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喜寶的感情

?喜寶雖然一再因為金錢而出賣自己，但是她并不是只要金錢的。有如下一段對白：『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愛。』『被愛與愛人，很多愛。』『第二希望得到什么？』『錢。』『足夠的錢。』『還有其他的嗎？』『健康。』（第四十頁）喜寶第一需要的是愛，第二是錢，第三是健康。這三者，自然最好是兼得，而當只能選擇一樣時，沒有人會懷疑喜寶會選擇愛，但是，當愛根本沒有時，喜寶也絕不會猶豫，她選擇錢。兩者都沒有了，健康也是好的－一個人當什么都沒有時，自然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唯一與生俱來的健康上。

說起來很可憐，再問下去：若是連健康也沒有了呢？答案多半是：那就只好希望活著。人類對于生命的依戀，真是頑固到了吃驚的地步，『好死不如歹活』這句話就是典型的寫照。『要愛，沒有愛，就要錢，健康也好』這句話，在《喜寶》中曾被重復過好多差，自然，這是喜寶的觀念。到后來，喜寶是幸運的，她又有愛（勖存姿愛上了她，她也愛勖存姿），又有錢。可是到最后，勖存姿死了，她沒有了愛，還有錢。所以《喜寶》的結尾時，亦舒這樣寫：『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寶的故事可長著呢。』（第三二九頁）姜喜寶的故事如何延續下去，可以另立一節來討論，此處不提，且先來看看喜寶的感情歷程。在到英國之前，喜寶應該是有男朋友的。勖聰慧就由衷地這樣說：『……任何男人都會愛上你，真的，你的男朋友一定以噸計。』（第十三頁）但是，喜寶從來也未曾試過有愛情：『我看得太多，聽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第一五四頁）或許喜寶曾有過愛情，但那只是普通的愛情（這句話很有點語病，但大家還是懂的），她沒有在任何人身上，發生過真正的愛情。然后，她到了英國，遇上了韓國泰。她當然從來也沒有，一點也沒有愛上韓國泰，這一點，絕無疑問，不必再引用疑問來證明了。再然后，就是勖存姿。喜寶和勖存姿之間的事太多，暫時一提就算。還有是丹尼斯阮，這個漂亮的男孩子，曾使得喜寶有過一陣子短暫的快樂，但喜寶當然也不會愛他，就算沒有勖存姿，喜寶也不會愛他。喜寶和勖聰恕之間，也沒有愛情－勖聰恕愛喜寶，但愛情是雙方面的，一廂情愿者不叫愛情，叫單戀，是一椿十分滑稽的事。而且，勖聰恕之愛喜寶，是他自以為如此而已，象他這樣性格的男人，在喜寶的眼中，猶如嬰兒，別說愛上喜寶她，就算是談情說愛，也還資格不夠的。喜寶對勖聰恕很有感情，那只是一種憐惜，同情，絕無男女情愛之意在內。

（只是愛情是雙向的，任何真的情感relationship都是雙向的，相互付出相互收獲，只付出只收獲都體會不到那個情。所以即便全世界人都愛她，她自己不付出真心，也是永遠得不到真正的愛情。一開始因為她的家世，我覺得她被生活壓迫沒有安全感，才不愿意付出，可當她索取地理所當然時，我覺得這與安全感無關。有無安全感，不付出，總是體會不到愛情的。戀愛得有戀愛的覺悟啊！好在她和勖存姿最后感受到了彼此）?

還有宋家明。宋家明也愛喜寶，他甚至提出：『或者我們可以一齊逃出勖家，你愿意嘛？』（第一七七頁）宋家明愛喜寶的道理很簡單，就算勖聰慧的美麗程度，和喜寶不相上下，成熟方面，卻相去甚遠。宋家明本身是成熟的，他是一個腦科醫生。一個腦科醫生，自然也可以去愛上豪富千金，但絕不必要如宋家明那樣委屈求全。宋家明就算沒有了豪富千金，他的生活，還是比許多人好得多。

所以，宋家明的性格上大有缺點，不如喜寶。連喜寶在一開始時也打算只給勖存姿六年青春：『難道我會跟足勖存姿一輩子?……不，不，等我讀完這六年功課，我一定要脫離他……』(第八十六頁)

因為喜寶預算在六年之后，她有了律師資格，就可以另創天地了。而宋家明已經是一個腦科醫生，明明心中不愿意，卻還甘于勖存姿女婿的地位，自然是性格上有缺點了，一直到后來，他還是沒有勇氣面對現實，不知道他自己其實是可以很神氣地獨立的，他在勖聰慧離他而去之后，還一直在勖家的陰影下過日子，直到最后，變成了約瑟兄弟，向宗教中去逃避，仍然沒有獨立生活的勇氣。

宋家明這種幾乎懦弱的性格，喜寶自然早已心中雪亮，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當宋家明向喜寶提議『私奔』之際，喜寶知道他認真，也決不會答應。喜寶不會愛上宋家明這種性格的男人，不會。所以，喜寶不曾愛過宋家明，宋家明太窩囊，窩囊到了使人看不起的程度，甚至還不如勖聰恕，勖聰恕生下來是勖存姿的兒子，無從選擇，而宋家明卻是自己投進去的。

（不僅僅是性格，更因為沒有錢。宋家明說私奔時，她想的是：“他是認真的。每個女人都喜歡有男人為她犧牲，但這太偉大了。但宋家明能愛我多久，我又能愛他多久？我是否得每天煮飯？是否得出外做工？是否得退學？是否要聽他重復自老板處得回來的嚕蘇氣？是否得為他養育兒女？他與勖聰慧是天作之合，但聰慧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一開始她就曾說過，“在中環找一份工作？朝九晚六，對牢一只打字機啪啪啪。度過這么一輩子？我的要求比這個高很多呢。”“如果我當年嫁了個小職員，縱使他只賺三五千，四年下來，或者也有點真感情。帶孩子辛苦，生命再缺意義（這個人沒有夢想的），在喧鬧繁忙中，也就過了。”這是最后第九章她二十五歲生日時的感慨，然而這也不是什么對平凡生活的褒獎。她頂看不上平凡人的生活。她不是一個要平凡生活幸福的人，從開始追求的愛的就是不平凡。然而不平凡是有代價的。

超多的金錢和超多的愛，真會同時擁有嗎？若擁有了，也是很短暫吧。上帝很公平，一個方面得到極致，為了平衡，便不愿意給你另一個方面了。世間沒有完美的事。人也不能太貪婪。）?

除了勖存姿之外，喜寶對之發生真正愛情的一個人，是漢斯馮艾克森貝克，一個劍橋大學教授，德國人，學的是物理，一個科學家。其所以用了『真正的感情』這樣的字句，而沒有用『愛情』這個詞，是因為喜寶和漢斯之間的相處，太短暫了。在短暫的相處之中，喜寶可時時不自覺地愛著漢斯，但至少還未曾表面化。

如果漢斯不是死在槍下，那么，喜寶以后會逐步愛上漢斯的。這一點，身為喜寶『糖心爹爹』的勖存姿，早已敏感地覺察了出來。勖存姿可以容忍丹尼斯阮，可以容忍喜寶的一切其他行為，但不能容忍漢斯。他是一個精明之極的人，當喜寶責問他的時候，他直截地回答：『他們不礙事，你不會愛上他們。』

『……你有，你已經愛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覺而已，我認識你還比你認識你自己為多。』（第二一七頁）喜寶在漢斯的住所之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感到了壓力的消失，可是及時以后事態的發展是喜寶愛上了漢斯，只怕一樣是悲劇，因為漢斯這個日耳曼人，不能深切體會喜寶的心情，不能用同樣的愛去回報喜寶：

『我們兩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并不易克服，并且我也沒有想到婚姻問題。』（第二零三頁）連宋家明也會認真地要和喜寶『私奔』，可是漢斯這個充滿了典型日耳曼人冷靜自私性格的人，面對著喜寶，『沒有想到過婚姻問題』！可是他又力勸喜寶離開勖存姿，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勖存姿非冒大不韙把他置于死地，只怕也有幾分是看穿了這一點，肯定這個人如果再存在下去，喜寶的下場決不會好到哪里去，所以給喜寶來一個長痛不如短痛！這種說法，似乎有點想公然為謀殺犯在辯護了，當然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是從可能性存在的角度，去揣測以下他在殺人前的心態而已。而一定要指出的是，勖存姿的心態，根本上一定和一個屠夫拿著刀去斬他妻子有可能愛的人一樣－人無分貴賤，這方面的心態，倒是大體相同。

在喜寶的感情生活之中，漢斯只不過是一段回憶起來，較為喜悅的插曲而已，而且由于漢斯死于謀殺，所以也格外回腸蕩氣。以喜寶的性格而論，若是勖存姿允許她嫁給漢斯，喜寶反而會把勖存姿恨死！最后，該說一說喜寶和勖存姿之間的感情了。一開始，兩人之間，純是買賣關系。而且，勖存姿是用極其直接的方法，提出要買喜寶的，那還是令得喜寶吃驚，雖然在這以前，她等于賣給了韓國泰。勖存姿開門見山：『我很坦白，好不諱言說一句，原諒我，我非常喜歡你，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作一項交易如何?』(第四十四頁)

勖存姿說這樣的話，當然不是第一次，他說來『極其流利』。可能是因為姜喜寶，他的話還委婉了許多，若是別的女人，象那個后來沉湎賭博的金發美女，勖存姿多半連話也懶得說，直接把錢扔過去就是了。

喜寶的反應是：『牽牽嘴角，拉開門……『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個妓女。……最后我或許會把自己賣出來，但不是這么快。』……轉頭出門』（第四十五頁）喜寶拒絕了勖存姿，當然『轉頭出門』之際，她是真正的拒絕。勖存姿的這種直接的方式，令得她的自尊收到了極度的傷害－竟后來，喜寶接受了勖存姿的出價，勖存姿也以他超人的風度和極度的愛憐在彌補，但是這一次傷害，在喜寶的心中，留下了極深的烙痕，一直不能忘懷。

喜寶在那是，潛意識中，根本沒有想到出賣自己，她和韓國泰之間的關系，雖然明擺著也是買賣的關系，但是這種關系，是循序漸進二來的，在她的心中，她可以自欺欺人地說韓國泰是她的男朋友。

可是勖存姿提出來的，卻是赤裸裸的買賣！勖存姿的提議，可以說是對喜寶的當頭棒喝，使喜寶在那一剎間，完全看清了自己，再也難以自欺下去，這種情形，實實在在，是令人感到極度的悲哀，就像是本來好好地把自己隱蔽著，但在突然之間，被人在大庭廣眾之間，一下子把所有的衣服全都脫光，必需赤裸裸面對所有人一樣，不但令人悲哀，也足以令人惱怒得發狂！

喜寶當時的心態，就是如此，所以她除了掉頭而去之外，沒有第二個選擇，她決不能立即答應，在腦筋還沒有完全轉過來之前，勖存姿的提議，在她的心中，還會升起無比的侮辱之感。

可是，在不到十分鐘之內，喜寶想到了現實。她要讀書，她要生活。她不要自己怎樣奢華，但至少要照自己最起碼的意愿活下去！在這樣的情形夏，她還有可能有別的選擇嗎？有人會說：當然有，她可以自食其力，到工廠去做女工，一樣可以活下去。是的，她甚至于不必去做女工，她可以：『回香港來租一個尾房做份秘書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異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第四十五頁）有人會說：不是絕大多數的人，都那樣生活嗎?使得，很多很多人都這樣生活著。但是，這樣生活著的許多許多人，有象喜寶這樣的機會嗎？這種機會，喜寶也知道是：『一個墮落的好機會。』（第四十五頁）在這樣好的一個墮落的機會之前，有多少人會選擇不墮落？單是寫一篇振奮人心，卑視金錢的小說，再容易不過，認為喜寶不該選擇墮落的人，不要騙自己，自己問問自己，在同樣的情形下，會選擇什么！也不必把答案告訴任何人，自己心里有數就可以了。

在作出了選擇之后，喜寶對自己的將來處境，目前的地位，十分了解：『我這個人是他包下來的。』（第九十九頁）『……吃的是他的飯，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很愉快，這是我的職責。』『第一零二頁』『從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寶。』（第四十八頁）在這里，亦舒對喜寶這個名字發表意見：『我到此刻才發覺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多么恰當，仿佛一生下來就鑄錠要做這種女人。』（第四十八頁）這恐怕是一個誤解，喜寶是一個十分俗的女孩子名字，也很普通，在江南一帶的農家，女孩子叫這一類名字的極為普遍，倒并不是『這種女人』的名字。『這種女人』的名字，大多數都風雅得很，如冠香、琪官、霞仙、文君……等等（參考『海上花列傳』）。

那時候，喜寶的心意是給他六年時間，并未曾想到后來對勖存姿真有感情上的發展，完全是純買賣，公平交易，兩不相欠。可是，沒有多久，喜寶就覺得勖存姿是一個無可比擬的男人，除了年紀大這一點之外，他幾乎是一個完美無缺的男人。喜寶最深切的感覺，亦舒只用了一句話來形容，但是這一句話，卻勝過前言萬語：『我想起我這廿二年生命，沒有一件真事，只有勖存姿。』（第一五四頁）令得喜寶有了這種感覺時，喜寶對勖存姿，已經有了愛情。雖然在這之前，在勖存姿驚人的物質饋贈之下，喜寶已感到了極度的滿足，她已經感到勖存姿這個男人的極度的可愛，但是她還是不承認有愛情，甚至想起了一首歌的歌詞：『呵，那將是多么可愛，某人的頭枕在我膝蓋上，又溫柔又暖和，他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呵，那將是多么可愛……』『……歌詞中只說『可愛』，沒有『愛情』。』『愛情是另外一件事，愛情是太奢華的事。』（第六十八頁）

最后那句話中的『奢華』，并不是指愛情本身，而是指要得到勖存姿的愛情而言。愛情的本身，一點也不奢華，只要男女雙方互相愛對方即可，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愛情發生，也不知道有多少愛情結束，普通之極。奢華的是，在極度的滿足感、真實感之下，喜寶對勖存姿有了愛意，但是她絕不敢奢望勖存姿也會愛她，所以她才感到愛情的奢華。可是事實上，勖存姿是早已愛上了喜寶的－勖存姿對喜寶的感情，將放在下一節討論，這一節討論的是喜寶的感情，也就是喜寶的角度出發來討論事態的發展。勖存姿給予喜寶極度的安全感，不止一次有類似的句子可見：『我把頭埋在他胸前，那種大量的安全感傳入我的心頭。』（第七十七頁）『我聽不到他心跳動，但是那種無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膛。』（第九十八頁）勖存姿能給喜寶以極度安全感，最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由于勖存姿是世界級的超級富豪，擁有天文數字的財產之故。喜寶在遇到勖存姿之前，連下一學期的學費都成問題，生活費也成問題。假設她不是遇上了勖存姿，那么她唯一的辦法，便是繼續和韓國泰或類似韓國泰這種傖俗的人混在一起，她甚至不會有什么機會遇上漢斯。

但是在遇見了勖存姿之后，她突然變得什么都有了，勖存姿給她一切金錢可以買得到的東西，包括『麻雀牌一樣』的鉆戒，蘇格蘭有七十間房間的城堡，全電腦控制可以航行全世界的游艇……

在現代社會中生活的人，若是口口聲聲，在口中鄙視金錢的人，應該被稱之為在說謊。如果枕的從心底認為金錢是沒有用的，那么這個人就根本無法生存下去－請告訴所有人，沒有錢怎么過日子吧！

豐厚無比的金錢，給予喜寶極度的安全感，當喜寶靠著勖存姿，感到務必的安全感之際，勖存姿簡直就是金錢的化身。然而，單只抱住了金錢的化身是沒有用的，更重要的是，金錢的化身，肯把錢花在喜寶的身上，幾乎是天方夜談式的花，『銀子象水一樣淌出去。』在這里，不妨約略討論一下一個十分淺顯，但卻一直有人在夾纏不清的問題：物質的饋贈，是否在男女親愛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答案有兩種（幾乎每一個問題，都可以有兩種相反的答案，除非是科學上的問題，二加二一定等于四），一種是純情派：愛情是崇高的，神圣的，不應該受到金錢物質的污染，一副愛情至上的樣子。

另一派，認為豐富的物質，真能使異性傾心，尤其在男性對女性上，一個慷慨豪爽的男性，可以盡自己能力使女性在物質上得到滿足的，總比口口聲聲講心講肺，談情說愛，卻吝嗇得一毛不拔的男性可愛多了！而且，如果一個男人，真愛一個女人的話，又怎會在物質上吝嗇呢？

我的答案，當然是第二個。若是強調了物質的功能，窮小子豈不是沒有愛情了嗎？這就是夾纏，當然不是如此。豪富有能力送蘇格蘭城堡，就蘇格蘭城堡，窮小子只送得起一朵玫瑰花，就送一朵玫瑰花，在意義上并無分別。

最令人不齒的男人是拼命向女性要求大量的愛，而仿佛只要他也付出大量的愛就可以了，其余的一概不興，這種男人，極其可怕，女性千萬要小心則個！題外話說完了，再說喜寶。喜寶在如此豐盛的金錢饋贈之下，早已在感情上成為勖存姿的俘虜－她不斷地在等勖存姿來，在等勖存姿得到她，至少得到她的身體。可是勖存姿卻一直沒有來。勖存姿當然不是不想來，而是他有他的自卑，他的自卑是他老了，他在一見到喜寶時就曾說過：『我除出金錢甚也沒有，我已是一個老人……』(第四十四頁)

作為一個被包起來的情婦，男女雙方之間，并沒有接觸到真正的愛情，而只是金錢上的關系之際，喜寶雖然有她自己的學業，可以消耗大量的時間，但是她還是寂寞不堪的。

喜寶時一個有靈性的女人，她才感到寂寞。（我去！！！！）現實社會上有大量類似喜寶身份的美麗女性，甚至整日無所事事，如果她們也有靈性的話，自然更應該感到寂寞，但如果她們沒有靈性，那就不會。喜寶寂寞：『走路的時候踢石子……』『靜寂的屋子，只聽見女傭進出時漿熨得筆挺的制服『沙沙』作聲。』（第九十三頁）喜寶的個性有她倔強的一面，她不主動要求見勖存姿，但當她見到勖存姿時，她禁不住心頭的高興－請參閱第九十八頁的一大段情節，在那段請節之中，亦舒把一個自卑的老人，寫得活龍活現。

（其實，勖存姿也不是太老，六十五歲而已。一個如勖存姿這樣的男人，就算到七十五歲，也大可不必這樣自卑的。）（現實社會中，頗有豪貴不如勖存姿甚遠，又比勖存姿更老的男人，若有半分自知之明，就該自卑甚，但她們幸福，她們一點不自卑。）喜寶在這樣的情形下過著日子，她作過許多努力，想捕捉勖存姿是不是愛她。可是勖存姿時如此難以捕捉的一個人，連那么聰明的喜寶，也捕捉不到他的心意。一直到了勖存姿心臟病發作，躺在醫院中，什么人都不想見，只是叫著喜寶的名字之際，喜寶才算是明白了勖存姿真是愛她的！喜寶在這件事上，已經完全明白勖存姿對她的愛意，可是在勖存姿沒有明明白白表現除了之前，她潛意識中，還是不肯承認－這是勖存姿用太直接的方法要求得到她時留下的創傷發作之故。

亦舒在這里，使用了旁敲側擊法，兩番借宋家明的口來說明喜寶和勖存姿之間的愛情：『真想不到，勖老先生愛上了你，而你也愛上了他。』（第一四七頁）『如果一個人瀕死時想見的是你，那么他是愛你的。』（第一五三頁）這自然是小說寫作中的一種變化，其實，喜寶自己心中豈有不明白之理，連宋家明這種人都明白了，喜寶這種水晶心肝琉璃人兒，豈有不明白的？兩個人，明明已經可以拜托純金錢的關系，互相都知道自己愛對方，對方也愛著自己了，應該可以沒有矛盾沖突了吧？然而并不，兩個人的性格，現實狀況，還是使他們之間存在著沖突。（自然，這些沖突，只是亦舒制造除了的。）（所有小說中，任何人物，任何沖突，都是小說家制造出來的。）（小說的好與壞，分別也在這里。好小說中的沖突，是根據一椿椿情節，小說中人物性格，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演變而來的。壞小說則只是故意制造沖突。）（從下面所舉的一個例子之中，當可以肯定亦舒所寫的小說是好小說。）喜寶和勖存姿之間的沖突，他們兩人所爭的，看了是十分虛無飄渺的，但是對一個人的一生來說,又極其重要的一點：自尊。喜寶要她的自尊。勖存姿要他的自尊。兩人為了爭持這一點的對話如下：『也不止是物質，情感上我還是依靠你的。你為什么不能愛我？』『我在等你先愛我。』『不，你先愛我。』『為什么，又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為什么不能先愛我？』（第一九九頁）這一段對白，如果割離開來看，一點道理也沒有。但是讀者看《喜寶》，從頭看下來，看到這里，看了這一段對白之際，實在是感慨萬千！誰先愛誰，有什么重要呢？但真的是重要之極，對喜寶和勖存姿兩人來說，都重要之極。先說喜寶。或曰：一個因為金錢而出賣自己的女人，有什么自尊可言呢？何必爭持著誰先愛誰呢？是的：一個因為金錢而出賣自己的女人，是沒有自尊可言的。喜寶在出賣自己之際，并沒有要求自尊，她可以忍受侮辱，甚至掌摑。喜寶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出賣的時候，她不要求什么自尊，只是買賣。

但這時，她和勖存姿討論的，不是買賣，而是愛情。在討論的時愛情時，她就有自尊。更由于她曾出賣過自己，所以自尊對她來說，更加重要。她一定堅持，要勖存姿先愛她－應該是先強烈、明顯、由衷地表示愛她，唯有如此，才能洗刷過去的行動所造成的侮辱，才能使過去心靈上所受的創傷痊愈。喜寶的堅持和要求，從她的角度出發，是全然合理的。

然而，從勖存姿的角度來看呢？勖存姿也要維持他的自尊，勖存姿問：『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的意思，其實再也明白不過，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夠多了，是到了喜寶應該有所表示的時候了。在他的角度看了，喜寶在這樣的情形下，仍然不肯『先愛他』，是由于喜寶在嫌他老，而老，這正是勖存姿完美的人生之中，唯一不能用金錢挽回補救的現象（呵呵，蒼天畢竟也有一件事是公平的）。

老，使勖存姿在喜寶面前，有極度的自卑，他甚至不過在喜寶的面前脫衣服，因為衰老了的肉體，是十分丑陋的、絕無法和喜寶青春美麗胴體相比，他以為自己已經付出了很多，至少可以在喜寶的心目之中，把他『老』的這一項無法補救的缺點，降低到了不足道的底板，那么，喜寶就應該先愛他了。喜寶一日不肯表示先愛他，他自然仍然可以占用喜寶，但只是占用她的身體，而不是占用她的心。

勖存姿認為他已盡了努力，應該有結果了，沒有結果，對他自尊，是一個極度的傷害。勖存姿的想法和要求，也是合理的。兩個人都合理？當然是，要不是兩個人都合理，就不會有沖突了。勖存姿后來發展道了因妒而殺人，伏線也就是在這一段對話之中。到后來，由于勖存姿的健康情形迅速惡化，他和喜寶之間，沒有再爭持過誰先愛誰的問題，兩個人都是聰明人，明知道再爭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何必再爭？只要在事實上，兩人相愛著就是了。

最值得注意的是，兩人之間在后來的另一段對話，見于原著第二七七頁，從勖存姿說：『喜寶，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開始，到第二八零頁位置，原文太長，不引用了，可以自行翻書去參考。

在這一段人最后的對話之中，幾乎未曾提及一個愛字，沒有將死的勖存姿撫著喜寶的頭發，說『我愛你』的場面；也沒有喜寶撲進勖存姿的懷中，留著淚說『我愛你』的鏡頭，兩個人，驚人堅持到底，合乎他們一貫發展下來的個性。

可是，在這一大段看來是淡淡的對話之中，卻包含了兩人之間深切無比的愛情。亦舒寫這一大段對話，看了全是淡淡的『閑話』，但實際上，都是情深到了濃得不能再濃的情話。像燦爛之極，返璞歸真一樣，男女之間的情意，到了真正濃時，誰還要一句人人都會說的『我愛你』呢？

在這一大段對話之中，喜寶和勖存姿，都已經由于關切對方，而到了忘我的地步，這才是情愛的最高境界，適合他們的身份，適合他們的性格，只有好小說中，才會見到這種寫法，若是兩人忽然抱頭痛哭，互相大叫『我愛你』，那真是滑稽不堪之至了。

亦舒甚至安排勖存姿死的時候，喜寶并不在場－喜寶出去一次，回來時勖存姿已經死了。當然，這種安排，也是為了避免『抱頭痛哭』式場面的出現。當喜寶向勖太太報告勖存姿的死訊時，她只是『木然』，然后，在昏過去又醒過來之后，也只是『眼淚默默流出來』。哭是一定要哭的，但絕不會搶天呼地地號哭，那留給別的女人去做，喜寶是喜寶，喜寶是不作興那樣子的。勖存姿死后，喜寶會怎樣呢？亦舒最后寫：『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寶的故事可長著呢。』（第三二九頁）姜喜寶以后還可能有什么故事呢？只怕全部故事的內容，『寂寞』就可以概括了。有一句被用濫了的話，用在這里，還是十分合適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在經過了像勖存姿這樣的男人，如此的寵愛、呵護之后，姜喜寶可以說已經見過了世上最出色的男人，還有什么樣的男人可以占用她的心靈呢？不會有了，喜寶自己也知道不會再有了，所以她只好：『大口大口喝著酒。』她這樣做，是因為『去日苦多』，她才二十六歲，以后悠悠歲月，如何派遣？讀者仿佛見到了一個極美極美的女人，在大量的金錢，大量的仰慕者的包圍之下，一切全是那么熱鬧繁華，美女也照樣高聲縱笑，但是在美女的眼中，卻透露著她心中那種極度的寂寞！（所以說，頂級的錢配上頂級的愛，即便有也很短暫，短暫過后，失落的只是自己，因為人生還很長）

再也無法補償的寂寞，勖存姿的經歷，似乎又循環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