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北子一口痰吐向校門邊上的藍色垃圾箱。
痰很黏,在空中成了一個橢圓,落在了垃圾箱口邊緣的箱壁上。黃白色的圓保持在那里,久久不變形,固執地對抗著重力的牽引。這口痰頓時讓北子清爽許多,嗓子,和胸口。
剛走下17路公交車,校門口的一幕著實讓北子感覺吃掉一口痰。學校的一位中層領導,開車一半已經進了校門,可能是從后視鏡里看見了后方校長的座駕。硬是把自己的車倒出來,讓校長先進門。還搖下車窗,露出精心涂抹的大臉。北子聽不見臉說了什么,只能看見那臉上的肌肉向上、向外翻起,隆起的肉塊在朝陽的直射下,化妝品均勻而獨特的白色油光向周圍洇開,模糊又刺眼。臉上的眼和嘴已成了縫。眼成縫,大概是因為不能直視陽光。嘴成縫,那定是因為開心。北子知道,人假笑時,會皮笑肉不笑。而這個臉的笑,明顯動用了許多面部肌肉,一定是真實的開心。離站的公交車在北子身后的馬路上揚起一陣灰塵,北子聳了聳鼻子,往教學樓走去。
教學樓一樓有個廁所,北子走進去,教生物的老周按常規在靠里倒數第二個隔間里邊抽煙邊上大號。北子和老周寒暄了幾句,說了說剛才校門口的事,老周笑了幾聲,吸了鼻子里的一口鼻涕,和著煙氣,一起吐在了便池里。北子說了句老周你慢整,洗了手,在褲子背面擦干,上了樓。
北子走進了教室,離上課還有七八分鐘。學生來得稀稀拉拉,但很安靜。有的低頭看手機,有的趴著補覺,有的吃著早飯。教室的空氣里彌漫著包子和雞蛋的氣味,若是窗外有風進來,還能聞見教室后排傳來的淡淡腳臭。鈴聲響了,是克里斯蒂安·佩措爾德的小步舞曲,這是這學校里難見的優雅。北子知道這個,是在電視劇的字幕里看到的。一有機會,他就告訴別人,這個小步舞曲是佩措爾德寫的,而不是巴赫。
數學課對于學護理的職專學生來說著實枯燥。所以北子也不怪他的學生把二的負三分之一次方回答成等于負六分之一。北子在電視劇里看到,愛因斯坦曾啟發一個小女孩對數學的興趣,讓小女孩去數花瓣。他告訴小女孩,花瓣的數量一般都是5,8,13,21,34....符合斐波那契數列。北子本打算用這個故事來啟發一下自己的學生,但一次散步時,北子發現一朵掉落在地上的小黃花,是六個花瓣,所以對電視劇里愛因斯坦的話不敢確信,便放棄了這種打算。
北子喜歡散步,這是北子唯一的愛好。北子覺得,用腳去感受地面,會讓生活變得真實。在住處周圍散步時,北子見過彎腰駝背的老人,仍然扶著助步車顫顫巍巍地散步。北子住的地方,地勢很高,去坐公交要走一段距離,還需要經過一個長長的高坡。所以這里腿腳不利索的老人,只能在附近活動,不然下了坡,回家不容易爬上來。這讓北子明白,每個人世界的范圍,最終也不外乎雙腿所及的土地。繁華悄逝之際,樸素便彌足珍貴。北子還見過一個盲人,午飯后的時間,盲人便拿著一根棒子出來散步,邊走邊在地上敲敲打打。太陽好時,盲人常常坐在他住處不遠的一顆樹下。盲人臉上一直掛著古怪的微笑,北子覺得,這種笑應該不是對待生活的樂觀。微笑有兩種功能,一是如北子在校門口看到的那張臉一樣,表達真實的開心。二是為了取悅別人。盲人喜歡和周圍的鄰居說話,但周圍的鄰居似乎不愛理他,所以這微笑可能是用來表示友好的吧。沒有人告訴盲人,他的微笑并不好看。但至少北子看懂了它所傳遞的友好。北子看到這個微笑的時候,總能聽到盲人頭頂上的樹葉沙沙作響,總能看到路邊曬太陽的幾只胖胖花貓,總能想到盲人住的紅磚舊樓樓墻上的青翠藤蔓......
北子繼續在黑板前寫劃著,不時飛出的唾沫星,落在了黑板上和講臺的地上,一個個黑色的小點迅速出現又消失,像眨眼的星星。日頭漸漸高了起來,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打在了趴在桌上睡覺的一個學生臉上,那學生便坐直身體揉揉眼睛,看看窗外,又看看同桌,然后悵然若失地望向黑板。北子很想問她,她的這種若失,失去的什么?是被上午陽光打攪的睡眠么?北子覺得不只是這樣。陽光透過窗,也射在北子右邊的眼鏡片上,眼前那些黑壓壓的腦袋模糊了,黏糊糊的空氣變淡了,北子感覺到一陣耀眼的眩暈。眩暈中,北子聽到窗外風吹樹動的沙沙聲和吱吱的鳥鳴,仿佛明白了那若失失掉的是什么。北子替學生無奈,也替自己無奈。無可奈何地做那些無可奈何的事。
到了午飯的時間,北子走出教學樓,走向食堂。太陽正在北子頭頂上,北子的影子變得矮胖。北子不嫌棄影子的矮胖,因為影子總陪伴著北子從不抱怨,無論是在閑中信步,還是在生計中趕路。北子到了食堂,上行政班的同事們已提前下班吃過一輪了,端著吃到一半的餐盤,抿著掛著油的嘴唇,大聲讓食堂師傅添菜。北子打了飯找地方坐下,周圍暖烘烘的談話聲和餐具碰撞聲讓北子覺得安靜。北子把一大勺西紅柿炒蛋舀進米飯里,熱氣騰上來,模糊了眼鏡片。北子感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課堂上,但不是站在講臺邊,而是坐在下面。在持續不斷的講課聲和間或的粉筆敲擊黑板的噠噠聲中,北子恍惚起來,又被一道陽光打在臉上,醒來,睡眼惺忪地望著黑板,悵然若失。
北子吃好飯,把食物殘渣倒進潲水桶,歸還好餐盤,用手背抹了嘴,從挎包里摸出黑色的塑料水杯喝了一口,走到操場邊的乒乓球臺坐下。塑料水杯是七年前,北子上班第二年,北子的女友送的。確切的說,那也不算北子的女友,只是倆人天天中午一起在食堂吃飯和聊天。大家都說那是北子的女友。那段時間,每次吃飯,北子都會花很長的時間。北子上完課,女孩已經在食堂打好飯等著他,吃完飯,倆人還要坐在食堂說話一直說到中午一點五十。然后北子才去教室準備上課,女孩回辦公室準備上班。北子覺得,這樣的感覺讓人很享受,但是很浪費時間,很慚愧。吃飯吃一個來小時,本可用來做一些重要的事。北子所謂的正事,就是坐在乒乓球臺邊上看書。并不是備課,北子很少看課本,他看的都是他所謂很正式的閑書。北子的性格里像有一根鎖鏈,一旦北子開始享受樸素的生活樂趣時,那根鎖鏈就會收緊,讓北子感到窒息。北子于是給自己設置了刻板的規范,并把這些規范稱做正事。北子和女孩經常談論北歐的生活方式,他們都喜歡那種清凈和慢節奏的生活。女孩問北子有沒有考慮去北歐生活。北子說,很向往,但還是算了。女孩在三年前去了新西蘭,寄了一張照片給北子,是她和一頭奶牛的合影。照片背面寫著:這兒不是北歐,但牛奶很棒。有空來,請你喝。最后畫著一個笑臉的符號。
北子恐怕不會去新西蘭喝牛奶。他又拿起黑色水杯,喝了一口水。水杯底部有很多磕碰的痕跡,這是他三年前開始的一個習慣,課堂紀律不好時,北子愛用杯子底部敲擊桌面來干涉,時間一長,水杯記錄下了北子的煩躁和不悅。今天太陽很大,操場上的學生很少,偶爾有幾個女生在操場邊的亭子坐下,用手機自拍,時而傳來一陣嬉笑。北子拿著一本書坐在陰涼處,黑色的水杯安靜的陪他坐在那,陽光和嬉笑,都似乎不曾打擾到他們。
下午只有兩節課,北子上完課,去廁所小解。小便很長,因為說話多,喝的水也很多。老式小便池修得很低,里面的水受到從高出落下的小便的撞擊,濺出水花到北子的褲腳上。北子看看表,四點三十五,最近一趟17路公交車差不多還有15分鐘到。
北子緩緩地走出校門,每一步都刻意踩得很實在。北子低頭看看自己黑色的鞋,上面是一些黃色的塵土和白色的粉筆灰,黑色的鞋踩在黑色的影子上,自己的影子此時又變得修長起來。北子又抬頭看看天邊,如果不是面朝的方向,北子很難區分出那是朝霞還是夕陽。公交站臺上,已經有幾個學生在等車進城。看到北子,笑著打招呼,說老師你還來和我們擠公交車。北子笑笑,低頭嗯了一聲。17路公交車在四點四十六分到來,北子掏出右邊褲袋里的公交卡上了車,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把窗戶打開一條縫,頭靠在窗框上,虛起眼睛,把臉迎向夕陽。北子心想,出發吧,還得坐十幾個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