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最近一段時日雖然很少出門,卻總感覺宮里似乎要出什么大事,慕容楚也是好幾日與內臣徹夜商談,每每來見我也是愁眉不展,偶爾也會失神地看著我,不發一言,我去問他,他又總是寬厚地撫撫我的頭發,充滿深情地笑。
? ? 這一天剛入夜,我覺得精神好些,便沒有太早入睡,剛喝了碗藥就聽見外邊報說皇上來了。我有些吃驚,這幾日慕容楚天天都會來,而朝堂上的事情卻似乎日益嚴峻。
? ? “青兒!”慕容楚匆匆走了進來,拉住我的手上下看了半天,“今天看上去似乎氣色好了很多。”
? ? “嗯。”我笑道,“多虧了皇上的藥。”
? ? “那好。”他順手拿起旁邊的一件披風替我披上,“走,跟朕去一個地方好不好?”他的眼睛里全無了之前逼人的霸氣,有的竟是一種近乎企求的期望。
? ? “去哪里?”我疑惑地問。
? ? 慕容楚舒了一口氣,故作輕松道:“去了就知道了,放心吧,朕會照顧好你的。”
? ? 竟然是出宮。乘著馬車在夜里疾馳,慕容楚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摟住我,仿佛怕我隨時會蒸發一般。
? ? 馬車行了沒有多久便停了下來,揭開簾子只覺一股異常清新溫暖的風,不由深深吸了一口。“還認得這個地方么?”慕容楚攙著我走了下來,笑著問我。
? ? 我揚起頭,發現自己在一個小山坡之下,山坡頂上有一雅致的亭子。“百花亭?”我驚訝地回頭,正對上慕容楚漾出的笑意。
? ? “愿意么?跟朕再上去聊天喝酒,啊對了,你現在不能喝酒,就喝茶好了。”他充滿期待地看著我,仿似當年。
? ? 依然是有酒有菜有清風有星辰,慕容楚輕輕扶著我,將我的頭小心地枕放在他的肩上:“還記得那時候,把你擄到這里來,逼著你陪我看星星么?你當時怎么也不生氣呢,既不罵我也不打我。還有啊,我記得你當時還寫字來著,那字寫的真不好看,被我取笑了,對了,這兩年似乎也沒什么長進。還有,你送我的八音盒我一直帶著,平時就放在御書房里,困了累了煩了就拿出來撥一撥,馬上神清氣爽的……”
? ? 我突然意識到這一次慕容楚沒有自稱“朕”,不禁抬起頭來看他。眼前的人比兩年前多了一份成熟堅毅,卻也多了一份滄桑和不快樂。我垂下臉不說話,聽得見慕容楚從心里嘆了口氣:
? ? “我知道有些事是回不去了……不過我從來不后悔,自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我很想知道你后悔么?”
? ? “我……”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他的臉讓人突然覺得十分脆弱,怕傷害怕傷心,沒有等到我的答案,慕容楚的眼神黯淡下去,笑得凄涼:“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 ? 忽的覺得心疼,便握住了他的手:“這都不重要了,青兒的時日無多,早不再考慮其他的事情了。”
? ? 他聽聞這話不禁輕輕顫抖,將頭埋在我的肩上:“不要這么說,任何時候,我都陪著你……”
? ? 好久,慕容楚終于不再哽咽:“我還想問一句話,你有沒有恨過我?”
? ? 我沒有想,直接搖了搖頭,事到如今我早已對任何人都沒了恨,更何況是他。慕容楚笑了一下:“也許我真的不該迎你進宮的,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心里的人,至少最重要的那個人不是我,我不過是一直在騙自己,想著有一天你會慢慢重新喜歡上我。你知道佟婕妤么,知道為什么我要接她進宮?她原本也是一個茶樓里的賣藝女子,在一次私訪中,她給我唱曲兒,那初見的一幕像極了當初的你我,我一時感觸便將她贖了出來,不過進宮之后我卻一次都沒去過她那里,畢竟再像也沒有人可以替代你。這些話我從來沒對你說,可如今不說只怕今后就沒有機會說了……”
? ? 我一聽之下驚了半顆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那種不祥的感覺再次襲來,看慕容楚今天的反常,幾乎可以肯定是發生了大事。
? ? 他猶豫了一下終于點頭:“本來以為林世聰的事情了結后可以解決了心頭大患,卻忽視了,不,不應該說忽視,而是沒想到來的這樣快。念著皇位的人遠不止林世聰一個,西平王如今羽翼已豐,又功高蓋主,雖說一直有所提防,卻還是難以在利用之時同時控制他的勢力擴張,如今他的勢力已擴張太快,之前有密探來報,西平王密謀謀反,可能就在最近。我已經部署了內外的兵力,并以商談國事的名義下旨請他來京,估計明天就到了,此番目的就在于將他困在京城,殺個措手不及。不過我擔心他也有所準備,且很多兵將都是他的親信或部下,若明日一事失敗,便再也……”
? ? “不會的!”我聽得心驚肉跳,“皇上不必這樣擔憂的,既然部署好了,便一定可以將西平王控制住從而把他的黨羽一網打盡……”我無力地勸著,看到了他疼愛的寬容的笑:
? ? “我會好好面對的,有青兒這番話我也心安了些,只是怕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被西平王拿住了,青兒要想辦法逃出去,可惜我再照顧不了你……”
? ? 夜很快便深了,有寒意逼進體內,讓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慕容楚扶我起身:“涼了,我們該回去了,回去就睡吧,別想太多。”
? ? 我點點頭:“皇上能不能答應青兒一個請求?”
? ? 慕容楚笑起來,還是那樣清爽,如舒展開來的松柏:“好,莫說一件,十件一百件也行。”
? ? “希望皇上以后能多去看看賢妃娘娘,她對你是一往情深……”
? ? 慕容楚愣了一下,有些觸動,半晌才輕輕道:“好,待此事完結后我立刻去見她。”
? ? 這一夜,似乎如常,有的宮里還在歌舞升平,我卻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等著明日那也許會是驚心動魄的戰役,有時候,生與死,都只在一線之間,所能做的,也許只是在之前和心愛的人見一面說句話,告訴她你沒有遺憾,從不后悔。這樣想著,淚已不知不覺地落了下來。
? ? 還是個艷陽天,一切又顯得是那樣的不同。不過是辰時剛過,已聽到外邊的喧鬧聲,聲音越來越響,已傳到后宮這邊來。錦繡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娘娘,不好了!外……外邊西平王帶了人謀反了,都打成一片了,娘娘快找個地方躲一躲吧!”
? ? 我趕緊走到院外去看,這才發現后宮早已失去了秩序,太監也好,宮女也好,拿包袱的沒拿包袱的都在擠著往外逃,而一些侍衛則手持兵器阻止著,一時間哭喊聲叫嚷聲混成一片,和著血和眼淚,把整個春天都變冷了。
? ? 一個偉岸的身子擋在我面前,還未回過神來,他已捉住我的手:“快!跟我走,我帶你出宮去!”
? ? “玄冥!”我驚呼,“我……”
? ? “到這時候你還猶豫?!”他一臉的焦慮,“難道你不想離開么,這場對峙無論誰會勝出都與你無關,對你來說它只是個出宮的機遇,走吧,這么多人都在走,你還留下為了誰?!”
? ? 玄冥從來沒有這樣堅決,雙目炯炯,我迎上他的目光,忽然就點了點頭。仿佛是心中一松,他竟笑了起來,如釋重負般的:“那好,你跟著我,若跑不動我便背著你!”
? ?
? ? 我跟在他身后只逃到回廊便被侍衛們堵住了:“玄冥大人這樣做不合規矩吧,貴妃娘娘,外邊危險,請允許在下護送娘娘回宮!”
? ? 來者有兩三人,說話毫不含糊,眼見著難以蒙混,玄冥立時拉出佩刀來,寒光閃出的同時我仿佛已看到血腥之色。
? ? “慢——”有人從遠處跑來,待走近了才發現是氣喘吁吁的小寇子,我暗叫不好,一定是慕容楚早已料到我可能會逃,派他來捉我回去的。
? ? 然而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小寇子竟宣稱皇上頒了圣旨,讓玄冥護送我出宮暫避。果然,那幾個侍衛見沒有什么可疑的便尊旨散了去。見他們走遠,我便不解地看向小寇子,小寇子搖了搖頭道:“皇上料到娘娘會走,囑咐奴才來看看,若有人阻攔便說是皇上同意的,你們要走快走吧,皇上不會追究的。”
? ? “果真?”我不可置信地望向玄冥,又望向小寇子。
? ? 小寇子嘆了口氣:“奴才可不敢瞎說,是圣上吩咐的,圣上知道留不住娘娘,便想讓娘娘去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只是……若平日里走,那眾口紛說的……”
? ? “我明白……”滿滿的感動和愧疚,卻連感謝也說不出來,終究,我還是欠了他的。
? ? 與玄冥轉身走了幾步,又聽見小寇子喊:“皇上還說,如今局勢已經基本穩定了,請娘娘不用為皇上擔心,請娘娘多保重!”
? ? 我沒有回頭,可分明是有依戀的。
? ? 離開皇宮后,我們自然還是不敢走大路,因為身體虛弱,便在山林中尋著了個獵戶的空屋歇了下來。由于連續勞頓,又沒有足夠的食物藥品,我便迅速地倒了下去。算起來,這已是在山中躺倒的第四天了,起初雖然體虛但尚能說話,而如今就連認人和思考也越來越難了。
? ? 玄冥也日漸憔悴,此時更是焦慮地坐在我床邊:“怎么樣?我熬了小米粥,你多少喝一點。”
? ? 我艱難地笑了一下:“你也會熬粥了?能不能喝呀?”
? ? 他不答話,只拿起勺往我口中喂了一口,我幾乎喪失了味覺,只覺得溫暖,于是點頭道:“好喝,我很喜歡。”
? ? 好不容易喂完了粥,玄冥輕輕地撫了撫我的頭發:“睡一會兒吧,我去城里買點藥,順便請個大夫過來。”
? ? 我搖搖頭:“算了,何必費那銀子,恐怕我也就是今天的事了,你多陪陪我好了,別走……”
? ? 我看不清玄冥的臉,卻分明感覺到臉上落下了一滴溫熱的液體,順著嘴角滑入口中。他握住我的手道:“好,我不走。”
? ? 在玄冥的陪伴下,我很快便安心睡著了。隱約中,似乎聽到他在說——“青兒,你終究沒有喜歡過我吧……”
? ? 不知睡了多久,我緩緩醒來,奇怪,為什么周圍這樣亮這樣溫暖?我驚異地發現自己又能看清周遭的景物了,身體也似乎沒有那么恍惚,反倒神清氣爽起來。我坐起身來,又感覺到兩只手掌中間生疼生疼,翻手一看,竟看見有兩道深深的血痕。
? ? 我的腦袋“嗡”地炸響,不會的不會的,玄冥不會這樣傻的。我急忙站起身來屋內屋外地找,卻不見半個人影,只有桌面端端正正地放著的一封書信,我迫不及待地展開信來,是我不熟悉的玄冥的字跡:
? ? 青兒,允許我自作主張地這樣喚你,雖然我是多希望能以后一直這么喚你,就算不能,也可以天天看見你。我就這樣走了,別找我,或許就連我自己都再也找不著自己了。或許這就叫命數吧,只是我從未后悔過,自我在千百年前第一次見到那個穿著白衣裳在河邊洗手的姑娘時,便是如此了。廚房有新熬的粥,不好喝,但已是我最努力的結果了。從今以后,好好保重!冥上。
? ? 我呆立在那里,連眼淚都忘了流,不對,玄冥只是去城里買藥請大夫了,又或者我的病自己痊愈了,我想的紛亂痛楚,這感覺如撕裂般突兀尖利。信紙落在桌面一件不平整的物件上,心不禁動了一下,我這才注意到方才在信封之下擺了個紅布包裹的東西,急忙打開,竟是京城里最常見的,勃勃生機的一枚小面人!
? ?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抓起小面人跑了出門,我要在這里等他,倘若他可以回來便再也不離不棄。
? ? 京城之邊,春日里的乍暖還寒,我便一直這樣等著和相信著,從清晨到日暮,每個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