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白畫端
(1)
朦朧間,小幺覺得臉頰有些涼,像是有水滴在她臉上。她緩緩睜開眼睛,卻見到一張血盆大口懸在她面前,口水牽成絲正好滴到她的臉上。小幺嚇得尖叫一聲,立刻起身往后爬,可沒爬幾步便碰到了山壁。
這是一處靠水的洞穴,而剛才的“血盆大口”是一個長得像頭大雕卻生了角的異獸,因了小幺的驚怕,它顯得很激動,甩著哈喇子搖頭晃腦。聽聞鹿臺山上有叫蠱雕的妖獸,雖然叫聲像孩子一樣單純,性子卻兇狠,會吃人。
小幺揉了揉發昏的腦袋,這才慢慢想起來龍去脈。
她本是家中的幺女,因為貧困被賣到有錢人家里做苦工,又因為生了一副好皮囊,被府上的大少爺看中,百般刁難萬般調戲。終于有一天,大少爺在深夜偷偷爬上了她的床,在將她強行霸占以后直接打暈了過去……再醒來,便是在這鹿吳山上了。
思及此,小幺眼淚簌簌,此刻她已心如死灰,面對著饑餓難耐的蠱雕,她竟鼓起勇氣沖到它面前,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你吃了我吧!”
那蠱雕似是沒料到她有如此舉動,反而倒退兩步,歪著頭看著面前的人。
小幺咬唇,用力將袖子撕裂,又撿起地上的碎石將手臂給劃破。她狠了心要赴死,舉起汩汩流血的手臂就要往蠱雕的嘴里送,一邊還哭喊著:“你快吃了我,快吃啊,快……”
那蠱雕從來都很享受追逐獵物的過程,這會兒她非但不跑,反而自己送上門來,它倒是完全失了興趣。它像只溫順的獸,伸了舌頭舔了舔小幺的傷口,那傷口便立刻愈合了。接著,它打了個呵欠,竟在水邊躺下閉目養神起來。
小幺哭夠了便擦干眼淚,想要離開,誰知道剛走出洞穴,那蠱雕立刻站起來齜牙咧嘴,守在門口不讓她離開半步。
敢情它是想把小幺養著,可能是想等肥了再吃。
“你如果不吃我,就給我吃點什么吧。”原本絕望的小幺被它這樣逗得反倒破涕為笑起來,反正橫豎也是死,不如看開些。她竟然伸手摸了摸蠱雕的腦袋,繼續說,“蠱雕公子,我餓了。”
蠱雕竟像聽懂了似的,縱身一躍,從水里捕上來一條魚。
小幺驚喜地拍拍手,覺得人們口中說的妖獸好像并不可怕。
蠱雕見她開心,竟也覺得有趣,又往水里游了好一會兒,這會兒叼上來一條大水蛇,嚇得小幺拔腿就往洞里逃。
……總而言之,小幺且在此住下了。
(2)
現在蠱雕不知道自己養的是什么,原本它是知道的。
最開始的時候,它從山下撿到小幺,便把她馱回去,想等著她醒來再慢慢享用。再后來,它想著,等小幺再胖些,肉再勁道些再吃。現在,它不僅自個兒舍不得吃,反而每天為她要吃什么而愁得不行。
魚吃三天便膩了,就連水蛇也都吃厭了……它真沒想到人是這么會吃的一種動物。
“蠱雕,我想出去。”小幺趴在蠱雕的身上,哭喪著臉。
蠱雕聽了立刻張大嘴巴,哇哇地叫,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我不是逃,我是想吃東西。我想吃包子,大肉餡兒的那種,想吃大白饅頭,想吃白米飯。”小幺說著說著還咽了咽口水。
蠱雕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不知道從哪里掏出兩錠碎金塊,往小幺懷里送。
“我不要這個。”蠱雕總能在鹿吳山上找出些黃金玉石什么的,起先還能討小幺歡心,可現在小幺看著滿山洞的寶貝,金山銀山卻換不來一個大肉包子,氣得眼睛都紅了。她把臉埋進蠱雕的毛發中,嚶嚶哭了起來,“你還不如把我吃了算了。”
蠱雕耷拉著腦袋,卻暗暗將她想要的東西都記下。
這日,小幺餓著肚子便睡了,蠱雕趁著黃昏,決定去一趟凡人的集市。
它搖身一變,竟能變作一個翩翩少年,穿著褐色的長袍,和凡人外貌無兩。蠱雕兜里全是碎金玉石,凡是見到有人在吃東西,他便掏出一小把遞過去,再指一指……
夜里小幺被蠱雕鬧醒,正想生氣呢,卻見到一個翩翩少年正對著她嘿嘿笑,手里抱著一大堆吃食,有的竟然還冒著熱氣兒。
小幺熱淚盈眶地吃起了肉包子,一邊上下打量著蠱雕。包子油多,小幺咬了一口,油漬順著她的嘴角往下滴,蠱雕想也沒想便伸了手想要幫她擦拭干凈,誰料小幺嚇得往后退了退,自己用手擦了擦干凈。
蠱雕伸到半空中的手落了空,他有些氣惱,皺起了眉。
小幺這才嘟嘟囔囔地說:“小幺不喜歡你這樣子,不喜歡。”
蠱雕這才恍然大悟,他嘿嘿笑起來,悶頭往水里跳,再上岸便恢復了本來的模樣。小幺這才笑起來,把手里的肉包往它嘴里塞。
蠱雕吃了兩口,啊嗚一下全給吐了——
這什么啊,真難吃。
(3)
小幺已經習慣了每天醒來都會有各種佳肴送到嘴邊,她想著,如果也可以和蠱雕一直生活在一起,其實也挺快樂的。
她揉揉眼睛,見到蠱雕從水里探出腦袋,便笑著走過去。
誰知道蠱雕一反常態,一口就往她的大腿咬去。好在小幺躲閃得快,整條腿才不至于被咬斷,可是仍是被生生咬下半塊肉來,痛的她直掉眼淚。眼前的蠱雕面露兇相,像是發了狂似的,它從水中爬上來,甩了甩毛,兩眼死瞪著小幺,隨時準備下一次攻擊。
小幺哭著問它怎么了,仍是不死心地想要靠近它。
它蓄勢待發,懸空一躍,朝小幺撲過來。
忽然,不知道從哪里又沖出來一只蠱雕,它飛撲過來一把將其按到在地狠狠撕咬,恨不得將它千刀萬剮一般。
前頭那只蠱雕被咬得嗷嗷叫喚,掙扎著鉆進水里逃走了。
蠱雕渾身浴血,它回過頭,卻見到小幺已經躺倒在地,臉上已經失了血色。為了方便照顧小幺,它又變作少年的模樣,跑過來急忙用手按住小幺流血的口子,可仍是止不住血一直往外流。手足無措之間,聽見小幺笑。
“我就說嘛,你怎么會咬我,還好是我認錯了。”她喘著粗氣,握住蠱雕的手,道,“你把衣服撕破了,在我這個傷口外面裹兩圈,我就沒事了。”
蠱雕聽了立刻開始給小幺包扎,又怕裹疼了小幺,急得滿頭是汗。
小幺閉著眼睛,和蠱雕聊著天:“你說,這山上這么多蠱雕,我怎么能分清哪個是你呢?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蠱雕看著小幺,憋了半天,終于說了兩個字:“小……小幺。”
"這是我的名字,"小幺喘著氣,伸手握住他的,“那你叫逍遙好不好,我是小幺,你是逍遙。”
他點點頭,張開雙手把小幺抱進懷里。
(4)
那天以后,小幺的身體再也沒有好轉過。
腿上的傷口已經腐爛了,在持續發熱了一天以后,小幺經常睡死過去,醒不了一會兒又睡過去。無論逍遙從外面帶什么回來,小幺也吃不下,只是每天躺在山洞里瑟瑟發抖,使不上力。
這天小幺的身體奇跡般好了些許,她甚至能夠坐起來。
“逍遙。”她躺在逍遙懷里,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好怕。”
逍遙聽了緊皺著眉,也同樣反握住她的。
他又何嘗不是。小幺是那樣脆弱啊,只是被咬了一口,便再也站不起來了,無論他是舔舐傷口也好,漫山遍野找草藥也好,終是醫不好她。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他懷里瘦下來,在他懷里連哭泣都變成一件費力的事情。
“如果你一開始就把我吃掉,該有多好。”小幺瞇著眼睛。她看著洞外今日陽光明媚,很想出去走走。
逍遙陰沉著臉,似是不喜歡聽她這樣說。他將小幺打橫抱起,放到洞穴外面。
小幺享受著日光,啟唇道:“逍遙,我想吃大肉包。”
逍遙聽了開心得不得了,立馬回洞里拿包子。待他抱著包子再出來時,小幺似乎已經睡著了,她靜靜躺在陽光下,猶如初見那般美好。
逍遙輕輕推推她。
小幺卻沒有醒過來。
逍遙放下肉包,費力地喚她:“小……小幺,小幺……”
她沒有醒。
(5)
小幺死后的第三天,逍遙抱著小幺的尸體一動不動也已經三天了。
他想起小幺臨去前對他說過,若她死了就把她吃掉,這樣他們還是可以在一起。可是他怎么狠得下心來。
他與她曾度過短暫的年月,一起吃包子,一起吃人吃的各種食物,再難吃他也甘之如飴;他馱她去山里撿碎金塊,給她捉來很多小魚在山洞里養著;他記得寒冷的夜里,她蜷縮在他的懷里,死死抱住他,有時候還會含含糊糊說夢話;他也記得,某天夜里,他變作凡人模樣,學著凡人夫家的樣子,在她熟睡的時候,偷偷親吻過她的額頭。
那時候她的睫毛微微顫動,不知道是真的睡著還是裝著沒有醒。
逍遙忽然很想知道,小幺那天是不是醒著,是不是知道自己曾偷偷吻過她。
可是他再也不能知道了。
他只能在今后沒有小幺的日子里,守著這一座金山銀山,學著凡人那樣,去思念她。
(完)
《山海經·南山經》記:“又東五百里曰鹿吳之山,上無草木,多金石。澤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獸焉,名曰蠱雕,其狀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嬰兒之音,是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