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高考,時間如白駒過隙,晃眼已經(jīng)十八年了。
常有人問我,為什么來到西藏?對這個問題我多少是有抵觸的,甚至在很多年后都不愿意提及。步入中年,我卻“認命”了,已經(jīng)能夠坦然面對自己當初的抉擇。
01? .? 無奈的選擇
我對讀書算是有點天分,在那個閉塞的小鄉(xiāng)村,我常被夸是“聰明”的,盡管他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多少是不服氣的,帶著“有色”的口吻。比如堂哥就說“就要那種看起來傻傻的人讀書才行。”
他說這句話是有根據(jù)的,小時候,我喜歡歪著腦袋,翻著白眼,呆呆的坐在石階上,一動不動,最主要的是,我很笨,洗衣、做飯、打豬草沒有一樣能做好的,不僅動作慢,做得一點都不好,加之身體弱,沒少挨父親的打。他甚至都認為,我會成為他老年的負擔。
所以我兒時里的記憶幾乎都是放牛,因為那是村里的傻子們可以勝任的事。感謝那段放牛的經(jīng)歷,賦予了我粗獷和果敢的性格。到了上學的年齡,父母隨意將我仍在學校里,為的就是可以安心上山做農(nóng)活,我不錯的成績到底給了他們些許的安慰和驚喜。
從小學到高中,一路過來,我讀書的“天分”漸漸得到了村里人的認可,還一度為父親帶來了希望。
那時家里很窮,“揭不開鍋”是最好的形容,記得每年開春就斷糧了,只能吃那種發(fā)黃、有異味的大米,很便宜,但特別難吃。記憶里最深的就是“餓”,常常在晚自習還沒結束就已經(jīng)前胸貼后背了,但早餐還得等到第二天做完早操。肉是絕對的奢侈品,豬油拌飯就是最好的美味,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會流口水,可咽不下了,我常把這歸結于豬喂了飼料的原因。
高考前夕,家里已經(jīng)連10元錢都拿不出來了,但老師說,我一定可以上大學的。無奈我只好把菜園里的韭菜割了,扎成小把小把的,背到縣城里去賣。2毛錢一把,3毛錢兩把,竟然賣了17元錢,支撐我高考完。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當時是怎樣想出這樣的法子的,大抵就是逼得吧。
高考發(fā)揮不是很好,但不影響我上大學。
父母沒有歡喜,只有焦躁不安,父親看著四壁空空的房子說:“就算把它賣了,也不夠路費。”父親的消極讓我特別沮喪,想想那些上不起大學的“先例”,周圍全是一片黑暗,沒有一絲的光亮。
那時先出成績,后填報志愿。沒有權利去想報考什么學校什么專業(yè),只想怎樣才能上大學,學費是最先要考慮的。老師無意中說了一句,邊疆學校有更多的優(yōu)惠政策。
我記住了這句話,也有些逃避現(xiàn)實的思想在作怪,志愿全是西藏、蒙古、新疆的學校,只想離開。
02? .? 上帝與我在一起
大學錄取通知書下來的時候,提前錄取,沒有喜悅,只有沮喪和不甘。
父母想了所有的辦法,還是連路費也籌不夠。
舅舅倒是有些錢,至少他一晚上打牌輸了8000元是不爭的事實,但無論母親怎么哀求,他也不肯借我一分,因為那時大學畢業(yè)生已經(jīng)不包分配了。
轉眼開學了,老師讓我回校參加免費復讀。沒有學費依舊是不能解決的難題,不能安心學習,因為沒有希望。到了國慶的時候,我試著給學校打了電話,并說明了自己的情況。他們竟破天荒地同意接收我,并說可以申請助學貸款。
舅舅說:“一個女孩到那么遠的地方,就像死了一樣。”嘴角露著輕蔑和嘲笑:“女孩讀那么多書干嘛,還不如到福建廣東去打工。”
“只要你們把路費湊給我,以后都不向家里要一分錢。”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
舅舅一臉的不屑,像看一個天大的笑話:“呵…呵呵……,別說大話。”
父母竭盡所能,賣了家里所有可以賣的東西,為我湊足了一千塊錢。沒有親戚來送,都怕我張口借錢。
這就是窮到極致的可怕,我常常在想,到底是人性的齷齪,還是人家確實沒有在我們身上看到希望。還好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至少現(xiàn)在我比父母們有了進步。
父親把我送到昆明火車站,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在火車開動的那一刻,淚水在他干枯的臉頰上肆意流下,隔著玻璃窗我注意到他白花花的頭發(fā),剛五十的人,竟然很難找到黑發(fā)了。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jīng)19歲了,但在那個閉塞的小山村,最遠的距離大概就是30公里外的縣城,村里沖出去的女孩大都沒有再回來,幾乎變現(xiàn)為人販子口袋里的鈔票。對于我,據(jù)經(jīng)驗豐富,見多識廣的親友們推算,很大可能也是有去無回的了。現(xiàn)在想想,父母當時那種無奈的心情,該是如何的絕望。
火車轉了個彎,父親瘦弱的身影就完全消失了,我放聲大哭,帶著內心的不屈服和對未來的不確定。
一只手輕柔地拍拍我的肩膀,驚恐地回頭,是一個比我長幾歲的年輕女子,臉龐白皙,五官秀麗。與她一起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子,都是云南大學在讀的研究生,國慶假期到重慶去。她們簡單問了問我的情況,招呼我與她們同坐同吃。
到達成都火車站的時候,她們送給我一本《圣經(jīng)》和一封信,說一定要等她們離開之后才能拆開。我目送她們遠去,信封里有300元錢和簡短的信:妹妹,上帝與你同在。還有她們的聯(lián)系方式,我后來常給她們寫信,還給她們寄過哈達。不知什么時候,《圣經(jīng)》丟了,連同夾在里面的聯(lián)系方式。我曾多方尋找過,但是毫無蹤跡,就這樣斷了聯(lián)系,這是迄今最遺憾的事,沒有之一。我一直記得那個臉龐白皙的女子叫“雅麗”,好像有一個宣威的男朋友。如果有可能,有天我希望能借助這點線索再找到她們,不為說“謝謝”,只想告訴她們,那一束照進我生命的陽光,是那么溫暖。
感謝那場遇見,當朋友們說我善良陽光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三個溫婉的女子,用她們的心溫暖了我。
以至于十五年后,我還大方地借給舅舅十萬元錢,對他沒有恨,但內心是鄙視的。
03? .? 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昆明—成都—蘭州—格爾木—拉薩—林芝,五天五夜后,我終于到達了學校。
鄉(xiāng)巴佬進城的荒唐數(shù)也數(shù)不完。在成都火車站,我掏出同學送的IC電話卡,卻不知如何接通;在拉薩汽車站,汽車在凌晨進站,我又花了10元錢打的繞到售票廳,其實我上車的地方到售票廳只隔了一扇門而已。
印象最深的事是在火車穿越格爾木的戈壁灘,從蘭州上車,經(jīng)過一個黑夜,天剛亮的時候,窗外全是茫茫的荒漠。對于麻木了青山綠水的家鄉(xiāng)的人來說,如此荒蕪的景色讓我欲哭無淚。相鄰的幾節(jié)車廂里就只有我一個人,那種對未來不確定的孤寂緊緊包裹著我,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在那么一瞬間,真想沖下車,認了命。
順利進藏,完成了似乎不可能的挑戰(zhàn),這給了我信心。
看著學校大門,與腦海中想象的有些差距。正是下午放學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個男生,“我是新生來報到的。”他將我領到學工處。
不知情況的老師接待了我:“帶學費沒?”
“沒有?”
“沒學費上什么學!”本來就對我這個大概有史以來最晚報到的學生不滿,嗓門自然提高了。
“我打過電話,是你們說可以助學貸款的,要不,我才不稀罕這么差的學校。”我高聲給自己鼓氣。
學工處的幾個老師“撲哧”笑了起來,從此記住了我,一個瘦弱倔強的女生。
班主任老師把我送到宿舍,買了鋪蓋以后,就剩不到100元錢了。她安慰我說,會盡快給我找個家教。不久我就給一個三年級的藏族男孩洛桑輔導功課,他父母開藏餐館,去上課的時候,阿佳會給我做一碗藏面,味道很好很正宗。生存問題暫時解決了。
后來,又通過別人介紹,或自己逐戶敲門的辦法,一直做家教,直到大學畢業(yè),實現(xiàn)了當初魯莽的諾言,沒有再要父母一分錢。
實現(xiàn)這個諾言,對我有極大的意義,我明白了努力可以實現(xiàn)“不可能”的事情。
特別是追到老公后,我更是信心爆棚。他是學校里的體育明星,高大英俊,身邊圍著很多追求者。當我說:“我們耍朋友好不好?”的時候,他滿口答應了,我欣喜若狂,盡管他的兄弟沒有一個接受我。比起他身邊的追求者,我實在是太不起眼了,但老公還是撥開我瘦弱的身軀,窮酸的外表,看到了我在他眼里可貴的一面。
畢業(yè)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與他分配到一起,不下鄉(xiāng)就是奢求,沒想到我竟然還能成為同批同事里提拔最快的。
在那么一個時期里,我拼命的工作,因為恍惚中,我覺得只要努力,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我甚至把成功定義為:“實現(xiàn)不可能。”
04.無法釋懷的夢
來到西藏多少是有些不甘的,聯(lián)系高中同學的時候,知道他們在大城市里打拼,霓虹燈下的生活還是向往的。
我常常會做一個夢,高考的考場上,試卷里很多題都不會,在夢中驚醒。
2009年初至2011年底,我調到宣傳部,負責外宣工作。恰巧那時期正是自治區(qū)大慶,各級媒體記者團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的接待,沒完沒了的采訪。特別是每年的八月份,熱巴藝術節(jié)暨蟲草交易會的時候,宣傳部作為承辦部門,繁雜瑣碎的事務讓人頭痛欲裂,小到嘉賓邀請、領導講話,大到會場布置、文藝演出、協(xié)調各職能組,千頭萬緒,電話接聽一天能上百個。2011年,東南大學搞學生心理健康教育的講師張華到團縣委援藏,主動過來幫忙,我連續(xù)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
藝術節(jié)開幕的前一天,他讓我放下手頭的事,請我吃面。電話一個接一個,我們倆連說句話都是奢望。他強行關掉我的手機:“有些事沒你想的那么重要。”為的就是讓我安心吃下一碗面。
不到半個小時,打開手機,有數(shù)不清的未接提示,但沒有耽誤一件事。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有些事真的沒有那么重要,我們自己在別人眼里也沒有那么重要,這地球離了誰也是要轉的。
我向他說起那個夢,困擾了我十年的那個夢。他說:“你壓力太大了。”從此,我再沒有做那個夢。
除了壓力,其實還有不甘。我曾經(jīng)想通過考研,也努力去做了,然而2003年,大三的下學期,弟弟突然得了精神分裂癥,因為高額的醫(yī)療費用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病情一再反復。就業(yè)成了最急迫的事情。
畢業(yè)的時候,我寬慰父親說:“西藏再苦,但只要有人生活的地方,我就能活。”
我這樣說,是向他兌現(xiàn)另外一個諾言。在農(nóng)村,我家是很窮,窮最大的壞處不是沒錢,而是徹底壓垮你的脊梁。村里也有與我們同樣情況的人家,但大多的結局都是女兒胡亂遠嫁,兒子無望守家,守不了,家就散了。這是父親最擔心的,也是最不能接受的。馬上要高考的時候,弟弟不小心從高處墜落,父親一屁股坐在地上,絕望地喊道:“散了,這個家要散了。”這家已經(jīng)不起任何風霜了。我扶起弟弟,確認是小傷后,回頭對著父親說:“爸爸,放心,只要有我在,這個家就不會散。”
我從不敢忘記這個諾言,盡管姐姐和妹妹都已經(jīng)遠嫁,但我還是盡可能幫助她們,維系這個家。我?guī)妹眠M藏開店,讓她有了車有了房。盡可能醫(yī)治弟弟,讓他病情穩(wěn)定。我很努力的生活,但生活并不完全如意,姐姐與妹妹的自卑和懶散,弟弟病情的不可根治都是我無法改變的。
終于學會認命,放下所有的諾言,發(fā)現(xiàn)努力了那么多年的仕途不是自己想要的,我想為自己活一回。
又是一年高考,十八年進藏路。有過不甘,有過遺憾,但從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