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一年(公元615年)八月,東突厥首領始畢可汗的妻子義成公主,接到了一封來自隋煬帝的求救信。
信中說隋煬帝在雁門被始畢可汗率領的幾十萬騎兵包圍,雁門郡所屬的四十一座城池,已有三十九座被攻破,其余兩城亦是兵少糧缺,情勢已然十分危急。
事實上,早在始畢可汗率軍出發之時,義成公主便秘密派人將此事告知了隋煬帝,出巡北塞的皇帝這才有機會迅速馳入雁門,否則此時的中原帝王,只怕早已成了突厥人的俘虜。只是她沒有想到,即便如此,隋煬帝卻依然陷入了重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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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成公主剛嫁入突厥時只有十四歲,那一年是開皇十九年(公元599年),大隋王朝的主人那時還是隋文帝,她的丈夫也不是如今的始畢可汗,而是始畢可汗的父親——啟民可汗。
作為當時突厥實力最弱一支部族的首領,啟民可汗成為隋文帝扶持的、用來抗衡其他突厥各部的對象,隋朝不僅在朔州修筑大利城安置他的部眾,還在河套地區辟出牧地供其游牧,更將義成公主嫁給了他,以表示隋朝對這位首領的支持。
啟民可汗也因此漸漸立足腳跟,直至成為整個東突厥的首領,面對繁盛的大隋,他尊奉隋文帝為圣人可汗,并謙卑的表示愿意永遠臣服于大隋,世世代代為隋朝放羊牧馬,保衛北塞。
如果說這些事情對義成公主而言,更多的是停留在往來文書上的贊美之詞,那么大業三年(公元607年),隋煬帝的首次北巡則讓她親眼見證了大隋的輝煌。
那時的隋朝天下承平,百物豐實,隋煬帝帶著甲士五十余萬,馬匹十萬余,浩浩蕩蕩進入草原,旌旗招展,綿延千里,當他們抵達啟民可汗的大帳時,可汗帶領各部首領們跪拜相迎,許多首領甚至不敢仰視皇帝的面容。
而能工巧匠們為皇帝打造的能夠容納數百侍衛、甚至還能以輪軸驅動行走的宮殿令突厥人拜服,樂師伶人們的表演讓他們對中原的繁華心生羨慕...
作為隋朝的公主,義成的心中充溢著一股豪情,雖然飄零他鄉遠離故土,但自秦漢以來,有哪一位和親公主能在草原上親迎自己國家的帝王,重溫故鄉的風土人情,又有哪一位中原皇帝,能夠君臨邊塞令四夷臣服呢?
只怪那時她的目光還是過于短淺,只沉浸在國運昌隆的激動中,卻沒有看到這浩大排場之后的巨額支出,都沉甸甸的壓在隋朝百姓的肩頭,沒有看到這無限奢靡的繁華之下,掩藏著的帝王的好大喜功之心終將帶來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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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隋朝的危機暴露之前,義成公主的危機先一步到來,大業五年(公元609年),啟民可汗去世,他的兒子始畢可汗接任汗位,按照突厥的風俗,義成要嫁給新可汗,對一位自小接受中原正統的皇室女子來說,這無疑是難以接受的,可是她別無選擇,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隋朝與始畢可汗之間日益尖銳的矛盾則給義成公主的生活帶來了更大的危機。
始畢可汗時期,東突厥統一已久,勢力逐漸強大,為了避免威脅到隋朝的統治,隋煬帝聽取了裴矩的建議,打算再封始畢的弟弟叱吉設為南面可汗,以分化始畢的勢力,雖然叱吉設不敢接受,但此舉已是大大激怒了始畢可汗,當時始畢賬下有一位大臣名叫史蜀胡悉,此人善于謀略,經常為始畢出謀劃策對抗隋朝,因而被隋朝設計擒殺,自此,始畢可汗不再向隋朝納貢,并日益怨恨隋朝。
和親的女子不過是政治聯姻的工具,當聯姻的雙方日漸交惡,義成公主的生活便可想而知,她只盼望母國能繁榮強盛,這樣她即使受些冷落,卻也能生存下去。可她聽到的卻是隋煬帝大興土木,營建東都,每月使用勞工二百萬人,聽說他游幸江都用了上萬條船只,纖夫都有八萬余人、沿途500里的百姓被迫進獻食物,如此種種,國內早已是民怨沸騰。
她想,這樣浩大的工程終究是耗費過甚了,如今突厥日益強盛,草原各部的軍力已逼近百萬之眾,如果皇帝能與民休息、恢復國力,始畢可汗或許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是沒想到隋煬帝又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大業八年到大業十年(公元612-614年),隋煬帝三次討伐高句麗,均以失敗告終,民力軍力消耗過甚,損失慘重,國內開始頻頻發生農民起義,隋朝的國勢漸漸衰微,中原王朝的統治已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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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畢可汗并不像他的父親啟民可汗那樣對隋朝心存感激,相反,他對隋朝本就早有積怨,突厥部族的強大也讓他不再甘心屈居于中原皇帝之下,他打算趁皇帝北巡之時帶兵突襲隋軍,生擒皇帝。
于是就有了開頭的那一幕,在始畢可汗集結軍力出發之時,義成便火速派人通知了隋煬帝,然而敵我力量的懸殊讓缺乏準備的隋軍幾乎沒有招架之力,當送信的使者告訴義成公主皇帝在雁門郡中抱著幼子痛哭流涕時,她似乎透過連綿的草原和群山,看到了帝王雄風的逝去和王朝命運的終結。
但她畢竟是大隋的公主,她的肩上仍有一位公主要承擔的責任,她必須救皇帝,在大漠風霜中浸潤了十幾年的女子的柔弱目光,在那一刻突然銳利了起來,她親筆寫了一封信送給始畢可汗,告知他北境有敵來犯,請可汗速速回援。
一直陪伴她的侍女擔心地問她,若是可汗怪罪下來如何是好?她只冷笑了一聲,如今隋朝的援軍日夜前往雁門集結,可汗真有畢其功于一役的把握嗎?若是戰事失利,這大漠草原上的權力追逐和向來中原一樣血腥,始畢的地位只怕會搖搖欲墜,他本無一戰而勝的決心,何況北方本就有其他部族屢屢挑釁,趁他大軍出征趁虛而入本就不得不防,就算情報有誤,他又能如何責罰自己呢?
隋煬帝終于脫險而去,她也因為此事得以再一次出現在母國的史書之中,然而大隋王朝的命運,就像她在接到這封信時的感覺一樣,無可挽回的走向了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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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18年,隋煬帝因為禁軍生變被弒于江都宮,同年,唐國公李淵稱帝,建立了唐朝。母國已然傾覆,義成公主在政治上卻日漸成熟,公元619年,對隋朝始終抱有敵意的始畢可汗病逝,在義成公主的主導下,突厥先后立始畢可汗的兩位弟弟為突厥的首領,他們就是義成的第三、四任丈夫處羅可汗和頡利可汗,而她也終于擁有了可以影響突厥內政外交的力量。
作為一位亡國的公主,義成心心念念的不是怎樣安穩地度過自己的余生,而是如何推翻李唐的統治,復興大隋,重建自己的母國。
于是,在處羅可汗在位期間,義成公主便派人迎接當時還在竇建德手中的蕭皇后和隋朝皇室進入突厥,立皇室后裔楊政道為隋王,置百官,將他們安置在定襄。
頡利可汗則更是在她的影響下,屢屢進犯唐朝,劫掠邊境,甚至在唐朝玄武門之變、唐帝國權力核心動蕩之時,親率二十萬主力進抵渭水,直逼長安,若不是唐太宗乃一代英主,最終達成了渭水之盟,只怕中原又會烽火再起,唐朝的統治或許真有顛覆的危險。
利用突厥可汗進逼中原的野心,掠奪財富的貪心來削弱初建的唐朝的勢力,再進一步謀求隋朝的強大,是義成公主的策略,這樣的布局不可謂不費盡苦心,然而隋朝的運輸早已終結,當頡利可汗最終兵敗被俘,唐朝的士兵攻入王庭之時,這位傳奇的女子并未像自己的丈夫那樣投降稱臣,而是選擇了英勇的死去,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年隋煬帝首次北巡時迎風招展的旌旗、那綿延不絕的士兵和儀仗。
她的一生,都忠于自己的國家,她的一生,也都奉獻給了自己的國家,她想,縱然當年是為了和親,如今卻在改朝換代中身負擾亂邊境的惡名,縱然這一生都是飛蛾撲火,她也還可以算得上是位勇士吧,而現在,她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