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寶木笑
有一句話說的非常妙:“小時候看安徒生的童話,長大了就看王爾德的。”王爾德的童話作品只有9篇,但卻贏得無數青睞,讓其在童話領域擁有了非常重要的地位,王爾德也因此被譽為“童話王子”,可是這位王子就仿佛是爭論的代名詞,不管是他的作品還是他的人生。2003年的時候,譯林出版社出過一本《王爾德童話》,應該是大陸關于王爾德童話最好的版本之一,王爾德的《快樂王子及其他》和《石榴之屋》兩個童話集都涵蓋在內。十幾年過去了,喜歡王爾德童話的年輕人如今都到了給自己孩子講童話的時候,求學、戀愛、畢業、工作、娶妻、生子……如今回首《王爾德童話》,想到十幾年來的過往,多少青澀變成了油滑,多少傲骨碎成了嘆息,憶不完的江湖事,說不盡的王爾德。
有一則軼事,丘吉爾曾被問起,百年之后愿意和誰在天堂會面,他毫不猶豫地答道:“奧斯卡?王爾德。”王爾德是英倫才子放蕩不羈的代表,是十九世紀最火的IP,他的身上具備了所有“網紅”氣質,才華、時尚、毒舌、話題……總之,在當時那個消息相對閉塞的年代,王爾德在傳播學角度取得的地位,如果換算到如今的互聯網時代的話,絕對是一個全球風靡的超級紅人。如今王爾德已是英國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實際上他卻是愛爾蘭人,1854年10月16日生于都柏林。王爾德是個標準的“二代”,父親是眼科耳科的知名專家,曾被委任為女王的常任眼科醫生,因此獲得爵位,家庭生活非常優渥,母親是一位交游廣泛的詩人,筆鋒犀利,熱衷參與社會活動,還喜歡打扮得離奇夸張,也許王爾德后來的穿衣和行為品味是遺傳了母親。王爾德的大半人生尤其是青少年時期十分順風順水,甚至讓人艷羨,小時候他被當成神童,能在半個小時里速讀一部三卷冊小說,然后準確描述出故事梗概。17歲的王爾德作為享有皇家學校獎的學生考入名校都柏林三一學院,20歲時又以全獎進入牛津大學。牛津成為王爾德一生美好的回憶,放浪形骸的王爾德是牛津大學的名人,一直在大學扮演異類,熱衷聚會和社交的他卻又在第二年畢業季突然學業爆發,他的詩作《拉芬納》贏得了紐迪吉特獎――這項詩歌大獎上一次頒獎還是在1825年,并在學位考試中獲罕見的雙一等佳績。
童話的產生是需要土壤的,就像《紅樓夢》一類超凡出塵的作品需要之前的生命體驗一樣,王爾德這樣的成長環境讓他相信一種藝術性的生活,并成為一種具備強烈藝術感性品格的人,唯有如此的情懷才能孕育真正唯美的藝術品,不管是王爾德的童話,還是他的詩歌、戲劇還有小說。“藝術家是美的作品的創造者”,王爾德在他的長篇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中這樣說道,而他的童話也踐行著這樣的美學理念。
相信愛,將愛作為美的度量衡,是王爾德童話的一大藝術特色。在《夜鶯與玫瑰》中,王爾德借夜鶯之口道出了他對愛情的認識:“愛情真了不起,她比綠寶石更珍貴,比貓眼石更有價值,就算用珍珠石榴也無法買到她,因為她不是陳列于市集的商品,更不是用黃金珠寶可以衡量的。”王爾德筆下的夜鶯堅信愛情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為了幫年輕人贏得愛情,她不惜用玫瑰的利刺扎進自己的胸膛來染紅玫瑰,雖然夜鶯也曾猶豫過:以死亡來換取愛情,這樣的代價會不會太大了?可終究,它選擇了死亡。在她眼中(或者說在王爾德眼中)愛情比生命更可貴。在夜鶯將要死去的時候,她依舊不停的歌唱,歌唱那不朽的愛情,就連死亡也無法阻擋。這就是王爾德式的童話結局,幾乎篇篇都是悲劇,結局都讓人潸然淚下,這種凄美感讓王爾德唯美主義的藝術主張更加震撼人心。
王爾德的童話在無限推崇愛的同時,更加入了一種對美的度量衡,即愛是美的,承載愛的心靈是否善良和富于同情心也決定著美。在《自私的巨人》里,當巨人拒絕讓善良純真的孩子來公園玩時,原本繁花盛開、鳥鳴蝶舞的花園被冰雪封凍了,春天、夏天、秋天再也不愿住進花園,只有冬天、北風、冰雹、寒霜和大雪等一干好友愉快的在花園里穿梭。后來巨人醒悟了,明白了只有善良的孩子才能讓花園恢復原來的美麗,他拆掉高墻,讓花園重新成為孩子們游戲的歡樂天堂。巨人說:“我雖有許多美麗的花,但孩子才是最美麗的花朵”,在王爾德的心中,善良的孩子們已經是一種意象,代表著一種美的度量。《小公主的女兒》里外表丑陋的小矮人卻有一顆善良的心,他對鳥兒們很好,在寒冷的冬季,當樹上的果子落盡,地面堅硬如鐵,而狼群紛紛進城尋找食物的時候,他未曾淡忘這群可愛的朋友,無論自己的早餐如何匱乏,小矮人都會將他僅有的黑面包屑與鳥兒們一同分享。這多么像《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外表的丑和金子般的心形成了強烈的美學反差,讓讀者不由去深思美的內涵。
王爾德是形式主義的瘋狂推崇者,這是唯美主義美學主張的必然外延,他在《謊言的腐朽》中說:“形式是一切,它是生命的奧秘”,其童話已經超越了體裁本身,對語言、形象、畫面等形式美的追求完全比對的是成人標準,讓其童話有著不同尋常的魅力。《小公主的生日》畫面及其唯美:紫色的蝴蝶拍打著灑滿金粉的翅膀,在花叢中婆娑起舞;小蜥蜴鉆出墻壁的縫隙,躺在明朗的陽光下做日光浴;石榴受熱開綻,露出了泛著血色的紅心,就連在棚架上沿著陰暗拱廊向前、垂掛著累累果實的淡黃檸檬,也因燦爛的艷陽鍍上了鮮明的色彩;玉蘭樹開出滿樹的球形花苞,讓濃郁的香甜彌漫在空氣中。《夜鶯與玫瑰》中當夜鶯快被玫瑰刺穿心臟時的話完全是莎士比亞式的抒情:“年輕人,快樂一點!快樂一點,你就可以得到一朵紅玫瑰了。我要在月光下用音樂培養她,用心臟的鮮血來染紅她。我不要你的任何回報,只希望你能做一個真正忠實的情人。因為不管哲學如何充滿智慧,愛情卻比它更有智慧;不管權勢如何偉大,愛情卻比它更偉大。愛情的羽翅和身體都像火焰一樣燦爛璀璨。她的雙唇如蜜糖一樣甜美,她的氣息就像乳香般馨美回溢。”在這樣的意義上,童話,已經不再只屬于孩子,王爾德將童話推向了更加廣義的空間,雖然這樣也許會備受爭議,但誰讓他是王爾德呢?
王爾德最著名的童話莫過于《快樂王子》,被稱為“近代英國文學的一大偉觀”。《快樂王子》中的王子生前住在逍遙宮里,白天,他和小伙伴在花園里玩耍,晚上,他帶領大家在大廳里跳舞。一生幸福快樂的王子,死后被塑成雕像,高聳在城市上空,他的心雖是鉛做的,卻因看清了城市里的骯臟與窮苦而充滿悲憫之情。王子說:“我死后,他們把我安置在這么高的地方,以至于我看見了這城里的一切丑陋和苦難。雖然我的心是鉛做的,可我還是忍不住哭泣。”這時,王子遇到了去南方過冬的小燕子,王子讓小燕子成為自己的信使,讓小燕子取下自己身上的紅寶石、藍寶石以及金片去接濟窮人。最后,王子變得破損不堪,冬天也越來越近,善良的小燕子不肯離開已經瞎眼的王子,在親吻了王子之后,它在寒冷中死去。就在此刻,雕像體內發出一聲奇特的爆裂聲,王子的那顆鉛做的心裂成了兩半。可是,等到王子成了人們眼里一尊丑陋的雕像時,他馬上被人們無情地推倒,并扔進爐里熔化,他的一顆充滿愛意的鉛做的心,因為難以熔化而被工人隨意扔在垃圾堆里……
《快樂王子》仿佛一則啟示錄,預示著王爾德跌宕起伏的人生和最終悲劇的結局。在《快樂王子》的原版中,“王子”與“燕子”用的都是單詞“he”(男他),小燕子與王子告別時想要親吻王子的手作為告別禮,而王子卻以“我太愛你”為由讓燕子親吻了他的嘴唇,當燕子被寒冷的冬天凍死之際,王子的心也碎了,沒有了愛,王子的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是的,這是王爾德自身感情的折射,在他的內心,愛是跨越性別的,王爾德是十九世紀最著名的同性戀作家之一,并最終因此而遭遇悲劇。
節制是不幸的,適量就像頓普通的飯菜那么糟糕,過度才像一席盛宴那么盡興。
——王爾德
在生活和情愛方面,王爾德確實是這樣做的,他的張揚和反叛讓他成為精英階層永遠的話題,他的自信和才華讓他風靡整個歐洲甚至美國,這一路走來,想必王爾德自己也從未預料到命運會那樣與他開盡玩笑,也不會想到自己最終會被現實扼住喉嚨窒息致死。現在看王爾德的照片還是蠻上相的,但當年王爾德平平的相貌讓嫉妒他的人緊緊抓為把柄,王爾德是大塊頭,一米九多的大個子,身體肥胖,走路大搖大擺,面色蒼白,滿臉雀斑,一口綠黑色的齙牙,但這并未妨礙王爾德成為時尚達人。13歲的王爾德就有了花花公子的品味,喜歡深紅色與丁香色襯衫,配淡紫羅蘭色領結,求學于牛津大學期間,他衣服上的格子總要比同學們大而顯眼。1882年,王爾德到美國巡回演講,不但送給了美國“鄉巴佬”一個人盡皆知的警句――“除了天才,我別無他物需要申報”,而且還帶去了拖到腳上的綠色長大衣、衣領和袖口飾有毛皮的高檔套裝、波蘭式圓帽子、天藍色領帶等等。那個時候,用“春風得意馬蹄疾”來形容王爾德并不為過,即使在未有任何作品的1880年,王爾德就已經在倫敦社交圈嶄露頭角,結交了大批名人,甚至包括當時的威爾士親王(相傳兩人還是情敵)。在1882年的美國之旅中,王爾德橫跨13個州,行程近15000公里,引發了“王爾德現象”,王爾德甚至請了兩位秘書,一位負責簽名,一位負責應付向他索取頭發的女粉絲,王爾德“成為在美國名氣僅次于維多利亞女王的英國人”。
把人分成好的與壞的是荒謬的,人要么迷人,要么乏味。
——王爾德
王爾德在情史上是驚世駭俗的,在維多利亞時代,同性戀情是“不敢讓人知道其姓名的‘愛’”,是一種對人的名譽、經濟和社會地位最具打擊力的“罪名”之一。然而,1886年, 17歲的羅斯成為了王爾德的第一個同性情人,后來王爾德移情別戀,但羅斯始終對他不離不棄,特別是在他人生最為黑暗的時刻――受審、入獄、去世。羅斯之后,王爾德頻頻尋覓和更換同性戀人,其數量之巨令人咋舌,其中就有約翰?格雷,王爾德唯美主義代表作《道林?格雷的畫像》里就嵌藏著他的名字。當然,還有王爾德迷眼中的“紅顏禍水”——侯爵之子“波西”,1892年,連續閱讀《道林?格雷的畫像》14遍的波西經人引薦認識了王爾德,二人旋即發展出了感情。波西是有名的公子哥脾氣,急躁暴躁、驕橫自私、揮金如土,但王爾德仍然為了他拋家棄子,還放棄了寫作,最后卻因為波西的幼稚和挑唆,與顯貴在法庭上展開了不智的較量,終至鋃鐺入獄身敗名裂。王爾德服刑期間,波西無影無蹤,出獄后,在妻子與同性情人之間,王爾德最終還是選擇了波西,而兩人的再度復合持續了不過三個月,因為波西已經對沒有光環的王爾德失去了興趣。王爾德在這場同性之愛中的瘋癲與不顧一切,讓很多人無法理解,那更像是一場飛蛾撲火般的殉道,他要顛覆庸俗乏味的生活,因此就有評論家曾指出,王爾德的人生是詩,他殉的道是美之道。
平常的財寶會被偷走,而真正的財富則不會,你靈魂里無限珍貴的東西是無法被奪走的。
——王爾德
1900年11月30日,王爾德在有情有義的前同性戀人羅斯的陪伴下離開了人世,英國唯美主義運動隨之終結。唯美主義發端于19世紀30年代的法國,認為藝術的任務不是反映現實,而是使人們在美的藝術中獲得愉悅的享受。唯美主義傳到英國后,在王爾德等人的倡導下大放光彩,1889年,王爾德在著名的文藝論文《謊言的衰朽》中提出“生活模仿藝術”的觀點:“生活事實上是鏡子,而藝術卻是現實”。王爾德不會想到他用自己的創作,甚至個人生活方式宣揚的唯美主義更像是一則凄美的童話故事,就像他的《快樂王子》。王爾德在去世之前皈依了天主教,但“他剛剛咽下最后一口氣,身體就溢出了液體,這些液體從耳朵、鼻子、嘴巴和其他窟窿中流出來。他的遺骸是非常可怕的。”(理查德?艾爾曼《奧斯卡?王爾德傳》記述)
這樣的尸體作為一位那樣的王爾德的休止符,實在讓人無法接受,然而那樣的王爾德被現實碾壓粉碎的事實更讓人不忍直視。王爾德的童話就是他“靈魂里無限珍貴的東西”,他的一生雖然僅僅創作了九篇童話卻憑此獲得了世界級童話大師的聲譽,甚至奠定了他在世界兒童文學史上堪與安徒生、格林兄弟齊名的地位,足見其童話作品的文學價值之高。但事實上,王爾德的童話早已超出了單純意義上的兒童文學范疇,是他永遠不曾停息的“赤子之心”的折射。王爾德雖然叛逆張揚,但其個性并無攻擊性,當時的人們評價他“異乎尋常地溫和但熱烈”,葉芝認為他是“天生的領袖,行動上的巨人,偏偏有永無窮盡的敏感和溫柔”,曾經就有人寫信感謝王爾德家保全了他們的房子,還有人在回憶錄中提到某個寒冷的夜晚,他和王爾德走在切爾西街頭,一個冷得發抖的乞丐過來搭訕,王爾德竟脫下大衣披在了乞丐的身上……
心是用來碎的。
——王爾德
在生命的最后兩年,王爾德貧病交加、眾叛親離,他在巴黎街頭經常拉住以往的熟人討錢,也一直努力想要回到兩個兒子身邊,但是造化弄人,最終也沒有成功。1899年,一位作家這樣記述:在圣日耳曼大道上偶遇坐在一家咖啡館旁的王爾德,當時正下著瓢潑大雨,雨水傾斜在他身上,因為侍者急著要趕走這最后一位顧客,不僅將椅子堆放起來,還把遮雨篷也收了起來,而王爾德沒法走人,他點了三四杯飲料,卻又付不出錢來……
上世紀末,英國政府才在倫敦特拉法爾加廣場附近的阿德萊德街樹立了王爾德雕像。幾乎百年之前,王爾德辭世,被葬于巴黎一個不起眼的公墓,1909年,王爾德的一位沒有透露姓名的神秘女性摯友把他的墓遷往了著名的巴黎拉雪茲公墓,王爾德墓編號為89區83號,旁邊安息著肖邦、莫里哀和巴爾扎克。王爾德墓不算豪華,石材質地也不奢侈,但就像王爾德生前一樣,他的墓也是公墓中最為顯眼的,因為他的墓碑上面印滿了參觀者的唇印,大紅色、粉紅色、玫瑰紅色……唇印排列無序,大小不一,公墓工作人員雖然會定期清洗墓碑,去除不斷增加的唇印,但這顯然是一項徒勞的努力,每次洗過后不久,無數的唇印又會重新印在王爾德的墓碑上,墓基上總是擺放著寫有各國文字的紙片、煙盒甚至地鐵票,“親愛的奧斯卡”是大家用的最多的稱呼……
1888年4月12日,天氣晴,陽光很好,人間四月天。一對兒父子在灑滿陽光的客廳聊天,溫暖愜意。
“爸爸,上次的王子還有夜鶯的故事真好聽啊……”
“寶貝,這次爸爸給你講一個自私的巨人的故事,好么?”
兒子歡呼雀躍起來,高大的父親開始娓娓道來……
“爸爸,你為什么哭了?”
“沒什么,兒子,真正美麗的事物總會讓我流淚。”
王爾德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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