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生如夢,不知身是客
天黑了,我似乎在這十梓街上已經游蕩很久了,可是卻不知要往哪兒去。
白天熙熙攘攘的街道,夜里安靜得像一座墳墓,風聲里傳來遠處山上低低的叫囂聲,路旁的樹上似乎藏著無數雙眼睛,偶爾一聲不明的腳步聲都不由得讓人心生驚悸。
我早已熟悉了這條陰沉沉的街道,我還知道街的盡頭有一池夜里嗚咽的滄浪湖,在橋上經過都會聽到底下似乎有人在嬉笑,而且那些嬉笑聲仿佛就在你的耳邊。
忘了說,我已經死了。死人是不會害怕的。
但是我沒能進入黃泉道,似乎在陽間還有未了的心事,于是我飄飄蕩蕩地找尋著羈絆我輪回的事物。這十梓街便是我死后第一眼睜開所在的地方,也是我和沈三白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我蕓娘,曾是紹興縣司筆硯沈三白的正牌夫人。如今身后也是跟我隔壁大街上飄蕩的乞兒鬼一樣一襲白衣一頭散發,在這偌大的人世間漂游著不知歸處,看著來來往往活著的人們,想到他們遲早也會跟我一樣,不由得感嘆一聲:人生如夢,愰不知身是客。
這條十梓街的第三個街口左拐路過鋪一抬頭那間高掛著大大的燈籠的府邸便是沈府,沈老爺子曾是縣里府衙人人敬之的幕僚,沈郎是沈家的大公子,但沈府現在當家的確是沈郎的弟弟沈啟堂,而沈郎他現就居住在沈府的避暑小所滄浪亭西畔的愛蓮居里,日出晚歸。
猶記得那天青天白日里,我剛在思繡坊賣了一匹金絲白邊藍染刺繡,繞過蔭涼的倉米巷轉到人潮擁擠的十梓街,一眼便見到炎炎日光下畫攤前的男子一襲青衫,袖口有點點墨跡,身后的畫卷都是臨摹名家手筆,我一眼看中了那幅煙爐引鶴,裊裊的青煙緩緩向上蜿蜒,一群蚊子似鶴舞于當中,沖煙而飛鳴,煞是有趣。
我叫住正埋頭理畫的男子,說,喏。他抬起頭看到我,一雙清眸里盛滿訝異,我沒深思便指了指最角落里的那副畫,說:“喏,請把那幅畫給我”,他微微一怔,轉身去拿畫,拿的卻是旁邊名家手筆的畫,“我說,不是這幅,是旁邊那幅,那幅煙爐的”,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姑娘,這幅并非佳作,恐.....”我捋了耳邊掉落下來的垂發,說“喏,這幅雖非名作,卻盡顯童真之趣,實不可求呢。”他嘴角微翹,便回過去取了畫與我,只收了我三文錢。我自是因得此趣物而興奮得跑回家了。
現在的白天里我只能收身在倉米巷,和一群小鬼們擠在不見天日的小洞里,露出眼睛觀看外面的動靜,直到有一次一條狗跑到這里對著洞口撒了泡尿,我們立馬驚得差點魂飛魄散,不顧外頭的日光冒了股白煙四下亂竄。幸好巷里有一株不知年歲的槐樹,至此白日里我就躲在樹洞里悠悠地等著夕陽西斜。
沒有星光的冬夜里,我獨自一鬼飄蕩在無人的街上,苦思著自己生前呆得久的地方,“揚州,蕭爽樓,滄浪亭,擷英居。”
老槐樹告訴我,想知道自己生前的未了事,就應該去自己生前的久居之地,找自己最親近的人。“這些地方都是我生前住過的,有什么我放不下的東西嗎?”我邊琢磨著邊玩弄著頭發,一群小鬼在我旁邊咿咿呀呀地呼嘯而過,“離這兒最近的地方就是滄浪亭了,沈三白正好也在那里,一舉兩得”,我盤算著就往滄浪亭飄去。
自從做鬼后各種感覺特別靈敏,還沒進愛蓮居就聞到一股酒味,沈三白本就從事酒業生意,有酒不奇怪,我忽然覺得是不是自己離開久了很多事情便開始忘記了。我順著酒味來到愛蓮居西廂房的門前,屋內一片漆黑,我想他應該睡著了,于是便悄悄然地飄進去四處尋找有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咚!”一個酒瓶子被人摔在地上,我驚了一下。往聲音的方向看去,似乎有人趴在桌上,我便飄過去,借著外頭的月光我還是認出了這個人就是我的夫君沈三白。看著他的眉他的眼恍如隔世,我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久,忽然聽到他喚了聲“蕓娘”,我自然地應了聲,可是轉念自嘲我們已經陰陽兩隔了,他怎么可能聽得到。
我突然覺得很失落,什么都不想找了,凄凄然回到槐樹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