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朱斌在辦公室的玻璃窗后遠遠望向茶水間里嘻嘻哈哈的幾個男女。
不知道又扯到什么有趣話題,他們端著咖啡杯,拈著小餅干,個個笑得春光燦爛,小錢最開懷,靠在旁邊人的肩膀上花枝亂顫,他們有的不算年輕,卻都沒結婚,身上少了一種說不明白又揮之不去的沉重感,真讓人羨慕!
近來網上爆火一個話題——“婚姻給女人帶來了什么”,他也跟著設想,如果不結婚、沒兒子,自己的生活會怎樣?
01
這天下午,朱斌原本心情很好,全公司三季度的業績考核,他們小組拿了第二,如果不是姜悅臨時決定下班后去參加什么親子課程,安排他去接兒子,朱斌肯定要請組員們下館子吃大餐,好好慶祝一下。
兒子不知道今天換人接,放學后肯定只去找姜悅和電動車,朱斌接了電話趕緊請假,他得早走一會,盡量將車停靠在距離學校大門近一點的地方,否則一到放學時分,學校大門一下子“吐”出那么多穿著相似的“祖國花朵”,他怕一眼沒看到,和兒子走岔了。
雖是三線小城,可日漸增多的私家車依然讓學校周圍的交通呈現出沸騰態勢,人聲、車聲、叫賣聲,混成一團充斥在空氣中,將地面上挨挨擠擠的人和車的縫隙填滿。
朱斌在距離學校大門二百米的地方被堵住了,車子前面橫著輛棗紅色的老年助力車,車上斜簽著單腳點地的白發老人打算將車頭向外停在路邊,那個空隙剛好能停下一輛三輪車,可就在他進進退退,馬上就可以倒進去的瞬間,另一輛三輪車直接停了進去。
老人氣得險些從車座上歪下來,身子還沒擺正,就顫著兩根手指,指向那輛三輪車,扯著嗓子嚷,“別搶我位置”,他讓人家趕緊走,對方卻偏不讓,雙方僵蹭住了。
朱斌的右后方是輛電動車,騎車的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她不停按喇叭,還敲朱斌的后車窗,想他讓出條縫隙,讓自己能擠過去。朱斌倒是樂意給她讓位置,但前后堵得太緊,于是只能關上車窗,將后面女人的絮叨聲隔得小一點。
是不是每個做了母親的女人都容易焦慮?等一等怎么了呢?朱斌不自覺地眉頭微皺。
這幾年,確切地說,是兒子五歲以后,姜悅的身體里仿佛裝了一只發條永遠擰緊的鬧鐘,將兒子醒著的時間都排滿,情緒也會按點爆炸,雖然爆炸的導火索是兒子,但最后被“波及”的從來都是他。
縱然,他一句話不說躲在角落,也會被扣上“不負責任”的帽子,朱斌不禁有點委屈,工資上交大半,下班就回家,牌局、酒局盡量不參加,還要他怎樣呢?
學校兩邊的步道上陸續走來舉著班級牌子的小學生,一色白底綠領口的校服,帶著小黃帽,只有背著的書包不一樣,不過看起來都是又大又厚,學生們一個個梗著細弱的脖子像前走,下意識地抵御書包沉重所導致的重心后移,仿佛排排隊行走的豆芽菜。
朱斌想找個車位停下,又生怕在那排無差異的小黃帽下錯過兒子的臉,兩只眼睛簡直不夠用,可直到擁堵的路逐漸暢通,兒子還是不見影。
02
朱斌心里火燒火燎的,如果現在不能馬上趕回家,就會耽誤兒子的一對一口語線上課。
在朱斌看來耽誤幾分鐘也沒啥大不了,他怕的是姜悅接下來不停歇的碎碎念,從“接個孩子都接不好”一直說到“不負責任”,反正,任何話題起頭,姜悅最后總能說到這四個字。
朱斌終于停好車,在學校大門口連轉幾圈,直到只剩三兩個值日生稀稀拉拉地往外走時,依然沒看到朱一達的影子。
就在朱斌在門衛室登記,打算進到學校的教室去找找看時,手機響了。
?“你兒子沒背出課文,被英語老師留堂了,昨晚讓你檢查背誦,你怎么查的?”姜悅的聲音如同一掛鞭炮般在電話那頭噼里啪啦地炸響,
怎么查的?昨晚兒子的確是背出那篇英語課文了,就是有點磕巴,可眼瞅著都十點半了,朱斌就做主讓兒子去睡覺,誰想到今天這么巧,被老師抽查到。
朱斌舉著電話,站在學校大門口,額頭沁出一層細汗,面皮有點發僵。
姜悅若情緒好,會叫兒子“寶貝”或“寶蛋”,平靜的話,會直呼“兒子”或“朱一達”,一旦她的嘴里蹦出“你兒子”三個字,就代表情緒已經瀕臨爆發邊緣。
朱斌試圖斟酌出合適的用詞,即使不能讓妻子消火,也別讓自己成為點燃引線的火苗,可他的大腦“當機”了。
因為每想出一句話,腦海中就自動蹦出姜悅的回答——
他如果說“確實檢查了,”老婆會說,“檢查了還不會背?一晚上就安排你干這點事都做不好!”
他要是說“看兒子太困就讓他睡了”,老婆肯定得說,“你就會當好人,慣得兒子沒吃苦精神。教育、教育,教比育重要,你這樣檢查,腦子進水了?”
朱斌當然不認為自己是腦子進水,雖然在兒子的教育上,自己付出的不如姜悅多,但歸根結底是他確實覺得沒必要。興趣班也就罷了,只英語課,姜悅就給兒子報了兩種:一個周末班,提前學習語法和閱讀,另一個是線上口語課,一對一的外教,周二、周四各一小時。
姜悅振振有詞,“以后中考的分水嶺就在英語,而英語提分的關鍵,一是閱讀,二是聽力。”
她說這話的時候,兒子剛5歲。她堅持要給兒子報幼兒英語,兩個穿著卡通服的老師帶著七八個小孩兒蹦蹦跳跳說英語,一節課好幾百,那會兒他們夫妻的工資加在一起剛過萬,朱斌覺得價格太高,姜悅壓根不理會,只皺著眉連連惋惜報名晚了,“孩子最佳的語言學習期就剩一年了,應該前年就給兒子報名上課的”。
起初,朱斌還在兒子的教育問題上發表自己的意見,但沒有一次能說服姜悅,于是,他慢慢習慣咽下涌到嘴邊的話。
這次朱斌也一樣,他舉著電話在學校門前默默地聽,直到姜悅從兒子的懶,說到他的不負責任,最后恨恨地掛斷電話,“我這邊的親子課馬上開始,晚上別等我吃飯了。”
03
晚上十點,姜悅才下課歸來。
朱斌剛伺候完兒子上床熄燈,吭哧吭哧地彎著腰拖地,拿著長拖把跟沙發下和餐桌底使勁。
姜悅放下包,換了拖鞋,一句話沒說,繞過朱斌進了臥室。
朱斌抬眼,只看到她拿睡衣去衛生間的背影。
水聲“嘩啦啦”響起時,朱斌心里犯起嘀咕,先前姜悅只要參加這種親子課,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必得是扯住他,攤開筆記本,正襟危坐,嚴肅地逐一講解每條記錄的要點,今晚,這是怎么了?
等衛生間的門響,朱斌的目光馬上迎向妻子,發現姜悅的兩只眼睛幾乎腫成水蜜桃,分明是不久前剛大哭一場的樣子。上次看她這樣傷心,還是在單位評職稱,到了最后關頭被擠下來時。
姜悅與另一位總是因抑郁癥請病假的同事競爭中級職稱,沒想到領導票最終卻投給了那位“抑郁癥”,領導給的解釋是人家畢竟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這個理由姜悅反駁不了,她是中專畢業,踏上工作崗位才知道學習,雖然拿了一把證件,但都不是第一學歷,所以,她無從分辯,就此噎住。噎得眼淚汪汪,撐著回到家才放聲痛哭,當時朱斌看到的就是這幅模樣。
從那時起,她更緊張兒子的學習。
朱斌趕緊放下拖把,洗了手,跟著姜悅進臥室。
沒等他問,姜悅就直愣愣地瞅著他開了口,“我真是太后悔了,在兒子教育上做了這么多錯事。”
朱斌看著她點點頭,沒敢說話,又忽然意識到這頭點得不合時宜,趕緊找補,“老子無過天無過,要我說,你已經做得太好了!”
這話,果然沒說到老婆的心坎里,她的眉頭微微凝住,嘆了口氣,幽幽地開口。
?“在你這種根本不關心兒子學習,不在意孩子教育的人看來,我做得當然已經太好了,你都沒有意識到我們家的教育失敗在哪兒。”
朱斌覺得自己的心被老婆這話擠壓成一團,連氣口都沒了。他就知道不論在哪兒點的火,不管怎么燒,最后總要蔓延到自己這一畝三分地上。
窗玻璃上映出朱斌垂頭喪氣、臊眉耷眼的影子,他伸長脖子,松了肩膀,這樣看起來精神一點。他很久沒有關注自己的外表了,幾乎忘了自己在學生時代活躍在籃球場上的模樣。
說到哪兒了?哦,姜悅在自我檢討——
“你看他現在一副厚臉皮的樣子,說輕了聽不見,說重了耍賴找理由。”
姜悅并不需要他接茬,自顧自地往下說,“兒子小時候我不該打他,光想著規范他的行為,沒想到要培養榮譽感,以至于現在他連羞愧感都沒有了。”
看來今晚姜悅學的新名詞是——“榮譽感”和“羞愧感”?可這個誰沒有呢?只是,他在這個家里的榮譽感始終被剝奪,于是,只能在羞愧感和委屈感之間徘徊。
“我打他的時候,你就在旁邊,只當個甩手掌柜站著看,也不知道唱個紅臉。”
朱斌自嘲地對著窗上自己的影子咧咧嘴,扯出一個苦笑,嗯,這個笑里看不出羞愧,只有苦澀。
他倒真的唱過兩回紅臉,不是演,是真心疼兒子。
姜悅從兒子上幼兒園大班時就規定,作業本超過三個錯別字,就撕掉重寫。兒子本來就慢,一緊張更連連出錯。朱斌看著小人兒拱著頭在學習桌前,捏著筆、鼓著嘴,眼淚含在眼眶里的可憐相,心里軟得不行,偷偷跟姜悅求情。
當時姜悅說什么了呢?“我管孩子的時候你不要說話,父母得保持一致,孩子才知道自己的行為標準。”
不說話就不說話,朱斌扯扯姜悅的袖口,示意她去看兒子要掉不掉的眼淚,可姜悅仿佛壓根不打算領會他的意思,繼續指著作業本說,“橫要平,豎要直,筆畫順序怎么又忘了?”
兒子的作業被撕到第三頁時,他不肯寫了,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吧唧一聲躺倒在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寫了,媽媽撕了媽媽寫”。
“哭夠了接著寫”。
兒子更絕望了,兩只手抓住桌子腿,“那我就不起來,在這兒吃,這兒睡”。
姜悅“嗤”了一聲,冷冷地威脅,“你試試看”。
兒子趴在地板上快睡著了,還是不肯爬起來,頭枕在胳膊上,閉著眼睛抽噎。
朱斌不想在孩子面前跟姜悅吵,他始終記得小時候父母吵作一團,自己縮在床腳,拿一床小被子蒙住頭臉的惶恐,所以,他拉著姜悅進臥室給兒子求情,這么小的孩子,差不多就行了。
姜悅眉梢一吊,恨恨拒絕,“你這是縱容、是害他。就是因為小,才要立規矩。”
最后兒子在屁股被戒尺打了十幾下后,終于寫完第四張作業。朱斌不想吵,就只能忍著不說話,他忍得很辛苦,一忍就忍了這么多年。
04
不管怎樣,這個晚上,姜悅總算承認她錯了。
打孩子錯了,撕作業錯了,拿著成績當標準來衡量兒子也錯了。親子課的老師講得并不多,全程帶著大家進行角色扮演。
姜悅和隨機的搭檔一個扮兒子一個演媽媽,姜悅壓根沒想到自己天天對兒子說的話,殺傷力竟這么強,才被“媽媽”指著腦袋訓斥了幾句,眼淚就止不住了。再講給朱斌聽時,她的眼底很快又浮起一層霧氣,“覺得心里發堵,太難受了,我總以為那些話都是為了兒子好,可自己聽著哪一句都扎心,簡直恨不得堵上耳朵。”
朱斌不由追問,“這個課下一節什么時候?”
“這是公益課,只一節”,姜悅繼續自己想說的話,“演媽媽的搭檔不聽我解釋,因為我看手機,抬手就打我,我下意識地推了她一把,然后,我心里更難過,覺得痛快又后悔,說不出什么滋味。”
朱斌聽得認真,他眼也不眨地望著姜悅的臉,還想知道更多,比如怎樣讓姜悅再去上這個角色扮演的課,最好就讓她來演自己。
他也想去試試,去說姜悅的臺詞,體驗姜悅在埋怨自己不上進,指責自己不負責的時候,心里的感受,不知道這種方式對自己是不是也有用。
那一晚,朱斌和姜悅說好,第二日就去老師的工作室,夫妻一起去參加課程或者進行咨詢。
姜悅很欣慰,“第一次看你為了兒子這么主動。”
朱斌有點慚愧,心說,“這回不止為兒子,還為我自己。”
那一夜,朱斌夢見的是過去的時光、戀愛的時節,他拉著姜悅的手,在軟綿綿的綠草地上輕快奔跑,她跟在身邊溫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