的燈光出現(xiàn),人人大喊:“噢噢噢!”他們曾經(jīng)把歌德的德國這些年輕人叫做什么?
——杰克· 凱魯亞克《在路上》
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挨著餓歇斯底里渾身赤裸,拖著自己走過黎明時分的黑人街巷尋找狠命的一劑天使般圣潔的西卜斯特渴望與黑夜機械中那星光閃爍的發(fā)電機溝通古樸的美妙關(guān)系,他們貧窮衣衫破舊雙眼深陷昏昏然在冷水公寓那超越自然的黑暗中吸著煙飄浮過城市上空冥思爵士樂章徹夜不眠他們在高架鐵軌下對上蒼袒露真情,發(fā)現(xiàn)默罕默德的天使們燈火通明的住宅屋頂上搖搖欲墜他們睜著閃亮的冷眼進出大學,在研究戰(zhàn)爭的學者群中幻遇阿肯色和布萊克啟示的悲劇他們被逐出學校因為瘋狂因為在骷髏般的窗玻璃上發(fā)表猥褻的頌詩他們套著短褲蜷縮在沒有剃須的房間,焚燒紙幣于廢紙簍中隔墻傾聽恐怖之聲
——艾倫·金斯堡《嚎叫》
凱魯亞克和金斯堡是好朋友,一個寫小說,一個寫詩,《在路上》和《嚎叫》就是“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宣言。其實,兩本書應(yīng)該合為一本,叫《在路上嚎叫》。
在此之前,“迷惘的一代”曾深入人心,人們還記得海明威《老人與海》中年老的圣地亞哥與巨型馬林魚的“搏斗”,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美國夢”的破滅,馬爾科姆·考利在《流浪者歸來》中寫到:“這一代人之所以迷惘,首先是因為他們是無根之木,在外地上學,幾乎和任何地區(qū)或傳統(tǒng)失卻維系。這一代人之所以迷惘是因為他們所受的訓練是為了應(yīng)付另一種生活,而不是戰(zhàn)后生活,是因為戰(zhàn)爭促使他們只能適應(yīng)旅行和帶刺激性的生活?!?/p>
“垮掉的一代”與之遙相呼應(yīng),亦源自戰(zhàn)爭?!癰eat”就是“垮掉”的意思,一個形容詞,但你看他們的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垮掉”是動詞。“beat generation”就是“垮掉的一代”。先是海明威、福克納等一幫年輕作家剛剛在文壇站住腳跟,野心勃勃,后有薩特出版《存在于虛無》,呼吁用行動成為自己,此時恰逢二戰(zhàn)爆發(fā),生靈涂炭,滿目蒼夷,將人們帶入“疲憊”,二戰(zhàn)后,美國政府發(fā)起越南戰(zhàn)爭,更加讓人絕望。于是乎,一系列運動井噴而來,性解放、婦女運動、反文化運動、嬉皮士等等,“垮掉的一代”與它們密不可分。精神的上“疲憊”并沒有阻止他們的“行動”,他們反對戰(zhàn)爭、鄙視邪惡的資本,他們尋找自我,表達個性,他們的骨子里迸發(fā)出不屈的“嚎叫”。
凱魯亞克和金斯堡此時開始了他們的“動詞”生涯——
1948年,凱魯亞克與友人尼爾·卡薩迪相約橫跨美洲大陸,歷時兩年,最后抵達墨西哥,頗有點像當年切格瓦拉騎摩托漫游美洲的情形,都是尋找,都是“在路上”。一邊行走,一邊寫作。寫《在路上》時,他大量服用安非他命,以保持精神亢奮,僅僅三個星期就完成了。他在日記中寫到:“我現(xiàn)在把一路上的故事都講完了。”他將故事寫在一條長一百二十英尺長的紙上,不加標點,不分段落,就像一條大路向前延伸。《在路上》被美國批評家吉爾伯特·米爾斯坦成為“垮掉的一代”的《圣經(jīng)》,其影響之巨已超出國界,不僅是突破美國戰(zhàn)后保守文化、追求個性解放的奠基之作,也于七八十年代在中國掀起了一陣旋風,“今天派”的主要詩人如北島、多多、芒克就曾模仿凱魯亞克離開知青點四處流浪?!对诼飞稀分两褚廊粫充N不衰,還在影響后來者。
金斯堡1944年就認識凱魯亞克了。兩個人相見恨晚,徹夜長談。金斯堡后來回憶凱魯亞克和他的談話,對他寫作《在路上》期間的經(jīng)歷印象極為深刻。這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喚醒了金斯堡內(nèi)心的“動詞”。1955年,曾被大學開除過的金斯堡完成了他的長詩《嚎叫》,并于當年在舊金山的一次朗誦會上,憑借此詩獲得轟動性的成功。從現(xiàn)有的照片來看,金斯堡朗誦時處于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不難想象他的聲音究竟具有何種魔力。這首長詩批判了美國的物質(zhì)主義,描寫了美國青年夫的頹廢生活,形式上模仿沃爾特·惠特曼的長行自由詩,作為一部詩歌作品和一部歷史文獻,此詩可同艾略特的《荒原》相提并論,是金斯堡和他的同道者的里程碑。在越戰(zhàn)中,金斯堡是一個堅決的“反戰(zhàn)”者。
以這兩人為代表的作家們用行動表明,“垮掉的一代”并沒有“垮掉”,盡管他們瘋狂的舉止已經(jīng)被后來者深深記在心中,他們只是試圖“反叛”,毫無惡意,他們除了身體以外,就只剩下“游蕩”的靈魂了,外面已經(jīng)豎起高墻,他們必須“突圍”,他們得做點什么。就像他們作品中的動詞那樣,要掙脫文本而去。
這讓我想起一直以來被忽略的另外一個女詩人,她是金斯堡的“精神之妻”,“垮掉文學”的教母,她叫安妮·沃爾德曼,如今已過七旬?!啊宓舻囊淮瘍H存的碩果?!?/p>
我見過她。有一年來昆明參加文學節(jié),著一身黑衣,長發(fā)披肩,走起路來輕快有力,絲毫不像一個年近七旬的人。據(jù)說她在來之前經(jīng)歷了一場大病,你看不出他臉上被病痛折磨過的痕跡,只是留下了歲月的沉淀,那種堅毅的神情。
她朗誦詩歌的時候就像一個“女巫”,詩稿在她手中飛揚,每念完一段,就拋向空中,聲音像一只鷹穿過,聽者的心。她舞蹈著,她在表演詩中的所有“動詞”,那一瞬間,就仿佛回到了回憶中的年代,凱魯亞克剛剛結(jié)束旅行,寫出了《在路上》這部“旋風”般的作品,而金斯堡稍后完成了驚世之作《嚎叫》。我看出了她的孤獨。我因此聯(lián)想起中國歷史上那些“孤獨”者。比如李白,那個仗劍走天涯的俠客,“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比如蘇軾,“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居然有點“嬉皮”的意味;比如李贄,做“異端”也做得那么自在,“我以自私自利之心,為自私自利之學,直取自己快當,不顧他人非刺”,這是那么個性;比如金圣嘆,行刑前想到的不是恐懼,而是美食,大笑而去。他們都很狂,是“反叛者”,他們同樣也很孤獨。兩種孤獨這時候連接在一起,打通了時空,打通了中西。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他們時代的”垮掉的一代”。有人說,“垮掉”是一種消極,但是我在讀他們的作品的時候想到的不是“疲軟”、“撤退”、“無奈”,而是強大的力量,噴薄而出。
我從安妮·沃爾德曼的身上看到了活著的“垮掉的一代”,跟她聊天總讓我覺得精神一振,就好像在跟凱魯亞克和金斯堡這兩位大佬對話,我用蹩腳的英語,發(fā)出“世紀大問”。聊完之后,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暮色四合,我竟想起當今的作家們來,背脊發(fā)涼。
讓我們來看看他們的寫作情況——
老一輩的作家大部分已經(jīng)到了“重復(fù)自我”的處境,或者不再寫作,享享清福。他們必然不像年輕人那樣血氣方剛,精力旺盛。但他們中還有一部分堅挺者,你說他是老頑童也不過分,從他們的作品中還能依稀看到八十年代的影子,這是可喜的。
不過,你再去看看有些八零后作家們的作品,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作品中少了“力量”和“憤怒”,多了“迎合”與“軟弱”。今天,你很難再看到一部像《在路上》和《嚎叫》這樣的作品,振聾發(fā)聵,當頭棒喝。他們似乎忘記了歷史上為此作出努力的“孤獨者”,他們寫作的目的,大概不外乎以下幾個:賺錢,為此寫作動力十足,彎腰、迎合,不得不失去自我;獲獎,他們在寫作之初就想著成名之后的種種了,以至于當他們哪天偶然獲得了一個小獎也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知道,他們渴望別人認同他們的身份,“知名詩人”、“知名作家”;跟風,大家都在寫,自己就跟著。我看過他們寫的東西,跟他們的態(tài)度倒是驚人吻合。
尤其是年輕一輩,一些九零后作家們。如果說八十年代開始寫作的這一輩還有“骨氣”的話——“先鋒文學派”顯然在此之列——那么,現(xiàn)在的這一輩中的有些作家就有點讓人惋惜了。有評論者指出九十年代出生的人是“垮掉的一代”,物質(zhì)豐富,精神空虛,放大憂傷,脆弱無力,但是,細細一想,這一代跟“垮掉的一代”扯不上關(guān)系,除了“垮掉”的動詞性。前者是“灑脫地前行”,后者則是“無奈地蜷縮”。單就這一部分青年作者而言,“服從”似乎早已成為了他們寫作中的“圭臬”,服從利益、服從欲望、服從權(quán)力,失去了自己的立場,表達的是“同質(zhì)”的東西,個性幾近泯滅,寫作何以可能?
我認識幾個年輕的寫作者,有天分,對文字的敏感很是難得,但是經(jīng)常參加一些無聊的活動,發(fā)表演說,寫作上也略微掌握了些“套路”,多得編輯贊譽,“漸入佳境”。然而我卻看不到他們身上的“反叛”,那種對寫作道路的質(zhì)疑,對自我的堅守,對困境的抗爭。這是一個縮影。
當然,不得不提的是,我對這些所謂的作家了解不多,也不夠深入,目前只知道這些“小道消息”,說不定他們自己也意識到這些呢?我在心里安慰自己。遙想古代的那幾位前輩,西方60年代的“神交之友”,80年代強壯而激情的父輩,那才是寫作的去處啊。斯人已去,唯有向往。
走在路上,天已大黑,天空中閃著點點星光。我知道“垮掉的一代”不得不成為歷史,他們的使命在那個時候已經(jīng)完成了,但是,他們沒有死去,我翻《在路上》和《嚎叫》的時候,他們就活著,況且安妮·沃爾德曼還在,我有幸見了她一面。而另外一些遺傳著他們的基因的作家們還在,雖然寥寥,但卻無時無刻不影響著身邊的人。
我又感到了希望,不覺加快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