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塘村地處江南,依山傍水,環境清幽,是一個休閑散步、觀光旅游的好地方。當然,這算不得什么特別之處,徐塘村最有特色的莫過于從村口到村尾排列的整整齊齊的二十座貞潔牌坊,從明末到抗戰,記載了村上二十個守節女子的悲慘經歷,成為徐塘村獨一無二的一道靚麗風景。我們今天的故事就要從這個高大宏偉的貞潔牌坊說起。
村里要辦旅游,貞潔牌坊是特色。因為年久失修,許多牌坊因為風雨侵蝕,出現了裂痕、斑駁,這一次,縣里撥款一百萬,對村里的老舊建筑進行維護,重點便是那二十座貞潔牌坊。不想,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意外,在清理到一座底部石墩發生斷裂的牌坊前,施工人員竟然從下面挖出了一具人類的白骨。
這可是關乎人命的事,公安機關在得到消息后緊急出動。
經過法醫現場判斷,死者為男性,死亡時間至少是在五十年以上。
五十年以上?很有可能是建國初期,甚至是民國時期。
這么長時間,顯然已經不屬于公安機關的處理范圍,但秉承著認真負責的態度,我們還是將尸骨進行了仔細地檢查,得出的結論是,死者為男性,死亡時間大概是在六十年到七十年前;死時為三十歲到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死亡原因是腦后受到重創,骨裂而死。也就是說他是被人砸死的。不僅如此,法醫在白骨的腿部、胸口、腰部、肘部,也發現了骨折現象。由此可見,死者在這之前遭受了非常嚴重的毆打。
不用說,妥妥的人命案。
只是這案子極有可能發生在民國時期,那就完全不屬于我們的受理范圍。局領導商量了一下,命令我們盡快確定死者的家族范圍,如果查不出來歷,便交由殯葬部門處理。
接下來,我們將人骨妥善保管,準備送往市里的核酸檢測中心,提取尸骨的DNA。就在這時,有兩個人吵吵鬧鬧的找上門來,其中一人一口咬定挖出來的尸骨是他失蹤多年的叔爺爺。
“叔爺爺大概是民國二十八年走的,走的很突然,然后就再沒有消息了。”
我算了一下,1940年,與判斷出的死亡時間相符。
“是他,是他們家的人殺了我叔爺爺。”他指著同來的男子,激動地喊道。
另一個也不甘示弱:“你胡說八道,什么殺人,我們家從來沒有殺過人。”
“那你告訴我,尸體是怎么回事,叔爺爺怎么會突然失蹤, 然后就不見了?我爺爺親口說的,當初叔爺爺就是去找你二大爺,然后就再也沒回來……”
“我咋知道,六七十年了,我當初還沒出生呢,你那個叔爺爺,我見都沒見過。反正我二大爺可說了,沒見過你們叔爺爺。”
“你強詞奪理,警察同志,他是殺人犯,快點抓了他……”
“什么叫殺人犯,你不要胡說八道……”
“好了。”隊長氣急了,拍了桌子,大手一揮,將兩個人全部包括在內,“都去留個DNA,有了結果再說。”
二人面面相覷,但還是跟著一個民警老老實實地去做了登記。
這兩個人可不是外人,而是派出所的常客。一個叫張大力,一個叫李德順,二人是鄰居,最近因為宅基地的事鬧得不可開交,三天兩頭進派出所,不是因為打架斗毆,便是跑過來評理,所里的人煩不勝煩,也曾親自去看過,并提出了一個比較合理的解決方案。可兩人卻都以為自己吃了虧,到現在事情還沒有徹底。
這次的事,我們一致認為是他張大力借題發揮;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比對一下。
男尸出現在村子里,很有可能就是本村人。這兩家人可是地道的本地人,五六代了,算起來也有一百多年了,說不定死者真的和他們有什么血緣關系。
事實證明,我們想多了,男性尸體和如今徐塘村的村民沒有任何關系,不屬于他們任何一戶。
難道是外來者?
我們都有這樣的想法,卻沒有積極查證,畢竟過去了六七十年,檔案早就沒了。不過通過張大力留下的DNA,我們還是幫他找到了他失蹤已久的叔爺爺。現居湖南長沙的百歲老人,張德成。
老人已然得了阿爾茲海默癥,不記得過去的一切,只是老人的兒子回憶說,父親當年是集市賣柴,被抓了壯丁,之后加入了解放軍,在戰場上腦部受傷,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根本就不記得自己的家鄉在哪里;再加上為了斗爭的需要,改名換姓,時間一長,連自己原來的名字都忘記了。
為了找到家鄉、找到自己的親人,很久以前,老人就在家人的陪同下去了公安局,留下了自己的DNA,盼望有朝一日一家團聚。
張大力的事算是有了一個完美的結局,只是那無名男尸,到現在還是杳無音信。只是讓我們沒想到的是,有人將此事捅到了網上,一時間引起了軒然大波,大家都在討論,男尸到底是誰?
“會不會是她(牌坊主人)的秘密情人,生前無法在一起,死后殉情?”
“不會吧,只聽說過女人殉情,從沒聽說過男人殉情。男人只會續弦……”
“怎么不會,梁山伯沒聽說過嗎?”
饒有興趣地看著網友的猜測,我只是想笑,牌坊主人死前可是七十五歲高齡,怎么可能會有一個三四十歲的情人?
牌坊主人叫高蘭芝,外鄉人,同治五年嫁入徐塘村一戶姓陳的人家,同治十年丈夫去世,從那以后,高蘭芝再無改嫁,獨自一人將兒子撫養長大、撫養成才。她的兒子也非常爭氣,光緒年間考上了朝廷的舉人,民國時期又做過政府官員,可謂是光宗耀祖。所以在其母1933年去世時,他出錢為母親修建了這座貞潔牌坊,以紀念母親的養育之恩。
也就是說,男尸很有可能是在1933年被人殺害、并且深埋在牌坊下面。只是說,他是高蘭芝的情人,并不靠譜。再說了,就算是要殉情,埋在墓邊豈不是比牌坊下面更靠譜?
“會不會是個工程事故?”網上有人猜測。
我心中一緊,這個靠譜。在修建這塊牌坊的過程中,有人打架斗毆,或者突然意外,栽倒在牌坊下面,然后被人掩埋,也不是不可能。
網上各路人馬眾說紛紜,帶來的結果是徐塘村的旅游業如火如荼。一時間,四面八方的游客慕名而來,都想看看這座埋著男尸的貞潔牌坊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半年時間,徐塘村的財政收入翻了好幾番,帶來的好處就是我們的工資提高了;只是與原來的無所事事相比,現在的我們也忙碌了許多。
年底,眼看著徐塘村的旅游漸漸地冷了,本以為可以松一口氣的我們卻接到了一個重要任務,外地有一個老領導要回鄉探親,市局讓我們做好交代和保衛工作。
老領導姓徐,叫徐游光,是徐塘村當初的大戶,徐家大少爺徐靜淘的獨子。在抗戰期間,日本人占領徐塘村,徐家人提前得到消息,四處逃生,獨獨留下徐游光和寡母。幸好八路軍及時趕到,解除了村子里的危機,徐游光也是在那個時候參軍入伍,之后跟著隊伍東奔西跑。全國解放后,徐游光并沒有回到家鄉,而是主動將自家的宅院捐出,并把年邁的母親接到了城里。
衣錦還鄉,徐游光這是第一次。
盡管已經是九十歲高齡了,可老人家走起路來依然是擲地有聲、步伐穩健,連我們幾個年輕人都是自愧不如。
“將軍,你快看,這就是我們的牌坊一條街。”陪同的市領導激動地介紹說。
老人皺了皺眉頭,似是不滿,但沒說什么,只是徑自走到一座牌坊下面:“這就是挖出尸體的那塊牌坊吧?”
我抬頭一看,果然是高蘭芝的。
“可不是嘛,當初還以為是人命案,弄了半天,死了六七十年、快一百年了,還查什么啊。”領導無奈中有些得意,“因為這個,網上吵翻天了……哎,老將軍,你這是干什么?”
出人意料的,老人家突然俯下身來,對著眼前的牌坊深深地鞠了一躬。
“走吧。”老人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后,返過身, 慢慢的走了,似乎不打算參觀后面的內容。
眾人面面相覷,待得反應過來,幾個市局領導立馬隨著老人去了。
“老將軍會不會和那具尸體有關?”我悄悄地將自己的猜測告訴了隊長,結果就是他狠狠地一擊暴栗--
“胡說什么,該干嘛干嘛去。”
隊長雖然嚴厲,但我敢打賭,他也是這么想的,畢竟老人的行為實在是太反常了。
因為在這之前,村子里特地進行了清理,并且暫時關閉了出入口,徐老將軍參觀時,村子里并沒有其他游客,村民也是寥寥無幾,所以他的反常舉動除了我們幾個陪同人員。否則傳到網上,怕又是一陣胡思亂猜。
徐塘村的旅游徹底冷卻下來了,畢竟除了貞潔牌坊,我們這里的自然風景、水土風情并沒有太多的特色,來過一次,也就不會再來第二次了。我們再一次變得無所事事,閑來無事時,就聚在一起聊天,那具無名男尸依然是我們津津樂道的談資,除此之外還有徐老將軍那莫名其妙的一鞠躬。
再一次得到老人的消息是兩年后,老人去世,子女帶著他的骨灰回到了家鄉,安放在距離徐塘村不遠的一座公墓里,一起遷到此地的還有他的母親……
安葬完老人,他的子女帶著一封信來到了我們公安局。
“這是家父臨終時,讓我們轉交給公安同志的。”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隊長展開了那封信。
親愛的公安同志,
你們好。請原諒一個老人遲到七十五年的自首。
他叫阿甘,姓什么我也不知道,九十年前來到我們徐家,做了我們家里的長工,專門伺候我臥病在床的父親。
那個時候,母親剛剛嫁入徐家,實為父親沖喜。父母成親三年后,我就出生了。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阿甘抱著我、陪著我,看著我笑,陪我玩;而父親給我的印象卻只是嚴厲的打罵。他常常讓我在他面前背詩,有時候莫名其妙的就是一頓毒打,我都不知道哪里錯了。每當這個時候,阿甘都會沖出來緊緊的抱著我,替我忍受那一記又一記重重地悶棍,直到父親精疲力盡、打不動了。
他給我的記憶永遠是溫柔的、和藹的,他常常看著我笑,不知疲憊地滿足我的一切要求。那個時候,我從未想過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只是覺得理所當然,一個長工就應該對自己的主人這般。直到很多年以后,在母親的病床前,我才知道,那是愛,深沉而無私的父愛。
是的,他是我的父親,生身父親。
母親嫁入徐家,本來就是沖喜,徐家大公子徐靜淘是個病秧子,根本無法和母親同房。母親嫁入徐家一年,肚子毫無反應,遭人說三道四。徐靜淘非但沒有體貼,反而對我母親動輒打罵,母親常常是身著單衣就被趕出了房間,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終于有一日,母親暈倒了,是阿甘救了她。在那個角落的茅草屋里,母親感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的溫暖。
后面發生了什么,想必公安同志已經猜到了。
我的出生,使得母親在徐家的待遇得到了一定的改善,我也成了他徐靜淘唯一的兒子。后來想想,對于我的真實身份,徐靜淘或許也是知道的;只是為了他個人的聲譽,只能忍氣吞聲,認了我這個兒子,最起碼有了我,在所有人眼里,他就不是個廢物。然而無人的時候,他就會把心里的怒火全部發泄在我和母親的身上。
毆打,怒罵,虐待……
你們絕對難以想象,一個連地都下不了的人是如何的變態。但他卻永遠不敢承認,我不是他的兒子。
但即便是這樣,我還是安全的,因為有阿甘。總會在第一時間沖出來保護我,讓我受不到一丁點的損害,而他自己卻總是遍體鱗傷。
他對我好,對我媽好。徐家人以各種理由克扣我們母子的口糧,而他總會在夜深人靜時,把我們請到那個茅草屋,想變魔術一樣,拿出各種吃食,雞蛋、雞腿、豬蹄,還有我最喜歡的紅燒肉……
然而,我卻是一個不知道感恩的混蛋,他對我這么好,我卻逼著他走上了絕路。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1933年的夏天,徐靜淘燈盡油枯,總算是閉上了眼睛。然而他的死,僅僅是我們母子悲慘命運的新開端。
徐靜淘死了,徐家人借著喪事的名義,連偷帶搶,拿走了我們家所有值錢的東西。幸好母親有些先見之明,提前將一部分金銀首飾藏匿起來,躲過了他們的掠奪。隨后他們又以我“年紀尚小”為借口,瓜分了徐靜淘名義下的土地,至此,我們一無所有。而承諾善待的他們每日給與的不過是一些個殘羹冷炙、餿菜餿飯。
我病了,迷迷糊糊間,我聽到了母親和阿甘商量帶我離開徐家的消息。我并沒有欣喜若狂,而是鬼使神差地跑去告訴了我名義上的叔叔,徐靜淘的弟弟徐靜安,在他的授意下,我把阿甘引到了村口。我是親眼看見徐家人把他活活打死,也是親眼看見他們將他埋入正在修建的貞潔牌坊下面,他們說,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永遠忘不了那時的場景,直到現在,七十多年過去了,他那絕望的眼神仍然時不時地回蕩在我的腦海里,令我承受了一輩子的自責。
當時的我不敢和母親說實話,只能騙她,阿甘偷了東西,私逃回鄉。每日看著母親以淚洗面,我不得不壓下心里的不安,故作什么也沒發生。我本以為有了這次的經歷,徐家人必然會對我刮目相看。可我錯了,阿甘走了以后,我和我媽再沒有吃過一頓熱菜熱飯;而且關鍵時候,他們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我們母子。
日本人要來了,他們扔下我們,獨自坐上了去往重慶的渡輪;臨走前,還將母親費盡心思藏匿的金銀首飾狠心地奪走了。那時候,我們母子倆身無分文,只能在村子里沿街乞討。還好,鄉親們淳樸、樂善好施,愿意給我們母子倆一口飯吃。直到日本人闖進村子……
再后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是黨救了我們,收留了我們。為了報答黨的恩情,我在母親的支持下,參軍入伍,拿起槍桿子,打退了所有來犯之敵。在戰場上,我拼了命和敵人搏斗,除了報答黨的恩情,更重要的是,莫過于想淡化心頭那永不磨滅的內疚。這么多年,我不敢回鄉,不顧母親的反對,接她入城,其實都是在逃避。
我原以為遠離了熟悉的地方,所有的一切就可以慢慢忘記。事實也的確是如此,在之后的許多年,我的確忘了他,直到母親去世,我才終于明白了所有的真相。
我害死了我的生身父親,而他哪怕是到了最后一刻,都沒有說出真相……
臨終時,母親拉著我的手,叮囑我,讓我找到他,改成他的姓;而我甚至沒有勇氣親口告訴她,他已經死了。
母親死了,我沒有勇氣把她帶回家鄉,只是將她葬在城里的陵園。我以為只要這樣,我就可以忘記和他有關的一切,忘記自己最真實的身份。可我忘不了,三十多年來,每每從噩夢中驚醒,夢中總是他溫柔而絕望的眼神。
當孫女告訴我,徐塘村牌坊下面挖出人骨,我就知道他來找我來了。或許他早就知道時日不多,他來接我們母子來了。
七十五年的分離,我們終于可以一家團聚了。
公安同志,我必須承認,即便是過去了七十多年,我還是個懦夫。我不敢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我所做的一切;甚至是直到最后的清醒,我才敢把這封信交給我的子女。
公安同志,我不求你們原諒,只希望你們可以將我和母親的骨灰與他葬在一起。
至于這封信,我也希望可以以你們的名義發到網上,給所有人一個真相,也算是我這個懦弱的老人給國家的最后一個交代吧。
阿甘的親子 徐游光 于2019年5月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