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北地春晚,更兼偶爾冰雪搗亂,但多倫多的春天還是以無可阻擋之勢到來了?;▋捍蔚陂_放,黃的迎春,紫的番紅花,五顏六色的風信子,或紫或白的玉蘭,已經在社區里開得熱熱鬧鬧了。而這個時候,榆莢也悄悄地鑄圓成錢了。
是的,你沒有看錯,是榆錢。這種來自于榆木的翅果,暮春時節會出現在很多人家餐桌上。和薺菜一樣,因為被祖祖輩輩廣泛食用,感覺上頗帶有中國鄉土氣息。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卻是,榆樹在北美大陸也有分布。
其實第一次注意到它還是在去年。家附近小學的足球場一圈栽滿了樹木,其中就有幾株海棠。花開的季節,滿樹的繁花似錦,那怒放的生命常常讓我駐足許久,流連不去。有一天我又一次在一株海棠樹下停留,一陣風兒吹過,送來海棠清新淡雅的芬芳,也吹落了旁邊一顆不起眼的樹上的果實。那是一種圓圓的扁扁的如銅錢狀的果實,當時我就驚喜得大叫起來,把海棠忘在了腦后。那些果實正是榆錢。
我立刻走到那棵樹下查看,果然是我記憶中的榆樹,只是樹上的榆錢已然老了,果子有些脫水干癟,已經是隨時要離樹遠行的模樣。這時候的榆錢顯然已經不適合吃了,但這依然不減少我發現它的喜悅,甚至還興致勃勃地為此作詩一首:
簌簌拂人衣,
青錢雨落急。
行人鞠盈手,
喜見舊時榆。
回去翻看了《安省自然指南》,發現這樹名為白榆,也叫美洲榆,曾經在安省廣泛分布??上У氖巧蟼€世紀40年代,一種致命的真菌感染,荷蘭榆樹病蔓延到了安省,到了80年代,大部分的榆樹都被摧毀,人們在這邊土地上很少能再見到它那伸展如華蓋的樹冠。直到最近些年,人們找到了可以抵抗病害的混合樹種,榆樹才開始回歸到大眾的視野??赐瓴唤锌瓉砦椰F在能見到榆樹竟然還殊為難得,它們居然經歷了如此慘痛的抗病史。雖然這里的榆樹并不是我小時候家鄉所見過的那種榆樹,但因著它們的近親關系,相似的外表和果實帶給我一樣的親切感和垂涎感。而了解了這些樹的遭遇,又讓深處新冠疫情中的我隱隱地更多了一絲共情。
今年,疫情比起去年甚至更加兇猛,響應政府的號召,天天宅家,一應生活需求皆靠網購。因此在小區附近的散步成了每天最開心的時候。我經常來到這榆樹下停留,觀望,當那如流蘇狀的花兒開過,榆錢也就慢慢長成了,看著它,我垂涎欲滴。蒸榆錢,我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過了那。
小時候生活在鄉村里,四季輪回,每每有鮮嫩可口的鄉土之物出現在餐桌上,應時應景,吃著清新舒服。人人都習以為常,只需要付出一點點力氣去挖掘,去采摘就可以吃個飽,誰也沒把它當做一回事。然而,后來,去了城市,再后來,到了海外安家落戶,突然發現小時候再尋常不過的吃食一下子卻變得昂貴又難得起來。就這樣錯過了一季,又錯過了一季。而錯過的次數多了,那種思念便在記憶里發了酵,釀成酒。還有些無良的朋友,因緣際會趕上了這一季的鮮物,必定發朋友圈炫耀,刺激得那些吃不到的人如癡如狂。然后他們便志得意滿地享受著眾人的羨慕,品味著久違的熟悉味道,吃完還要再發長文追憶著童年的美好。每每看得我一聲長嘆:“當時只道是尋常。”
榆錢在我的家鄉做法非常簡單,就是拌上白面粉和苞米面粉上鍋去蒸。中原大地特別流行蒸菜,似乎所有的蔬菜可以完全用一種做法做出來,那就是蒸。蒸薺菜,蒸茼蒿,蒸槐花,蒸荊芥,蒸蘿卜絲,蒸豆角,蒸榆錢……葉子菜,花朵菜直接拌面蒸,根莖菜切成絲再拌面蒸。蒸完取出來,放上鹽,醋,醬油,蒜醬一拌,點上麻油,一盤色香味俱全,營養均衡的菜就做好了。蔬菜與淀粉完美交融,既最大程度保存了蔬菜的營養,而平淡的面粉也被熏染出不同的風味,吃起來美滋滋的。
不知道是不是品種的差異,亦或是剛從傷痛的歷史中走來,我所發現的這棵樹上的榆錢雖然也是一串串,一簇簇,擠擠挨挨的,但是枝條之間空隙較大,整棵樹看起來疏疏落落,遠不同于家鄉榆樹整體感覺上的郁郁蔥蔥。我好想摘下一些,做上一頓蒸榆錢,但幾度猶豫還是停下了手。這榆錢疏闊的榆樹總讓我有一種錯覺,仿佛我只要輕輕摘下一枝,這春光就會遜色幾分。
我只是久久地停在樹下,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記憶中的味道,思緒一遍又一遍地在童年,在家鄉的春光里奔跑,大笑,任風兒吹起我的頭發,而那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榆樹,那在饑荒年間曾經救過我的父輩性命的老榆樹則靜靜地溫柔地慈愛地注視著我。曾經我以為這樣的場景會長長久久,永永遠遠,卻不知道它轉瞬即逝,再見一面竟是千難萬難。
而今,我與故鄉相隔萬水千山,疫情肆虐何時了?再見故園春景妍。榆錢兒圓了,相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