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還未攀上窗欞,檐角先傳來細雨叩擊青瓦的聲響。我蜷縮在奶奶縫的碎花薄被里,數著竹簾外零落的槐花瓣,一片、兩片,像被揉碎的月光,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小懶貓,再不起青團要涼透嘍。"母親端著竹篾蒸籠從霧氣里鉆出來,粽葉的清香混著艾草的苦澀,順著門縫游進鼻腔。我揉著眼睛摸到廚房,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開幾點火星,映著父親蹲在地上擇馬蘭頭的背影,仿佛二十年前那個為我編竹蜻蜓的人從未老去。
村口的石板路浸透了雨水,青苔在磚縫里泛著幽光。三叔公的竹籃里躺著黃白紙錢,我幫忙提著裝供果的竹籃,指尖觸到冰涼的青瓷酒壺。祖墳前的野櫻桃樹又高了些,枝椏間垂著水珠,去年系的紅綢褪成淺粉色,在風里輕輕搖晃。
"阿太最愛吃這個。"姑姑把新蒸的定勝糕擺在青石供臺上,糯米混著赤豆的甜香漫過潮濕的泥土。父親擦拭墓碑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沉睡的蝴蝶。我望著碑上被雨水洇開的朱砂字跡,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清明,祖父握著我的手教寫"慎終追遠",筆尖的墨汁滴在宣紙上,暈成一朵不會凋謝的花。
回程時抄了近道,田埂上的紫云英開得放肆,沾著雨珠往褲腳撲。母親彎腰掐了把嫩尖,"晚上拌香干"。她鬢角的白發沾了水汽,讓我想起老屋天井里那株白茶花,經年的雨雪都化作溫潤的光澤。
灶間飄出臘肉炒蕨菜的香氣時,我在閣樓翻出褪色的鐵皮盒。二十年前的蝴蝶標本躺在泛黃的成績單上,玻璃紙下的翅膀仍泛著幽藍。底下壓著張全家福,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被祖父舉在肩頭,背景里的老槐樹如今已高過屋脊。
暮色漫上來時雨停了,西天撕開道霞光。我抱著搪瓷碗坐在門檻上啃腌篤鮮,看鄰居家的花貓躡著腳穿過晾衣繩投下的光影。父親在院子里修整竹篩,篾條在他指間翻飛,如同編織著流逝的歲月。
瓦當滴落的水珠在陶缸里敲出清響,母親泡的明前茶在青瓷杯里舒展腰肢。這一刻的時光仿佛被雨水浸軟的牛皮糖,拉得綿長而柔韌。我想起城里公寓窗外永遠灰蒙蒙的天際線,此刻忽然懂得了,為何祖輩要把清明喚作"踏青節",原來最深的懷念,都藏在生生不息的綠意里。
夜色染透窗紙時,我摸黑把鐵皮盒放回原處。木樓梯吱呀作響,像是老屋在訴說往事。堂屋傳來新聞聯播的片尾曲,混著父親輕微的鼾聲。廊下的燈籠被夜風撩動,在粉墻上投下搖晃的橘色光斑,恍若許多年前祖父煙斗里明滅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