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申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沐軼聞覺得顧小釵就是個清高無常的人,他壓根就不想來文學頒獎禮。“你終于熬出頭了——《酒吧幻想家》,父親委托我務必要幫你出版,”沐軼聞拍拍顧小釵的肩膀,她總這樣豪爽、熱情,“從此以后,你就是個出版作家了。”
顧小釵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皮質拖鞋,看不出喜怒,沐軼聞垂下手只得尷尬地笑,早春的雨如一只故作聲張的小獸,滲透進每一個細小縫隙,顧小釵到這之后只在頒獎現場匆匆露面,連歡慶宴都沒吃就坐著高鐵回北京了。據他發小顏欽的說法,他這是恐現實癥,這是專門為他創的詞,意在調侃他那“詩意、幻想、不著邊際”的脫離現實才可存活的毛病,抑或是借口。頒獎典禮剛結束他便匆匆起身,不等沐軼聞過去祝賀他就已走到緊急出口的暗門處轉動門把手,她在等他回頭,只見他的左手按在門把手上、夸張地做出一個反常的搖頭動作,右手按在耳朵上,似感喧囂,打開門大步走出去。
緣分真奇妙,沐軼聞的父親是資深的文學編輯,私下卻三句不離顧小釵,成沐軼聞生活中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從未見面,直到那個忽至的午夜,父親沉睡地下,她流干眼淚卻不得不與過去告別;他在殯儀館內不合時宜的捂耳朵的動作,她擦完眼淚抬眼的瞬間瞥見了他,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他皺著眉卻不是在生氣,而是掩蓋脆弱。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沐軼聞一直不知他捂耳朵這一標志性動作的真實意義,他的耳朵能聽見東西,也沒有過度敏銳的奇特功能,可她無從問起,她怕她問出問題的時候他會突兀地捂起耳朵,突兀地將她驅逐出他的世界,仿佛自己是個骯臟的東西,她莫名在意他的想法,興許是因為父親說了太多關于他的過人之處,興許是為了讓父親存在的余韻晚些消逝,她想,人總是好奇且孤獨的。只是,除開他那一鳴驚人的處女作之后他新的作品。
顏欽找到沐軼聞自薦作品,信奉機會主義至上的他早聽說她是大名鼎鼎的沐編的女兒,他自己是個業余作家,主業是個化妝品銷售,一生信奉愛爭才能贏,可沐軼聞拿著他的作品草草翻了幾頁便只剩搖頭,不明所以,他想她或許也是個業余的,和慧眼的沐編不一樣,只得悻悻而歸、另尋他路。他不明白沐軼聞為何因一句老爺子隨口一說的話便如此捧一個“墮落”的昨日之星,只道世事炎涼、生活虛無,連帶著的整個現代文學作品大都充斥無厘頭的幻想,從上到下的社會沒一個落地的。顏欽是個現實的人,比起背帆布包的人他更喜歡背奢侈品包的人,可內心里他想要別人認可他是個有思想深度的人。思前想后,只有文學是最低成本、最快速獲取此種認可的方式,他知道他得抓點緊了。就在沐編去世的前半月,他也被查出胃癌晚期,他給自己打出旗號:現實的苦難即文學之根基。他害怕,他只有在命數上是與文學沾邊的。
頒獎禮后的顧小釵整日混跡酒吧、歌廳,不是醉酒昏睡便是沉浸幻想。“你們知道嗎?他會在最嘈雜的地方捂起耳朵,特立獨行、視生命如草芥,卻‘有幸’被因重病陷入昏沉的沐編看中而放肆墮落;因著習慣了墮落而陷入靈感枯竭;因著靈感之枯竭而深陷幻想……倏忽間成為命運之玩物,生活之大笑話罷,”顏欽如是評價道,他常常在午間休息的時候與他的同事們聊命運的種種不公與無常,他們會聽到一半呵呵笑起來,評價他是個能講故事的,故事嘛,好玩就好,文學嘛,聽不懂就好。顏欽也不會生氣,他知道他們不能什么都懂,可正因為他們是這樣的,他才可以在長無盡頭的夜疏解自己那郁郁不得志的自卑,不過,在極短暫的幾個時候,他也會打心底里羨慕顧小釵的幸運。世界仿佛真的有一根無形的線安排人與人相交的軌跡,相互影響著走自己的路,螻蟻永遠只能遇見另一只螻蟻一起在世界中并肩隱匿;星辰永遠只能高懸頭頂,在世界中約定好般地默契閃爍。上中學起,顧小釵逐漸變成一個叛逆少年,總是和班里的“混混”待在一起打架、逃學、抽煙、喝酒,神奇之處在于,他的叛逆像是雙重世界一般只暴露于學生之間卻唯獨對老師隱形。有一次顏欽眼見顧小釵帶頭與“混混”挑起事端、打架滋事,學校公示的懲處欄卻獨沒有他的名字。這是一次讓所有參與打架的學生臉上掛彩的事件,于是,他的叛逆無處遁形,第一次被放在兩個世界之間。顧小釵臉上的繃帶繞著額頭纏滿一圈,眉尾處的傷口開裂,赤裸得暴露在外,像個滑稽的戰敗者。他依舊像個戰士一樣大跨步走到班主任的辦公室門前,找到班主任自曝“罪過”,奇跡再次稀松平常地降落在他的身上,平素冷面、果決的班主任聽完他的訴說只留下一句:“知道了,你走吧,”便草草將他打發,兩個世界重新分離,各自回歸舊有的運行軌跡,懲戒名單上依舊沒有顧小釵的名字。但是,世間萬物哪怕逃過有形的生活也逃不過無形流轉的時間,必然會留下點什么:顧小釵的座位在一次例行換位的時候被移到班長的旁邊; “混混幫”鮮少有他的身影,他們討論的話題里不再有關于他的種種“英雄事跡 ”。現在看來,幸運便是顧小釵的代名詞罷,所謂對他產生懲罰的種種“不幸”也只是將他帶向更燦爛的遠方之用,是對他人生的修正,是名為幸運的鋪墊罷。可是,顏欽印象里的顧小釵卻是一個欲求不滿、對世事深感憤懣到要與之作對的人:逆時差作息,普通人正常工作的時間是他睡眠的開始;正常睡覺的時間是他頻繁出入酒吧、歌廳和醫院的活動時間,白日里醒著的時候就靠寫作繼續沉浸夜里的經歷,再加之以幻想將它重構成新的文學世界述諸筆端,雜揉成一個常人無法看懂的第二世界。“命運的玩笑,”最近顏欽總把它掛在嘴邊,他因病被迫辭職、住進醫院,被身上連著的一根根管子拴在病床上,生活百無聊賴,身旁是負責他起居的陪床阿姨,她的注意力顯然沒放在顏欽的身上,只顧倒著他的尿壺,“你說神奇不神奇,沐編和我在同一個時間生了同樣的病,卻獨獨比我多壞了個腦子,捧了個扶不起的顧小釵,然后,沒等有個響自己的命就歸了西天……”阿姨將尿壺放回床底,隨口安慰他:“不奇怪,不奇怪,人命啊總無常,早些休息。”
命運,底層人聽不得這些,更說不得這些,阿姨搖頭提著床邊的垃圾袋走出病房。顏欽將椅背調低,一陣眩暈不由分說地襲來,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他想不明白命運的編排方式,為什么顧小釵的人生就可以像爽文里描寫的天選之子、完美無瑕、無懈可擊:他必然優秀、必然成功、必然閃耀、必然不知足、必然不必爭取機會便會像編排好的珠串一環環緊追不舍,就像顧小釵不顧名利,沐軼聞也會拿著稿費到處找他,直到他接受為止。無人的病房容易讓人滋生幻想,顏欽就這樣閉著眼睛,夢囈般自顧自地低語,漸漸變得難辨現實、半夢半醒、浮想聯翩。
大學畢業后的顧小釵選擇留京,開啟居無定所、混跡無名歌廳的生活,他最喜歡的其實不是酒吧而是歌廳,只是他的五音不全總遭到歌友的舉報,舉報的人多了,在一個喝得爛醉的夜晚被那里的老板權衡再三趕了出來,他才退而求其次地去了酒吧,照舊在喝得爛醉的時候會高歌幾首,好在酒吧里的醉漢大多不省人事,大度地原諒了他。可報應總是說時遲到時快,在一日暴雨侵襲的城郊酒吧,顏欽聽聞顧小釵出事了。事情的起始是精神科護士的一通電話打到了沐軼聞那里,大家才知道了他的死活,電話里發生的事讓人驚掉下巴,好在這是發生在顧小釵身上的事,只可道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很快大家的吃驚程度便被消解一空,說到原因就不得不說到顧小釵初入社會第一年時的生活狀態:他像是以無常為核心脫開現實的線在風雨中飄搖的風箏,沒有工作、沒有住所,學校的獎學金不多久便被他的高消費標準花個精光。那時的他仿佛在頃刻間失掉了所有的靈光:落寞、倦怠,無力抗爭,甚至于懶得準備冗長的應聘材料去找個班上、不愿回到學校低頭找熟悉的導師要份工作,以至于他只能等待幸運的再次降臨,好在幸運在他面前總是雖遲但到,最后他被一家崇尚創意至上的不起眼的郊區酒吧聘作調酒師的助理,不必朝九晚五,從凌晨起到早晨5點是他的上班時間,照他當時的說法這等同于“包吃包住”,閑暇時刻他還可以搞搞文學創作,這樣的彈性工作讓他頗為滿意,渾然不覺自己舒爽的背后是他人對他額外的關懷備至,他的寫作純靠“靈光乍現”,靈感不來的時候他便趴伏在酒吧的吧臺邊拿著一張正方形的餐巾紙在上面涂涂畫畫、刪刪改改;靈感來了的時候他便筆耕不輟、屏蔽掉酒吧里的一切聲響沉浸于筆中的世界,包括作為調酒師助理的本職工作,這還不算什么,緊接著的是在萬里無云的某日突然銷聲匿跡,一開始這總讓調酒師抱怨連篇,可次數一多,調酒師只得看在情懷至上、熱愛文學,對顧小釵有層天然濾鏡的佛系酒吧老板的面上,和他一樣在適當的時候對他的行為“睜只眼閉只眼”,不久便習以為常,甚至和酒友笑稱他有間歇性消失抽風癥,不來上班、查無此人,這都是這個病的癥狀所致,換言之,誰會和一個病人計較呢。顧小釵消失期間,他會出現在各個酒吧,左手邊是杯特調的威士忌,右手邊拿著一支需要隨時進行削尖的鉛筆,一會兒停筆咬著筆端的橡皮皺眉苦思一會兒筆耕不輟。酒吧忽明忽暗的氛圍燈打在他的臉上,卻照得他的臉七彩斑斕、神采奕奕,像個代表國家出戰的光榮斗士正奔赴戰場耀武揚威。某日多云的陰雨天,他又會若無其事地回到調酒師的身邊報到,神奇的是,他的每一次回歸都似得到高人指點,調酒的功力大漲、對酒的學問參悟幾分。時間一久,大家開始笑稱他是個忙碌又上進的好助理,知道在什么時候需要外出培訓磨煉自己、知道在適時的時候彎道超車保持自己的實力,對他的怨氣也減少幾分。
據精神科護士的說法:顧小釵酒精中毒的那日是被城郊酒吧里的一名保潔阿姨在廁所的馬桶邊發現的,發現的時候他已進入重度昏迷狀態,經醫院檢查判定昏迷的主要原因并不在酒精中毒而在于饑餓;手臂上留有數條大小不一的小刀劃出的細密疤痕,初步判定為自虐傾向。當即,顧小釵被轉入精神科病房。其中還有件事,護士特意壓低聲音與沐軼聞小聲陳述:病人被發現的時候身上只有一個手機沒電的手機,接通電源開機后,整個手機沒有一個通訊軟件,手機自帶的通訊錄里只存了一個號碼,備注名為:好人,下面一行描述性小字里寫:恩人女兒。醫院去電,接起電話的人便是沐軼聞。沐軼聞沉默著,暗想這人與人之間僅相識一刻的人們,因父親而產生了如此時空錯位般的奇特聯系。她想起顧小釵在父親的葬禮現場面無表情地從她手中接過名片后,看都不看一眼便塞入牛仔褲口袋的模樣,那時候的她強忍住自己的慍怒,努力站在知識分子的角度為他的傲慢和無禮開脫:知識分子嘛,十之八九都自命不凡、自視甚高,正常。可她觀察著面前的顧小釵卻看出了典型知識分子那傲慢之外的一些更復雜的東西:她看著他,第一次生出一種奇異、沒來由的低人一等的羞愧之感,心底里有一種自己是有名無實的關系戶的羞怯之感,心中不服,條件反射地想解釋點什么,卻又因他直接、漠然的灑脫神情配上過于普通、隨意的理工男打扮而驚詫,驚詫之余又升起一股強烈的好奇:被自己父親欽點的人必有不凡。沐軼聞帶著這種復雜、矛盾的情緒抬頭,卻見他羞紅著臉、明亮的眼睛盯著沐軼聞看,直白又羞澀、爛漫又真實,真是個讓人難以看透的人,沐軼聞想。遠處報喪的鐘聲響起,葬禮正式開始,他們只得將相互間的尷尬暫拋腦后,匆匆跟上人流向儀式的中心走去。
“他的情況不太樂觀。”精神科護士陳述到末尾這樣和沐軼聞說道,緊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沐軼聞也嘆口氣,讓這口嘆息無止盡地延長、緩慢地飄散在各處。她買好水果去醫院看望他,病房里,顏欽已經坐在顧小釵的床邊:一襲與環境極不相稱的黑色西服套裝、袖口搭配有小鉆鑲邊的精致袖扣,考究得過分,讓人不得不感受到他用力地“有意而為之”。他似乎不是來看望一個病人,而是在參加一場選美,從內而外力圖與對手一爭高下。沐軼聞將水果擺放在床頭柜上,顏欽卻伸手拿起果籃里的一個蘋果吃起來,他皺起眉頭瞧著她,“這里不能帶水果,”二人目光相觸、相互對峙般地瞪著彼此,“說是怕病人用水果自虐,”顏欽補了一句,聲音里有藏不住的笑意但他并未笑出聲,她看得出他真的用力忍了才作罷,從角落里搬起一張板凳坐在他的另一側。沐軼聞心底里其實是同情顏欽的,她早聽聞他和父親一樣得了胃癌晚期,何況他看起來還那么年輕,只是從另一個角度講,她又無比堅信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民間老話,所以,她面對著關于他的一切選擇不言不語、不聞不問。她發現他涂著唇釉的嘴依舊難掩其內里真實的蒼白底色,她順著他的目光窺見顧小釵手臂上的刀傷,正欲說些什么顧小釵睜開了眼睛,“你們來干什么?”他醒來說出的第一句話就讓兩人猝不及防,他順著顏欽的目光瞥見自己裸露在外的疤痕,突兀地大笑起來,笑得渾身打顫、笑得手捂肚子喊疼到吸引來醫生,他們抓住他掙動的手腳,“我都告訴過你們,你們根本就沒病!”他邊說邊伸手去脫醫生的白大褂卻怎么也沒成功,“干嘛非得一直穿著病號服?快脫下來!你們可以出院了!”拉拉扯扯間,沐軼聞忽覺顧小釵才像是醫生,這些穿白大褂的醫生才是被他獲準出院的病人,她看著他,他臉上的表情冷靜得出奇,與慌里慌張、手忙腳亂的醫生形成鮮明對比。
那次意外事件后顧小釵安定下來幾日之后,在一個雷雨交加、不見天日的沉悶午后,他的耳朵出現了問題,可他決絕地回避治療,顏欽不理解也見不得一個人可以如此糟踐生命,于是,知道這件事的當口他便找到顧小釵想苦口婆心地以一個卑微的癌癥晚期病者的角度規勸規勸他,可不知二人從哪一句話開始讓本著良性出發點的談話演變成一次劇烈的爭吵,二人的爭吵持續良久,直到夜班的護士和白班的護士換了班才以一攤顏欽突然吐在顧小釵腳邊的黏膩嘔吐物告終。一時間,沐軼聞竟不知應該站在誰的那一邊,不容思索便選擇先打發走鐵青著臉的顏欽回家休息,而后回到病房勸顧小釵冷靜下來。顧小釵的耳內轟鳴聲四起,他其實根本就沒聽清楚沐軼聞和他說到底說了些什么,也就沒有作任何的反駁,側過身面朝白墻小憩起來,不一會兒便傳出他均勻的淺淺呼吸聲。醫生診斷顧小釵得的是神經性耳鳴,沐軼聞憶起每次與他的見面他總會做一個捂耳朵的動作,她想他應該從很早起就有了這毛病,醫生說這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前期注意點是完全可以根治的,她不明白為何他要拒絕治療而選擇與痛苦同在,她想起護士說他有自虐傾向;她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可以通過痛苦來獲取快感,她想起顏欽吐在地上的帶血嘔吐物。她開始設想他是不是承載不了命運所給予他的幸運,所以才一次次地親手毀掉它,主動選擇擁抱不幸,就像挖井人無心插柳所挖見的歷史文物,面對這樣一件本就不屬于他的寶物,與其等待命運的詛咒不如主動將它交公,還給自己一個體面;就像是人存在于世所經歷的命運,處處上演著人間的悲喜劇,可人們還是喜歡走到劇院去提前觀賞一次可能的模擬人生。人越想擁抱什么,便越難得到。夕陽西沉,墻外樹影搖曳、葉與葉之間的縫隙投下斑駁的光點,匯聚成一幅破碎的拼圖,萬物輕顫、拉扯著它,沐軼聞望著眼前的一切,發覺自己的思緒在遇見顧小釵后總會被不自覺地拉扯出體外、延展向遠方,一切本該平常的事物開始變得不平常起來,世界在她的眼前逐漸現出它復雜的底色。
沐軼聞漸漸覺出父親眼光的獨到之處,世上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會讓人感到模糊卻觸及不到,卻使人實實在在地成長。
她向醫生隱瞞了顧小釵和顏欽吵架那日的所有細節,因此醫生在面對顧小釵拒絕治療耳鳴的行為上變得無從下手、心急如焚。她欲開口將一切坦白,卻每次在最關鍵的當口選擇將其生生咽下,時間一長,這莫名成了她與顧小釵之間不為外人知的唯一秘密,他們顯得親密起來,開始在只有兩人的時候聊些自己家的大事小事、從前與未來。可好景不長,耳鼻喉科的醫生遞給她的一張顧小釵的診斷建議書:這神經性耳鳴別看平常事情不大,急性發作的情況下卻可以直接導致不可逆的耳聾發生。“可他現在還聽得見我說的所有話。”她道,“按醫學上的聽損判定標準,他現在就已經達到了殘疾的標準,這指不定什么時候突然惡化,后果不堪設想。”頭發花白的醫生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將她瞬間潑醒幾分。
殘疾——這孰輕孰重沐軼聞還是掂量得清楚的,她抽著煙站在窗前看窗外雨點細密地打在窗戶上形成流動的雨簾,這些雨點的聲音聽在耳朵里像是一聲聲沉重的敲門,不由分說地想要敲開病房的窗奔涌而入,她吐出一口煙,繚繞的煙霧讓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
沐軼聞沒料到的是那次病房的爭吵竟耗盡了顏欽最后的一絲氣力,再見即是葬禮:突兀的離別、匆忙的下葬;寥寥幾人,一個墓碑獨立空曠山野,照應他孑然孤立的一生。趁葬禮的機會顧小釵逃離醫院,重回“日夜顛倒的酒吧生活”。仿佛屬于他們三人的旅程在經歷一段短暫的岔路:相遇、相知、相互陪伴之后,終于劃下句點、他們各奔東西去往他們本該去往的地方,顏欽回到從未發光、從未獲得幸運的命運狀態,現在,他哪怕是顆真金也再無沖破厚土的機會,他的一生都不離土,也沒見到那個挖土的人;顧小釵回到那混沌、迷離之中,現在,他哪怕身處淤泥也自得其樂,酒吧里的失聰舞者總也是獨一無二的,那黑夜中的光依舊不脫耀眼。 “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我不覺得可惜,” 顧小釵面對沐軼聞緊皺的眉淡淡地說道。
“沉悶的生活就這么一點點、一刻刻、一天天地侵蝕、溜進我們每寸肌膚,滲透進血管,成為人類有意識狀態下的集體潛意識行為,肌膚松弛、精神麻木,要像個斗士一樣活著才好啊。”沐軼聞的腦際不自覺地浮現出父親說過的話。
“那我們應該過什么樣的生活?”
“做個幻想家。”
那時的沐軼聞沒有聽懂父親的話,只道是他病入膏肓后意識糊涂狀態下的返老還童罷了,現在她才晃過神來,一番思索后她決心去酒吧逛逛,她在一個書香世家的家庭環境中成長,有一個屬于知識分子自身的象牙塔,沒體會過富二代家庭里常見叛逆、放蕩的人生,家里并沒有大戶人家的富貴風氣:錢大多都花在了買書上,平日里也常和母親一起趕早晨六點出攤的早市去買菜,和大多數人一樣她也會在攤位與攤位間挑挑選選,末了還要與攤販砍砍價。所以對于進入酒吧這等場所進行消費,對她來說無疑是個大挑戰。
當然,她鼓起勇氣推開酒吧的門,從心底里講她是帶著私心的:她希望自己可以有幸遇見許久未見的顧小釵。她在最邊角的吧臺座落座,點了一杯酒吧老板推薦的招牌果酒 ,抬眼望著不遠處燈光照射下的樂隊駐唱:他們唱著一首爛大街的民謠,混合著重編的電吉他搖滾音效構成了一個奇特的時空錯位板塊,讓人分不清此處與彼處、現實與遠方的邊界。她的思緒蔓延開來,憶起父親臨終前一晚故作輕松地談論起的“幻想家生活論”一說,在此時此地突然跨越遙遠的時空、具象地在她眼前鋪展開來。一幕幕故去、塵封的記憶碎片在她的腦海翻滾:她看見一個在暴風雨中屹立不倒的被侵蝕的墓地,上面的刻字被磨平,只留下模糊的:……欠……之(原顧欽之墓刻字)。她的鼻腔涌起一股強烈、不可控的酸澀之感,她舉起酒杯喝下一大口酒,等待酒劃過喉管的酸澀壓過鼻腔的空當,大腦卻逐漸昏沉,眼前五彩斑斕的氛圍燈與那墓地重合在一起,混沌之中她看見一群黑夜中的幻想家在那暴雨里的墓旁跳舞歡慶,他們胡亂游走的腳步將腳下的土地踩實,不給大雨留下沖刷它的機會;相互碰杯的酒一半灑在地上幫大雨澆灌著表層的土,可不想弄巧成拙地讓這片土地變得黏膩如沼澤;仔細看,他們又像是以墓地為中心將其環繞,手拉手組成一個巨大的懷抱,陪伴它渡過風雨、渡過漫漫長夜。
“顧小釵?”沐軼聞如同被一只靈巧的蜜蜂冷不防地蜇了一下,緊接著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她看見酒吧只剩寥寥幾人,唱臺空空如也,她感到喉頭一陣發緊般的干澀,這里沒有他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發出過聲音,或許她只是做了個口型而已壓根就沒發出過任何聲音,她的心底涌出一股強烈卻沒來由的痛楚,她想大喊、想抓住一個人叫他陪自己聊聊天,可此處已空無一人,她發現自己現在正處于一個正值早春的酒吧,雨水連成一根滾動的珠串叩開了春天的門,她起身推開酒吧沉重的木門,迎面隨風吹來的雨水簌簌流過襯衫、流竄過全身的肌膚,她打了個寒戰便快步踏入黑暗的雨夜。
顧小釵自從離開醫院后徹底擁抱住純然的自由,歌廳、酒吧、游戲廳,寫作早已被排在人生的最后,它變成他生活里唯一的重,只有在享受到足夠的麻木以至于走向虛無的時候才是它短暫上場的時刻。
“有靈感了嗎?”沐軼聞總覺得一個人只有在處于苦悶狀態的時候才會去尋找享樂帶來的輕,以求生命的動態平衡,她依舊認為顧小釵做出的一切行為在本質上都是為了找尋靈感之用。她還無法把握好當一個全新的價值觀沖入腦際的時刻應如何平衡接受與否定之間的程度,便總會不自覺地卷入一種向前與向后都是種必然存在的背叛一般的兩難困境,進入一種不是背叛自己便是背叛他人的二元對立之中。從心底里來說她明白世界不只是二元對立的,但她也明白完全游刃有余地接受這個事實是需要時間去不斷地試錯、調整才可校準好自己心中的“平衡器”。于是,她還是向顧小釵問出了這個問題,緊接著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她低下頭不敢看他,她知道她開始默默等待他煩躁地捂起耳朵。然而,他并沒有任何動作,“我沒有靈感那東西。”
“我沒有靈感那東西。”沐軼聞在心中默念一遍,一時摸不著頭腦,“我只有心里的一個希望,”他再次開口,眼睛沒有聚焦地看著遠方,“也可能不是希望,是幻想。”他平淡無常地說完這段話,他的手指抬到空中,指向酒吧唱臺正上方的七彩氛圍球燈,“它本來創造出來的目的是為了照亮人們眼前的路,但現在的它卻失掉光澤,被囚禁在灰蒙蒙的地下被人們當作享樂的工具,它照不見眼前的路,只得在原地打轉,哪怕它的光亮猶在被細碎的鏡片分散成無數的微弱光點……”她聽著他的話低頭看著七彩氛圍球燈反射在威士忌杯上的反光,照得酒杯也發出七彩的光,將這細碎的光繼續發散,最近她的酒量大漲以至于果酒已經無法滿足她的幻想,關于父親的“幻想家生活論”,她想她確實有失天分、確實不比顧小釵,也難怪父親總對著她嘆氣,她想,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親近并不是靠幾句關愛、幾個乖順的行為便足夠了的,橫亙于他們之間疏離的父女關系其實疏離的并非物理上的距離而正是那點看不見摸不著的心連心的默契而已。
沐軼聞最近的夢頻繁浮現父親與顏欽的墓:父親的墓坐落于北城最貴的殯儀館,此殯儀館最大的特點不在價格而在于它的準入門檻,這里只允許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住進來”,當然,一旦“住進來”了便可得到專人的墓碑保養與修繕;顏欽的墓卻是坐落于北城與天河之間的交叉地帶,在一個不知名的野山上獨自屹立、荒草叢生、無人問津。每到這時候她就會從睡夢中驚醒,一日夜半時分她再次夢見這兩座墓碑,她索性來到書桌旁拿起紙筆涂涂畫畫,她任由鉛筆指引她方向,寫下心中的種種疑慮:“認真生活的人才會被生活拋棄……”紙上出現了這樣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人總是求之不得而幸運只在意想不到的時刻降臨,”她又添上這么一句話。她感受到自己腦際閃過的一條條細碎絲線:它們混亂地交纏在一起,她決心縱容自己的思緒去蔓延、探索、幻想、去闖入一個個偏僻且少有人涉足的角落以占據瑣碎、擾人卻難以停下的內耗。在思緒的盡頭,她看見一個小小的自己站在狂風暴雨中用力地撐著一把繡有明亮向日葵的布傘,傘被風刮出四散搖擺的欲傾倒形態,就像一個鬧著脾氣的倔小孩,而那撐傘的女孩卻站得筆直,她只能看見一個女孩的背影面朝著大門的方向。許久,她看見一個父親形態的男人從街角處走來,她看清他就是年輕時的父親。他的背上背著個小小的男孩,男孩的手上拿著一輛嶄新的明黃色遙控跑車。風停住它猛烈的呼號,女孩卻不住地顫抖起來,手上的傘早已被大風撕扯得破碎不堪,雨水順著傘架侵入女孩的裙子內。男人朝女孩走近,他們的笑容同時僵硬地掛在臉上,斜風裹挾著雨水打濕男人的前發,像是一個欲哭無淚的演員借助特效手段將自己扮演得“梨花帶雨”,瞬間叫每個看見的人可憐幾分。不等男人張嘴想說些什么女孩便松開緊握的傘柄朝傾盆大雨的街巷跑去,留下男人與男孩佇立雨中。奔跑的女孩不好受,她每跑一步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滴雨點從很高的位置朝她猛撲過來的沖力,她感到所有的一切都想要擊垮孤立無援的她那不值一提的羞怯。沐軼聞打了個寒顫從睡夢中驚醒,好在城市的夜雨不論多么猛烈也滲透不進進口的雙層隔熱玻璃。空調冷氣滲透進她的身體使她身上起了層薄薄的雞皮疙瘩,她呼出一口冷冽的氣吹在偌大的落地窗前,窗玻璃瞬間起了一層霧氣,模糊住夜晚城市的路燈光,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她幻想著撞在玻璃上的雨點幻化成一把把鋒利的冰刀扎過鋼化玻璃,她感到胸口處一陣細細密密的刺痛,低頭看,那里卻沒有鮮血。
“我要做個幻想家。”她在心底里想道。她喜歡夢中的自己提燈前行的模樣,寂靜黑夜里給散落四方的星星帶著路。她看見一個小小的男孩蹲在一棵大樹下,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看不出到底是雨水還是汗水,一道閃電劃過夜空,他抬起右手捂住耳朵,她手中的燈發著忽閃忽閃的光,她感到他捂住耳朵并不為屏蔽外界的聲音而是為著封鎖住由自己的內里發出的“震耳轟鳴”,他自身的存在便是一個喧囂的世界。男孩看見了她便站起身跑入暴雨之中,她追上去卻怎么也夠不著他,終于,他變成一只白色的鳥張開翅膀朝烏云密布的天空飛去,一聲尖銳、舒長的鳥鳴穿透破曉的天,雨點打在它的羽毛卻不氤氳分毫,它終于消失于天際,飛向天空中一抹亮點的閃光,那閃光沖刷著她意識深處真切的痛,那痛喚醒她內心一刻的空靈澄澈。她回看自己的人生、翻找起記憶的信箱,“我就是要你學會大度,學會分享!”這是那次年幼時的逃離所換回的父親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在破舊鐵皮棚搭成的保安亭前,暴雨打在破裂的玻璃窗上,用來補洞的報紙被打穿,雨絲接連涌入室內,里面守門的阿姨呼呼大睡。男孩手中的遙控汽車掉落在地,男人蹲下身去拿遙控汽車的時候卻發現要撿起它就必須要將男孩從背上放下。“你先到保安亭下等我,”男人將傘遞到男孩手中,男孩看著天上忽明忽暗的閃電“我不要離開舅公。”男人抬眼看著他,余光瞥見保安亭前已被暴雨撕碎的向日葵雨傘,只剩幾根彎折的傘架強撐著立在原地。男孩的聲音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瑟縮,于是男人快速地撿起遙控汽車轉而用力地環抱住男孩,直到男孩被壓得喘不過氣地主動推開他,他才牽起他的手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二人全身濕透,邁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踏進爛泥般沉重。而黑夜中的另一角落,女孩在一條條相差無幾的長街徘徊,最終回到門口的保安亭,被已經睡醒的阿姨收留一夜:她用一條破了洞的毛巾擦干她濕漉漉的長發,她說她從小沒了爹媽,是老板收留了她、給了她一條活路,女孩聽著卻只是透過玻璃窗破裂的洞口望著破曉的天,“我的老板就是你的爸爸。”阿姨笑嘻嘻地補充道,可女孩卻像是一塊風化的石頭般保持沉默。
沐軼聞長大后選擇出國留學,等完成學業回歸祖國的時候那破舊保安亭已不知所蹤。那男人當然是她的父親,那男孩是他不聞姓名的遠親猝然去世后留下的孩子。孩子、孩子,父親的一生有太多需要照顧的孩子。每當雷聲四起的時候,一張張稚嫩的笑臉綻放于大地,而沐軼聞恰巧是朵不該昂頭的向日葵,經不住傾瀉的暴雨很快便敗下陣來,等緩過神的時候只聽得漸遠的雷聲與行人的匆匆腳步。雨夜奔跑的女孩——便是沐軼聞被定義的人生基調:一直奔跑、一直逃離、不再為任何人停留,她要一鼓作氣地獨自跑完沒有奇跡的人生路。她需要猛烈的沖撞、擊打、而后麻木,她需要這麻木。某日,她走在路上時看見一朵明黃色的野花張揚地隨風搖曳,她為它感到可憐,她想它并不知道暴雨終將來臨一次,而過度樂觀的野花野草是注定難以承受那重量的。
沐父的一生賣過菜、教過課、創過業,在世間起起伏伏,最終做了文學編輯,成就了一個又一個的新興作家,他的一生養育了太多的孩子,然而孩子卻總有更多,好在每個孩子都終將長大。新的孩子源源不斷地需要哺育,他們才是沐父的全部。顧小釵無疑是沐父最后的“孩子”,最容易讓沐父感覺到虧欠與恍然,放不下又留不住,因而感慨萬千。他的遺囑里有關于顧小釵的部分卻獨獨忘了他最初的“孩子”,好在最初的“孩子”總帶著一種無法超越的自然力量從其他的孩子中凸顯自己的獨特之處:他給了那孩子生命與目睹他臨終狼狽模樣的權力。不過相比于顧小釵的成長歷程:他自始至終都是棵無根的苗,生長在沐父扶持的福利院的一隅,沐軼聞實在沒什么與之相比較幸運的必要。多年以后,他的幸運起始在一個萬里無云的午后,和藹可親的一戶富裕人家一眼看中了他,說他長得像他們亡故的兒子,不過他告訴過她哪怕只是做個情感補償的復制體他也是感激不盡,他說他們至少給他了一個證明他存在意義的機會,離開福利院后他便在沐父那里銷聲匿跡。一顆久未出土的種子只要沒有腐爛便有生根的機會,不論歷經多少個荒誕不經的四季流轉定會留下痕跡,它會經歷暴雨前陽光的滋潤、會經歷暴雨,但它們終究無法分離、它們終將在兜兜轉轉的命運之路再次相逢、相識、相知。沐軼聞有點假小子心性:走路總會不自覺地外八、一頭利落的超短發、兩臂結實有力。她喜歡寫文學評論卻總因抓不住文章的重點而讓行文陷入人云亦云之中;她畏懼創新也畏懼過度平庸以免毀掉父親的名聲,面對公眾的無端猜忌她也畏懼反抗。顧小釵問過她為何要忍受 ?“他們有言論自由的權利啊。”她的喉頭上下滾動,故作平淡地答道。不甘卻選擇接受的籠中幼虎,凌厲的外表只給了她狐假虎威的恫嚇氣力,他在灰暗的酒吧舉起盛滿橙黑色液體的威士忌酒杯主動碰了一下她面前的果酒杯,似是對她表示理解,在她的眼中他是柔軟、和熙的。沐軼聞打開窗戶以便讓自己從回憶中蘇醒過來,晚風拂過成排的梧桐樹,于是風有了形象,她覺得顧小釵是絕頂聰明的,面對毫無征兆的暴風驟雨他躲入酒吧、躲入幻想,在偌大的世界保護好了自己。但暴雨連著悶雷響動讓他不得不先是捂住耳朵而后變成一個聾子。無聲世界的背后是對現實世界的反叛,酒吧永遠只在黑夜開放,陽光普照大地,幻想家們無處遁形,只得躲入全然的夢境,猶如撐開一把遮天蔽日的白傘將熟悉的黑置之度外。她感到此刻的自己恍若置身于一望無際的草原:一群白山羊在不遠處吃草,它們脖上的鈴鐺隨風發出脆響,牧羊人在鞭打一只離群的黑羊,它通體黑得發亮,脖子上只有一圈蓬松得過分的黑色山羊毛。
顧小釵生得精致卻過得細心又粗糙,他常在暴雨后的街巷嘴里抽著一根進口的爆珠細煙漫步,微涼的風吹動牛仔褲的褲邊;精致的狐貍耳環點綴于兩只小巧的耳朵上,耳垂飽滿圓潤、兩邊耳廓的軟骨卻各有兩個凸起的肉疙瘩球昭示他曾經的叛逆。這個叛逆的標識只有和他一樣的黑羊懂得其中的含義,而看不懂的人便只道是一種可憐的基因殘缺——他們可憐那渾然一體地長在兩側的疤痕顯示出的對于一個器官而言所缺失的完整性。“你知道有多好笑嗎?”在一次閑聊時他彈煙灰的手因為止不住的大笑而顫抖起來將煙灰撒出煙灰缸,他用紙擦著煙灰,“竟然有人說我是殘疾,”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漲得通紅以至于讓盯著他耳朵看的沐軼聞也羞紅臉,好在這里是周身灰暗的酒吧,五彩的氛圍燈一照萬物便蒙了層罩子一樣朦朧不清,“這個是耳骨釘留下的痕跡,我叫它勇敢的雨點。”他指指自己長著肉疙瘩的地方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道。
“勇敢的雨點,”沐軼聞重復著,她搖晃著威士忌酒杯里晶瑩澄澈的冰塊看著它們相互觸碰、擠壓著彼此,仿佛個醉漢跌跌撞撞、爭先恐后地等待著進入人類喉管,等待著與那些被蠶食、消融的白山羊群匯合,突然,一塊冰掉落在地開始迅速融化,變成一粒離群的水滴消散于有別其他水滴的地方:染濕一小片區域、看見不同的風景、短暫留下微小的痕跡。她發現當冰只是冰的時候任她如何轉動杯子的方向它們都只能是單一的白色,而當它們融化成一粒水滴的時候它們才能反射出七彩的光,讓周遭變得更加豐富多彩。“所以你是勇敢的雨點?”她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醉意襲上大腦前額,“我只是只迷途的黑鳥。”顧小釵看著自己杯中的酒無奈地綻開一個疲倦的笑。空調冷氣在他們的頭頂呼呼地吹,她感到一陣戰栗緊接著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話題隨即轉向別處,直到回家之后她才覺出黑鳥是個多么少見且神秘的“形容詞”,她想,有機會的時候她一定要好好與他聊聊這黑鳥。
她的童年一直有個雨夜中的小男孩的參與:大到父親、母親,小到她最愛的和平鴿玩偶都是他們所共享的。這個家處處強調著關于“分享”的“優良美德”卻獨獨忽略屬于每個個人只此一份的“獨一無二”所帶來的珍貴價值。以至于她從小到大最愛做的事就是找不同,雖然她表面上從不敢違抗家庭的“美德”要求,背地里卻細數著周遭所有人行為與思想的不同之處,研究他們是如何隨著成長跨越過一道道“美德”的藩籬,直到遇見顧小釵她才發覺自己需要努力跨越的種種,在顧小釵這里竟可以如此輕盈地飛躍過去,仿佛這藩籬本就不存在于世。她第一次開始認真思考它們:他是否像我一樣艱辛地跨過這道“道德”的藩籬?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她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出口以至于她感到一種無名的絕望向她襲來,讓她回想起他那妒忌、別扭的發小顏欽來,她感到自己已經積攢了太多對他沒來由的妒意,她從內心里開始抗拒父親委托她幫助他發展文學創作的旨意,她不禁設想一個如此強大、幸運的人怎還會需要一個弱小者的幫助?
“他就是一株無根的草。”沐父曾經這樣形容過顧小釵,語氣中滿是疼惜。“無根的草根本就活不下去,野草才能茁壯地長大,你怎么知道他不需要你的幫助?”她回想起與父親病床前的對話,只要聊到顧小釵她出口的每一句話便會帶上無名的怒火。好在那時的沐父整日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并未聽出她語氣中的別扭。
在她的內心有座獨屬自己的花園別墅,她想讓誰進入她的房間她就會為那人開門,人們在房中來來去去,不變的只有這房子永遠屹立不倒。房前花園里的魚蟲走獸填充著周遭屬于原本孤獨的聲音,但唯有那和平鴿玩偶發出的聲音讓她惦記、讓她歡欣。那是她從學校跳蚤市場淘來的玩偶:毛發的末尾全都卷了邊,鳥的頭頂有個一厘米寬的破洞,填充棉絮從內膽時不時地鉆出頭來。當她放學回家將它抱入懷的時候,男孩與往常一樣哭求著父母給他買個同款玩偶,父母迫于他喊啞嗓子、眼眶紅腫的可憐模樣,不多久他便也擁有了一個和平鴿玩偶,只是它白得炫目、毛發柔順,和她的那只簡直形像神不像,她平生第一次沒有憤怒地試圖毀壞它;父母頭一次沒有大發雷霆卻苦口婆心地給她灌輸關于家庭的“分享美德”。但是只有她自己的內心知道,這回,她只是終于擁有了一件獨一無二且獨屬于她的東西,她想這還是要歸功于人與人之間思考天然錯位性,這恰是人們和平相處的關鍵所在。人們常笑說命運無常,又道性格決定命運、決定你的天時地利與人和。可是人的性格是可以改變嗎?她看書本上說人之本性難移。她覺得男孩就像一株給點陽光雨露便可瘋長的野草,畢竟對他來說一切的得到都叫珍貴,他只是渴望得到所有孩子都應得的父母之愛而不求所有孩子都希求的更多的父母之愛。她覺得這樣并不公平,為什么她的人生是希求更多的父母之愛的人生?以至于她不得不痛苦地找尋那得不到的獨一無二的愛,畢竟在她的人生里她早早便失掉擁有那獨一無二的機會,她覺得自己是個被命運搶走渴求實現愿望與機會的可憐人。那輛童年里的明黃色遙控汽車被遺棄在角落,甚至連遙控器都還原封不動地呆在包裝紙盒內,男孩并不喜歡玩這輛遙控汽車,那就像是一個昭示她愿望落空的標志而已。她清楚地記得小小的自己鼓起勇氣找到父親提議退掉那尚未完全開封的遙控汽車,她向父親解釋自己并非不愿與弟弟分享玩具,父親沉默地聽她說完,他表示他全都知道,但他要給一個教訓:教訓她不懂分享的美德、教訓她的自私自利……不等沐父說完她便已淚流滿面,她靜悄悄地走出父親的房間躲在自己的房間哭泣,那日之后的她便神奇地頓悟:不要給一個不缺錢的大人省錢;不要和一個幼年喪夫的父親談論父愛。那次的哭泣所留下的便是她內向與沉默的加深。“你和你爸一點都不像,你是個有趣的人,”顧小釵兩頰微紅喝得醉意朦朧,最近,隨著他們見面聊天的次數增多彼此都放開了很多,就著忽明忽暗的燈光,他的眼睛亮閃閃地望著她,望進她的內心撥開灰蒙的云霧、掀開蒙塵面紗:嶄新、小巧的魚鉤鉤住那條瀕死、腐朽的魚,它想呼吸那死亡的氣息于是抓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緊緊咬住了魚鉤。沐父的斷然離世使得其未了的愿懸浮半空化作一紙小小的遺囑,變成“流放在外”的沐軼聞歸家的契機,她終于得到一個修補破碎的機會,她不禁想有時候得到與失去總在一個人的面前展現無常,她想追隨顧小釵的步伐將本就黑暗的路走出不同層次的灰。人生的岔路和主路長得相似,總在人還沒來得及歇息時便不急不緩地出現在眼前,她與他相對而坐,她緊盯著他的眼睛試圖看出他眼中的遺憾,他似乎真的醉了已經進入到另一個無人、無門的封閉房間。“你感受到過人生的遺憾嗎?”她終于問出口這個問題,他像一只獨留荒草的黑羊而她是那個拿著鐮刀的牧羊人,“我沒有遺憾的機會。”他的聲音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惶恐地掃過酒吧的每個角落,她恍惚可以感到一陣涼風掠過深秋的草地,牧羊人在荒草中忽隱忽現,牧羊人與黑羊之間隔著一層隨風吱呀作響的隱形窗玻璃,只見那黑羊張開了嘴巴卻不見聲響。
“沒人比我更幸運了,”他端起酒杯灌下一大口威士忌,“他們不是收養了我。”
她試圖收回目光卻恍然發現白色的羊群就在不遠處吃草,它們并未走遠。
“他們撿回了我。”他的眼睛反射著酒吧青藍的光,“照他們的說法,年輕的時候因為居無定所養不起我,誰能想到一個下海經商漂泊的農村愣頭青在短短幾年會變成一個除了錢一無所有的“傻地主”,這時候的他想起了那個丟在雪夜里的孩子。”酒吧逐漸熙熙攘攘起來,他們卻沉默下來:黑暗中的羊咀嚼著草葉,嘴邊泛起白色的泡沫臟污它黑亮的毛。她的內心深處被人生生挖出一個小洞,小洞發出嘶啞的聲音緩緩凝滯于空氣之中,“這孩子就是你。”
“我沒有選擇的機會。”
“可爸爸找不到你,”她說,“我不需要幫助。”他雙手交叉在胸前,身子半掩在黑暗之中,酒吧的民謠歌手開始歌唱遙遠的遠方。她沒來由地討厭他現在的這副模樣:像一只淋雨濕透的獅子蜷縮成一只狼狽、怯懦的小貓,假裝慵懶。“我們全家搬去了南方,我們過得很好,”他冷冷地補一句。
顧小釵的脾氣不是一直那么古怪的,他從小便是人們的“開心果”。無論是福利院還是轉學多次去到的新學校,他總能快速地與周圍人打成一片。變化發生于他的父親因醉駕導致的一場車禍,傷口流失大量鮮血,緊要關頭他的血成了他的雪中送炭,極其偶然的巧合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使他困惑多年的謎團得以解開:為何感情恩愛的養父母不愿生一個自己親生的孩子而將年齡尚大的他收養回家,每次問起他們二人皆閉口不談細節,只道是緣分深厚。現在真相大白,原來現世便有輪回,他們本是一家人。沐軼聞聽完顧小釵的故事才明白:一個書寫戲劇的天才哪有什么幸運,他不過是活在戲劇之中,只消陳述那戲劇的冰山一角戲劇便渾然天成;一切未得都是命運而所謂的幸運只是些失而復得的遲到罷了。
他們兩個的相遇就像是兩個在高空的兩端走鋼絲的閃耀新星:高懸半空、與聚光燈相伴、與一群觀眾相伴。但臺下的人只見成敗卻不見二人腳下的細鋼絲在他們腳下發出的每一步震顫;而他們看不見黑影下的觀眾卻只與那細鋼絲同生共死、相伴一生。
不過,至少在現在這個當下鋼絲的盡頭不再只有黑暗而多了一面顫巍巍的“鏡子”。她從未留過過肩的長發,在她的童年里的一半光陰都圍繞著與弟弟爭奪父愛里過活,直到年滿十八的弟弟在慶生宴的當天因醉酒駕駛著父親送的明黃色限量超跑連人帶車開入了湖泊,她的人生自此才走入新的篇章,她徹底成了個“小子”,成了父親那意外離世的復制“兒子”。而沐軼聞與顧小釵的人生都因酒而發生巨變,如同神佛匿名顯現一般令人不得不相信命運之驚人的巧合性,可他們并沒有從此畏懼酒精所帶來的巨大力量,相反,他們甘愿沉淪于酒的詛咒,他們需要它來以陷入幻想的方式間接地擁抱現實。
此次酒吧暢談后的一周顧小釵主動約了沐軼聞一同喝酒,二人坐在與之前相同的酒吧桌位開啟他們最近新發明的“幻想游戲”。顧小釵將雙手環抱在胸前,大張著嘴發出一聲瑟縮、沉悶的低吼動作,沐軼聞的眼前涌現出一個衣著病號服的倔強老人努力壓住咳嗽的模樣,顧小釵卻道那動作是叢林之王美洲豹打獵完成的伸展動作,她聽完止不住地哈哈大笑以至于必須要用力地捂住嘴巴才不讓自己的笑聲影響到隔壁的桌位,可他卻突然捂起了耳朵,皺著眉頭從耳朵里取出一對電量告急的助聽器來,她這才止住笑意想起他曾經的耳聾事件,那件事如過眼云煙一般一晃即過,讓她恍惚地以為它真的只存在于夢境:顧小釵的自殺未遂、病房的爭吵、顏欽的去世……記憶如潮水般奔涌而來,她眼圈發紅地看著他,而他濃密的眼睫像霧氣朦朧的黃昏在氛圍燈的映照下輕柔地舒展開來,她想努力地忘掉那段記憶,卻見那黃昏色的海浪正朝她不由分說地席卷而來。那次的爭吵起因于醫生一個隨機的聽力測驗音頻素材:風吹過一片荒原,顧小釵聽出一只和平鴿的鳴叫而顏欽什么也沒聽見。音頻播放結束,醫生面對二人聽得的結果沉默良久之后給了個兩人都沒錯的模棱兩可的答案,而顏欽想要一個確切的客觀真理,于是他強迫醫院的人道出真相,無奈之下醫生只得說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那里確有聲音,只是要認真聽才可辨別得出,但一次小測驗并不能直接斷定他的耳朵存在問題。他看著醫院里一張張青藍色燈光下的冷漠臉龐,“我聽出來了,那里有蟬鳴,因為那里是夏天。”聽到這沐軼聞終究是沒忍住自己強忍的笑意,在安靜的病房走廊里大笑出聲,一時間將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二人身上。顏欽平生一次得到如此多的注視一時不知所措下羞紅臉跑出了醫院,沐軼聞不多想便踱回顧小釵的病房里去了。“醫生不該和他開玩笑的。”她坐在顧小釵的床邊講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臉上還留著大笑留下的紅暈,“醫生也沒有說錯,風聲也是聲音啊。”顧小釵一臉倦意地摘下助聽器,搖晃著頭將身子朝向墻壁的方向側身休憩。“哎,你不能這樣對我!”她拿起他放在床頭柜上的耳機無奈地將它充上電,她知道此刻他的世界已經進入靜音模式,任何聲波攻擊對他已然無效。然而,幾小時后的青江大道上發生的車禍便是顏欽人生的結局:離別匆匆、葬禮匆匆,卻留下難以磨滅的一大筆名為遺憾的痕,屬于白夜的凡人步入地下,從此不凡、不朽。
“真是糟糕,”酒杯被她碰倒在桌上,酒液流到他摘下的助聽器上,“真是不幸,”她聽見他這樣說道,被“救”起的助聽器流淌下酒液,一個物件的報廢、一段舊事的逝去,最終只化作兩個字——不幸。這之后不久,他們二人的關系又恢復成荒蕪的枯草一片,他們變得鮮少聯系以至于她不清楚他是否有在繼續書寫人生。一場秋季的暴雨過后將荒山上的墓沖毀殆盡,已不見顏欽的人生痕跡。她落寞地站在一片荒草叢中手捧著花束卻不知放到何處,她分不清到底是誰拋棄了誰。直到她瞥見一棵樹下放著的一束枯萎花束,她走過去將花放下卻見那樹上刻著一行不起眼的小字:顧小釵之墓。她感到一陣壓倒式的眩暈朝她襲來,好在這棵參天的大樹擋在她的面前,只留剩下的三個方向面對暴雨以緩解她倒地的欲望,裙擺隨著她顫抖的身體一起搖搖擺擺,這次,她還是選擇了落荒而逃。顧小釵所有的聯系方式都無法接通,令沐軼聞不得不感嘆一個人的消失竟可以如此地輕而易舉,她在此刻才明白過來原來被拋棄的那個人是她。她開始沉迷于幻想自己是一艘被大海遺棄的船只,自由自在卻再無法前行。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您稍后再撥……”電話里一口標準的客服電子音攔住她與他的連接,她幻想電話的那頭是個憤世嫉俗的賽博少年正朝她扮鬼臉,向她解釋著地上的電話是無法通到地下的,她對著電話輸入的長串數字如同一張空空如也的無效票據,哪怕用盡全力也證明不了任何實質的事務,只證明她不實的徒勞。
對于顧小釵的斷然離世就猶如一場無端的幻想漂浮于空中,不知所蹤又無人知曉。沐軼聞找到他曾經打工的酒吧想問出些可能的答案卻只得到酒吧老板頻頻的搖頭與對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的遺憾之情。他說他在十天前收到了他親送的辭呈,“沒什么異樣的地方”,他望著在不遠處唱歌的民謠歌手,“他剛剪了頭發,兩側的鬢角全部剃短,露出兩個突兀的助聽器。”說到這二人都皺起眉頭,自從顧小釵用上那玩意開始就留起了長發,除了這個細節外老板說那日的他推開酒吧厚重的大門,外面刺眼的光照射進來驅散黑暗中的灰塵,他的笑容明媚地掛在臉上,周身環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圣。他到底是從何時開始計劃這一切的?沐軼聞憶起墓碑底部一行不起眼的小字:酒吧幻想家,如果這是場戲劇那這便是場關于顧小釵的幻想,他便一定還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某處。怎么說她也是做創作相關的工作人士,她想她可以懂他的,于是她決心出發去尋找他:走過他的思想路徑也找回自己夢中的和平鴿。她受夠了不論自己或他人的逃離。這個世界很大很大,有五顏六色的鳥,她知道尋求自我的路注定漫漫,所以她接受哪怕用盡一生的尋找也道是尋常,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要在人生長路上鼓起勇氣主動地索要點什么的,只是這回終于輪到了她而已。她已經丟失自己的和平鴿太久以至于都不記得到底是哪一次搬家讓她與它走上了各自的“岔路”。她尋找的第一步便是出入他去過的每一個她能找到的酒吧,喝遍他曾喝過的酒。也許是她急于求成的心思,也許是她想要拋卻對她而言根深蒂固的絕對理智,她開啟了徹夜喝酒的迷醉之路。終于在一個尋常的雨夜她把自己喝進了醫院,嘗見了獨屬于酒精中毒下的曼妙幻想,她并不覺得自己走向了新的岔路。她在幻想之中醒悟過來自己人生的聚光燈其實從出生起就已打偏地方:她在出生不久之后就經歷了一次嚴重傷寒,給她搶救的醫生表示“這孩子的部分器官已經衰竭,搶救難度大、花銷大,要不要救?”那一刻的搶救室外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是個女孩,”親戚們嘰嘰喳喳,“你們還年輕,大不了再生個健康的,指不定還是個兒子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地站在原地靠跺腳暖和身子,等待著一個公正的判決。許久之后,從遠處傳來一陣嘈雜腳步聲,眾人的目光不自覺地移動到那穿著考究定制西服,領帶卻像是長著兩只手緊扼著他的脖子不想讓他順暢呼吸似的纏繞在他的脖子上的中年男子身上,他走近人群,“從醫學的角度講,這孩子救活了也很難養。”他喘著粗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這么一句分量不輕的話,卻讓眾人的心頓時安心幾分。他是他們家族文化最高,自然說話最有威信的人,他的話就像是把一錘定音的命運擺錘——堅定且具有赦免一切家族道德罪責之效能一般讓再多的家族紛擾都可塵埃落定。醫生面帶遲疑地拿出放棄搶救的同意單卻不知該將它遞給具體的哪一個人。“要救!”人群的末尾走出一個身形矮小的男人,聲音卻洪亮、堅定,“我們家現在又不是以前的窮光蛋了,是條命就得救!”故事到這里其實并未結束,而恰是一個女孩生命的起始。那日如救世主般的男人當然就是沐父,從那之后女孩的人生將總是繞著他轉,他是她的前路的燈。只是這燈是如此地閃耀以至于不光照耀她一個人,這光是屬于眾人的。所以在一個無風無雨的午夜母親選擇了離開這個過分耀眼的家,佛龕變得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張《大悲咒》的CD與年幼的沐軼聞相伴,她沒辦法跟隨她的腳步,她是屬于這光的。那時的傻女孩只是懵懵懂懂地覺出如果沒有他她便不會存在這個鐵證如山的客觀事實。他是她的前提,何況她只有他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沉迷于“吞云吐霧”,嗆得她嗆咳不止,他卻告訴她香煙香煙當然是香的,于是,她放下了捂住口鼻的手學著愛上那個味道,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立志要吸到他的每一口香煙。小時候的每一份真心都助長著成人后的每一份怨恨,以至于越成長越養成難以去愛的毛病,潛意識里總覺得任何人都是信不過的。
沐軼聞還是找不見顧小釵的蹤跡,但在她醉酒后的幻想之中的他卻漸漸與年輕時的父親重合在一起,她當然是沒見過父親年輕時的模樣,但她覺得他就應該是那樣一個敏感、脆弱,和異性說話會羞紅臉,一臉苦相卻心懷慈悲,他們的熱血都是深藏于心、混雜于幻想之中的。于是她決定為他做點什么,她在網絡上搜索他的文章卻發現只有《酒吧幻想家》一篇作品,粉絲數寥寥無幾,最后一個話題討論還停留于他獲得最佳新人獎的那晚。她想起父親的遺愿:他的一生普通又無常,挖掘了無數個文壇新星但無一不是曇花一現,終究沒能成為一朵持久綻放的花。而他挖掘的最后一棵苗是顧小釵,卻還沒來得及養育便與世長辭,而那棵苗也消失無蹤,顧小釵顯然不是朵燦爛的花但他是那棵堅實屹立的樹,守衛住名為“理想”的墳,他至少是棵值得養育的樹苗。“人人都覺得我是個好人、是個有才的人,所以我變得必須善良、必須有才。”一日她幻想中的年輕父親這樣和她訴說,他的頭發有些長了,他喝起了酒,或者說那時的他還沒戒酒。他像是一把撐開的白色巨傘籠罩住龐大的黑暗,暴雨被減弱,只留下猛烈的雨點擊打巨傘的聲音,那時的她身在何處?是否已經挑選好自己的父親,進入到母親的身體之中?母親曾經和她說沒有懷孕經驗的她懷著她的時候沒有服用過葉酸……沐軼聞有點嗜酒成性了,在一次次的幻想之中她回溯人生常見越來越多的酸甜苦辣,它們堆積在一起讓她很不是滋味。有一次她又看見頭發花白的顧小釵在給年輕的父親頒獎,顧小釵滿面紅光滿面地笑著、拍著沐父的肩膀,用力地仿佛要將他拍矮幾分。沐父的眼珠快速掃視著臺下的每一個人,像一只受驚的野獸一般突然不堪重負地捂住耳朵朝透著熒綠色燈光的緊急出口跑去,被打開的暗門透出刺眼的白光,照得臺上的人紛紛捂住眼睛,沐軼聞卻清楚地看見那隨風飄起的頭發下面一閃一閃的助聽器光亮,他的獎杯還放在頒獎桌上,等他們適應了光亮門早已被重新關上恢復原本的黑,沐父早不見蹤跡。
人類便是如此這般相似地一個又一個的循環往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欣賞他人即是種別樣的自我欣賞,鼓勵便是等同于一種自己沒做到的、希望你可以替我去做到的希冀。于是,她要去做他人的伯樂,千里馬再去做別人的伯樂,如此繼承下去便是人類之進步。沐軼聞最近參悟頗多,酒也喝得多了。她反觀自己被懸置于半空的人生,她既沒有做伯樂的價值又不具備做匹千里馬的天分。她突然念起醉酒墜湖的弟弟,或許他比她要更聰明也更早些悟到這些道理,于是提前開啟了逃離現實的旅程。她越悟就越恐懼現實、越恐懼越想逃避、越逃避就越想尋找沖破自我的新路、越是想找就越想多悟出點什么,終于,她成了一個十足的酒吧幻想家,甚至于開始成為一位作家,一位會像顧小釵那樣的奇幻作家。在有一次通宵寫作的空當,她的耳朵突然響起一陣震耳的蟬聲,這蟬聲響徹寒冷的冬夜,蓋過酒吧的喧鬧聲響,讓她恍若身處兩個世界,幻想與現實不辨真假。
某日暴雪過后的清晨,酒吧老板告訴她自己親眼看見了留起長發與胡須的顧小釵,他看上去壯實不少,懷里抱著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女孩,正背著她往街角的冰淇淋店走去,“千真萬確!絕對錯不了!”“那你為什么不叫住他?”“等我剛走出門,他就消失在了街盡頭的那個拐角,我跑到那里拐過彎去卻不見一個人影。”
“一個人影都沒有,一個消失了的人真的會憑空出現嗎?”酒吧老板低垂著頭、眉頭緊皺,“但我沒有理由騙你。”
沐軼聞的思緒早已飄到遠方,如果他說得千真萬確那她必要通過想象來試圖找到一個他不辭而別的理由:他一定是為了重新開啟自己的人生,于是生兒育女,變身成一個慈愛且溫和的父親。他的孩子一定集齊了他所有的關愛于一身,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紀,父親還愿意在寒冷的冬季抱著不復嬰孩般輕盈的她上街買冰淇淋吃。
可不多會兒另一個問題便擺在她的面前:他到底是何時結的婚?照她先前的推算,他必定與她相識起便已結了婚。怎么從未見他提起過他的家庭?他的女兒可愛又懂事,那他的妻子呢?問題沒完沒了地涌現出來,她似乎可以一直幻想下去,試圖經歷完他所有可能擁有的人生,于是她不停地喝酒,不停挖掘黑暗深處更暗的可能。冬夜的風倔強地穿透每個可能的人造縫隙,她只得時不時地緊緊身上的大衣,威士忌杯里的冰塊隨著她每一次的舉杯暢飲叮當作響,她冷得渾身打顫,外熱內冷的兩重天在同一個身體上沖撞,現實與幻想圍繞著她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切存在感所給予她的安全與舒適。她就這么不經意間地從一個短暫相處的人身上悄然獲得了自己尋找數十年的安全感,而究其獲得的源頭,她的恩人,卻只是個她自以為熟悉實則一無所知的“陌生人”,如果從結果來回溯故事的開始便宛若一場極不真實且帶著蓄意欺騙的幻想,故事的結局也注定荒誕且令人遐想聯翩。原來,她才是那個徹頭徹尾的幻想家,酒吧可以屬于很多的人而只有幻想是她的根。
到這里我想你一定會問,那到底有什么是真?
就故事而言它是真實存在的,故事的開頭所描述的頒獎禮也真實存在,只不過站上領獎臺的人是沐軼聞而已。早在頒獎前夕,她便知曉了獲獎事宜,她雖是用假名投的文章卻奈何她個人詳細信息里填寫的真實姓名的姓氏屬實罕見,文人圈子里早早就有人就著這篇文章私下里議論紛紛。
“不可否認是有一定才華,”,一位業內資深編輯發話,“那一定有她爸的潤色,天才少年,現在早不時興了。”話里話外但凡有個認可她的人,不一會便會被人七嘴八舌地蓋過去。現代的社會是個伯樂常有而千里馬不常有的社會,可不能亂了套。
主辦方打了數個電話確認沐軼聞的到場,她知道她不能讓他們得逞,現實里的幻想家的想象力可是了得,一不小心便會信以為真。于是她說她要去的,不是她會去而是她要去。
頒獎現場中場休息時候人們會秩序地自動分成一個個小組織,匯聚于各自的狹小天地,“她還真來了,”“果然是個和作品一樣不切實際的小姑娘啊。”她看見他們的目光時不時地朝她望過來,于是她戴上耳機聽歌,耳內喧囂、外表沉靜。不一會兒,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她的肩上,是她的發小曹穎,她早聽說她在寫文章,卻沒什么機會見到她的作品,“《酒吧幻想家》,真是個夢幻般讓人羨慕不來的人生,出道即巔峰,恭喜恭喜!”她洪亮、粗野的嗓音吸引住周遭的目光讓她感到些許不自在,正猶豫之際,她的藍牙耳機的燈光閃爍,一個緊急聯系人打進來的電話,她緊張地接聽起來,緊接著眉頭緊皺,降噪耳機隔絕了現場的所有聲音,她耳機里的話變得清晰異常,她來不及思索,身體先自己一步地站起身朝黑暗中閃著微光的緊急出口跑去,打開門的瞬間,她習慣性地將耳機切換成通透模式,聽見頒獎典禮正進行到最佳新人獎的頒獎環節。原來在她接電話的空當頒獎典禮已經進入下一環節,休息時間草草結束。可她沒時間想其他的事,她拉開門的聲音在空氣里清晰可聞,所有人的目光如一個個黑暗的電筒照在她的臉上、身上,她看見主持人念出她的假名,聚光燈從舞臺上飛速地朝她“奔”來,她“落荒而逃”。
“果然,我就說她是個關系戶。”
曹穎輕柔地拍拍方才說話的編輯的肩,“她從小就有恐現實癥,也許,她覺得領獎這件事太現實了。”她不知所云地解釋著,弄得編輯更加摸不著頭腦,就如她那沒邏輯的文章一樣沒頭沒腦、立場不堅定。
頒獎禮風波發生后的第三天,文學界發來訃告:沐文華先生因胃癌晚期與世長辭,特發此告。
沐軼聞再次被推上風口浪尖,人人都說她這是有機會卻沒這享福的命,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至此,沐軼聞便不再是匹千里馬,“那日,膽怯的我在頒獎前的洗手間里喝酒,一瓶威士忌下肚卻怎么也忘不掉現實,直到推開安全出口大門的一刻,我看見了一只大得足以覆蓋住整個天空的白色和平鴿。”這是她在一段采訪中說的話,“我確信,我的父親總算是飛到了天堂。”拿話筒的主持人朝她溫和地笑,耐心地聽她沉浸于幻想,畢竟,她現在是中國文壇最優秀的青年編輯之一,專門挖掘屬于黑暗中的幻想家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