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紅妝,月困長安
女子一襲曲裾深衣,安分地坐在亭內,接過丫鬟呈過來的清茶小抿一口,細細地品味唇齒間的清香。轉頭微眺亭外的云起云落,不知想起什么難事兒,眉頭微微皺起。
“這長安呀,終歸是你要待的地方。”蘇齊語巧然一笑走進涼亭,看向新為人婦的堂家姊姊。入眼的便是蘇明月靜靜地坐看風云的雍容儒雅,不由心中訝異,此般女子若是安分起來,一顰一笑都是一幅畫。
新婦初嫁,歸寧省親。
蘇明月的父親遠在江南,這歸寧便回了大伯父蘇晟的將軍府。
蘇家從祖輩起,便入朝為官。蘇明月的父親蘇奕有三個兄長,也都順從父親的意愿入朝為官,唯獨蘇奕執意南下行商。
蘇明月拿起剛放下的茶杯卻也不喝,只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杯中沉浮不定的茶葉,恍若未聞堂妹的揶揄。心里想著寧逸宸再如何的不屑,卻也還是冷著臉送了她回來。
不由心中唏噓,縱然貴胄如他,卻也還是有許多的不得不,突然間她就有些同情他了。
“既然回來了,便多住些日子。”蘇家大夫人,蘇明月的伯母走進來拉過她的手,語氣輕柔得像娘親,“你這孩子,從小便隨你父親南去。這回家來,卻同作客一般生份。如今竟又嫁得這樣倉促,卻是叫我如何跟你娘親交代?”
蘇明月回過神來,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鬼祟地眨眨眼:“大伯母去和圣上說休妻可好?”
“切莫胡說,今時不同往日,再不可像以前那般胡鬧了!”蘇大夫人低訓道。
“依我看,這嫁得倒好!”蘇齊語看了眼蘇明月,轉頭和娘親說道:“這往后啊,她豈不是在長安住下了。”
蘇大夫人笑斥道:“你明月姐姐今晚宿在聽風閣,還不快去看看丫頭們預備得可都齊全了!”
蘇齊語雖是努著嘴不情愿地起身,但出去前還是恭敬地朝蘇明月行了個國禮。
今非昔比,自家姐姐嫁入皇家,那可是貴為宸王妃。君臣有別,禮數自是不可少的。
“在宸王府,過得可好?”蘇大夫人在蘇明月旁邊坐下,隨口一問。
“明月可是宸王的妻,宸王府的女主人,誰敢讓我過得不好?”蘇明月咧嘴一笑,安撫般地輕拍伯母。
蘇明月的娘親走后,蘇奕便去了妻子出生的江南,再也沒有踏足長安。蘇明月在江南成長,這長安——是極緊要的日子她才會回來的。若非蘇明月姓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和長安有什么交集。
蘇明月與她父親一樣,不喜這夏盡冬至的長安,不喜這爭名奪利的皇城。
但這天意往往難盡人心。
蘇明月這一趟回長安,不過是因為蘇執兄長的大婚。那日當今天子不過側目而過,第二日蘇家竟然就接到了賜婚的圣旨,甚至成親之日都草率到定在了一個月之后,以至于遠在江南的蘇奕都趕不上親生女兒的大喜之日。
于是,在蘇明月有生以來的十八年里屈指可數的幾次踏足長安,這最后一次竟然就倉促地嫁入了宸王府,伴在那個看起來并不情愿娶她的夫君身旁。
縱她再如何不喜這長安,縱她再如何不愿涉身權貴,然這天下之人終歸難違圣命。
蘇大夫人輕嘆口氣,眼睛看出窗外,“我一向視你為己出,沒能將你留在身邊悉心養育,本已愧對你娘親。如今竟連你的婚事都無能為力,這叫我如何……”
那個年近中年的婦人眼角幾分濕潤,蘇明月看在眼里,卻轉過頭去,只輕喃一句:“蘇明月姓蘇,這個蘇字注定逃不開長安。”
長安花滿,月自明
長安的盛春,花開肆意。
午膳過后,蘇明月斜倚在廊下看書。她一向是個懶散的女子,又是春困時節,不多時便打起了小盹兒來。
丫鬟們點上凝神香,靜靜地候在一旁。 寧逸宸雖然從不掩飾對她的厭惡,卻也從來不苛刻于她。吃穿用度是極好的,伺候的丫頭姑姑們也是極有教養的。
蘇明月嫁進宸王府三個月,竟是極少出府的。一來是在長安認識的人本就少,即使是蘇家的姊妹們卻也疏遠。再者,蘇明月本就是個慵懶的女子,能閑散自然不會自己找瑣碎。
耳邊突然出現沉悶狠勁的腳步聲,蘇明月不用猜也知道是寧逸宸。在宸王府,這么肆無忌憚的腳步聲,除了他還有誰。
果然,腳步聲未近便聽見身邊的丫鬟們慌忙行禮,聲音都有幾分顫抖。即使是蘇明月這種極少在長安的,也時有耳聞寧逸宸的狠絕冷厲。
蘇明月懶懶地睜開眼睛,也不急著起身行禮。咧嘴一笑,對著寧逸宸冷肅地臉恍若不見,“宸王爺,今日吹的是哪兒的風?”
“后日百花宴,我們明日就進宮小住。”
此話一出,蘇明月就笑不出來了,寧逸宸滿意地挑了一下劍眉,他最看不慣的就是她那事不關己的懶散。
不等蘇明月回神,寧逸宸俯近她的耳側,冷笑一聲,說道:“嫁進我宸王府,你難倒還想置身事外嗎?”
蘇明月僵在原處一動不動,寧逸宸連新婚之夜都沒有碰過她,如今兩人靠得這樣近,稍微一動就會碰到對方的臉頰。
他是怎么發現她的小心思的?所以作為報復,他要把她推到風口浪尖?
百花宴是皇家盛大的節日,平日里見不上的人,這日里定然都會露個臉意思意思的。
早聞那新迎娶的宸王妃不過是個江南商販之女,竟能耐天子賜婚。好事者早想一探究竟,可惜宸王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奈何再好事的人也不敢心懷不軌到宸王府去的。
縱然蘇明月再如何不曉得這些權貴把戲,卻也是知道這百花宴賞的不僅僅是花,奈何寧逸宸是饒有興致看這場戲了。
采芳姑姑替蘇明月挑了一身水蘭色的逶迤長裙,正極力勸說那是多么的襯托她的天生麗質。
蘇明月擺弄了一下那迤地三尺的裙擺,堅決地搖了搖頭。
寧逸宸進來的時候,蘇明月的小臉正皺成一團,為難地看著那身飄逸的羅裙。
她本來就不熟悉那些皇家的繁文縟節,若是再穿上這一身繁瑣……蘇明月再次使勁地搖了搖頭,“給我換身簡單些的。”
“不必了,就這身罷。”寧逸宸隨意找了把椅子坐下。
蘇明月回頭,眉間的愁苦尚未展開。
寧逸宸穿著向來一絲不茍,今日更是特地梳洗了一番。一身銀色的絲綢衣袍鍍著金色的絲線,暗線繡出來的圖騰隨著光線的變化若隱若現。袖口處整齊地翻折起來,露出里面雅致的竹葉鑲邊。腰間系著玉帶,襯出高挑矯健的身形。頭發只是簡單地用白玉發簪束起,唇邊一絲慣有的凜冽。
貴胄天成。
蘇明月懶懶地聳了一下肩,便任由采芳姑姑們擺弄。
百花宴。
在蘇明月看來,不過是一群養尊處優的皇親國戚互相顯擺罷了。
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的身影也會出現在這里,并且如此盛裝出席。
“宸王爺,我們一定要用走的這么招搖嗎?”蘇明月不確定地問了句。
剛過了宮門,寧逸宸便下了馬車,說是時辰尚早,想慢慢走一下許久未來的皇宮。
蘇明月小心翼翼的邁著步子,提防著不踩到拖迤的裙擺,抬頭看見寧逸宸健步如飛。
“想必,這位便是宸王妃了。”
蘇明月低著頭,半提著裙擺。聽見一個俏麗的女聲,遂抬頭。
寧逸宸早不見了蹤影,只見一個盛裝女子,濃妝艷抹。
采芳姑姑伏在蘇明月耳邊,低聲說道:“陵王側妃。”
蘇明月微微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對方卻不回禮,語氣幾近傲慢,“我當什么國色天香,不過村野丫頭罷了!”
陵王側妃仗勢著寵愛口無遮攔,在皇族中是出了名的。
采芳姑姑心中雖不滿卻也不想自家主子在這樣的日子里和她起口角,便佯裝催促道:“王妃,時辰不早了,王爺怕是在前頭等急了。”
蘇明月雖然總是漫不經心,卻向來是個有分寸的人,縱然心中不喜,卻也不過睥睨而過,便隨著采芳姑姑去了。
陵王側妃卻不依不饒,“逸宸怕是從沒給過你好臉色看吧?”
逸宸?
蘇明月身形一頓,背對著陵王側妃,語氣一貫的閑散漫不經心地說道:“他是我這一生唯一能愛的人,我亦是唯一能與他并肩的女子。一生如此之長,他總會對我笑的。”
蘇明月回宸王府了。
百花宴連個臉都沒露就回去了。
采芳姑姑過來稟報的時候,寧逸宸面無表情,良久才問道:“你過來了,誰在她身邊伺候著?”
長安風暖
百花宴還沒結束,寧逸宸早早地也出了宮,回到宸王府直奔蘇明月的寢房。
“王妃呢!”
房里珠簾低垂,幾個丫頭在外間候著,見到寧逸宸進來不禁打了個冷顫,卻還是戰兢著把他攔了下來。
寧逸宸臉色一沉。
“王……王爺,王妃在……在沐浴……”
里間彌漫著夾雜清香的水霧,梳妝鏡前散亂著女子的頭飾,屏風上隨意地搭著剛脫下來的羅裙,屏風后卻寂靜無聲。
寧逸宸緊走幾步,繞過屏風,竟看見那個散漫的女子靠在浴桶里小憩了起來。潔白的手臂搭在桶外,纖長的指尖還在滴著水,赤裸的雙肩光滑細膩露出水面,沾上了幾片艷紅的花瓣,更添幾分嫵媚。睫毛沾著水霧,神態一貫的慵懶。
寧逸宸嘴角微微上揚,走近桶邊,伸手將那女子輕輕撈起。
蘇明月眼尾輕顫,睜開眼看見寧逸宸,嚇得一聲輕呼,奈何被人摟在懷中無處可躲。
寧逸宸似乎一直很看不慣蘇明月總是一貫看淡風云的慵懶,看見她驚慌失措又無計可施的樣子,他似乎心情很不錯,平常一貫冷肅凌厲的眉眼竟覺柔和了些許。
采芳姑姑和幾個丫頭進來伺候蘇明月穿衣,寧逸宸出去換下半濕的外袍。
再回來時,蘇明月已穿戴整齊,懶洋洋地躺在廊下的貴妃椅上,半寐雙眼任由丫鬟擦拭她的一瀑秀發。
依稀聽見回廊處傳來行禮的聲響,想起方才自己一絲不掛的被那人抱在懷里,耳根子倏然燒紅了起來。
蘇明月悄然轉了個身,背對著來人,用袖口遮去臉頰。
寧逸宸走近,半俯下身子,看著那貴妃椅上假寐之人半響沒動作。
她身上有著方才沐浴的清香,搭在額上的手白皙纖細,指尖微顫。與往常一貫的閑散漫不經心不同,這個女子原是也會臉紅羞澀的。
寧逸宸終是不忍再捉弄她,“嗤”的一聲笑道:“長安的盛春也是不輸江南半分的,隨本王走走罷。”
蘇明月閉著眼幾經思忖,再假裝下去也沒意思了,遂睜眼起身,“那當真要去看看了。”
長安?長安是什么樣子的?
在蘇明月的記憶里,長安大雪紛飛,銀裝素裹,冰冷很好地掩飾了所有的無情。
那年,蘇明月的娘親,長眠在長安。娘親走的最后一句話,“情薄不過長安城。”
蘇明月那時還小,不懂娘親的傷心欲絕,只是她同娘親一樣與這長安格格不入。
蘇明月不習慣長安,就如同畏冷一樣,再經歷多少個寒冬也無法釋然。
如今身邊這個她應該喚作“夫君”的人,要和她走進長安的花團錦簇。
盛春里的風已有幾絲暖意,與記憶里的雪花簌簌不同,眼前的長安城紅綠相爭,暖風輕撫。
“逸宸,長安可有盛夏?”蘇明月說這話的時候,很有耐心地抬起纖手扶開一條肆意垂下來擋在她眼前的柳枝。蘇齊語說,她細致起來的時候很美。
寧逸宸被那人喚的一聲“逸宸”怔住腳步,回過頭去看,那女子正撥花拂柳而來,步步生蓮。微風徐徐,吹起那頭用發帶隨意束著的半干秀發,幾許凌亂,幾許慵懶。
寧逸宸一笑,如此懶散,恐怕也只有她了。“長安春盡夏至,秋落冬趕。”
他笑的時候嘴角微微上揚,薄唇微抿,與他一貫的嚴肅冷靜不同,笑起來溫文儒雅。
蘇明月咯咯一笑,努力維持的大家閨秀的知書達禮瞬間消失殆盡,她提起裙擺三兩步小跑到寧逸宸跟前,笑起來明明很好看的人,怎么總是繃著一張臉。
“跑這么急做什么,摔了可如何是好。”寧逸宸伸手攔下跑得過急停不下來的蘇明月,順勢攬進懷里。
蘇明月偎在寧逸宸的懷里,臉深埋在他的胸膛不敢動,寧逸宸“哈”的一聲笑了起來,她感受到輕微的震動,臉更是紅得發熱。
他還以為她臉上只會有懶懶的神情,不知從何時起,總愛作弄她。
“王妃,我們去江南可好?去看看你長大的地方。”
蘇明月離開的時候,江南還是春季,那時她想著蘇執兄長的成親宴一結束她就回來,或許還趕得上后山那一池的荷花開。若是搬來搖榻,躺在池邊的亭里寐上一小會兒,還能伴著荷香生夢。
如今已是第二年的深秋,江南四季的變換并不明顯,依舊花紅草綠。
寧逸宸和蘇明月并肩走在江南的秋天里,涼風習習。這樣的慵懶愜意,寧逸宸平生第一次覺得或許這樣也沒什么不好的。
“王妃的江南當真景色宜人。”
蘇明月抱著腰直笑,“這如何是臣妾的江南了。”
寧逸宸扶著笑得彎下腰的蘇明月,亦笑得明朗,似六月的風拂過她的心底。
一生如此之長,他總會對我笑的。
蘇明月突然釋然,身側之人是他,縱然余生都在長安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