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知曉樓。
大堂里人聲鼎沸,各路江湖豪杰聚首于此,并非為了共商武林大事,而是為了高臺上的那一壇酒。
往時說書的高臺上,放驚堂木的桌子中央,擺著一個黑壇。
普通的陶壇,普通的封泥。
但那封條上的字,卻不普通。
不是字寫得不普通,而是這兩個字代表的意義,不普通。
“驚神”。
江湖傳聞:有酒驚神,世存一樽;一朝得享,失半縷魂。
能嘗過這酒的人,自此以后,對這酒會魂牽夢繞,仿佛失去了半縷魂魄一般。足見這酒之醇美,舉世難尋。
如此寶物,按理說早就讓下面的江湖豪俠們爭搶個頭破血流了,現如今卻還能各自安坐,全仗著那壇酒的主人,正坐在高臺上。
這是一個面色紅潤的中年人,長期的宿醉讓他的鼻子比一般人紅亮得多,但那惺忪的雙眼里射出的寒光,卻不是一般人能夠消受的了。
黃酒,酒皇。(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酒)
沒錯,他姓黃,名酒,世人謂之“酒皇”。只因他嗜酒如命,也最懂酒。
不,他不是懂酒。
他就是酒。
“驚神”是他這一生釀酒的最巔峰之作,機緣巧合而得,世上只有這一壇,連他自己都舍不得喝。
但是如今,他把驚神拿了出來,當作報酬。
只因他需要十個人,幫他去做一件事,不,應該說,是幫整個江湖去做一件事,一件九死一生的事。
他的耐心很好,自斟自酌自飲酒,如此等了兩天,他等的人一直沒有出現。
臺下的江湖客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也無濟于事。那壇酒邊上的事務榜,至今沒有揭開。
或許今天該揭開了。
他看著遠處,緩緩走進門的一個身影,露出了微笑。
那是一個身披黑袍的女子,寬大的黑袍遮擋了她的身形,但那一張臉,足以讓任何一個看向她的人失神,進而驚呼。
這是一張美得讓人窒息的臉。
世間的美有千萬種,但只有這一張臉,真正詮釋了這一個字:媚。
一種渾然天成的媚,不管是眼波流轉,還是那一顰一笑,都會讓人渾身酥軟,連女人都不例外。
你很難想象這樣的嫵媚,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身上。
當她走進大堂后,這些或坐或站的江湖客沸騰了。定力差的人一臉癡迷,功力高深的則一臉驚恐。
只有黃酒面帶微笑,吐了一口酒氣,對她說:“呼,你來啦,小心魔。(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心 PS:未寫)”
“為了‘驚神’二字,我不得不來。”女子微微一笑,大堂里又是一陣騷動。
那些癡迷之人似乎都已經沒了知覺,只會定定看著她的臉,不管是手里夾著的菜連同筷子一起掉到地上,還是碗里的酒已經撒到褲襠,全都渾然不覺。
而還能自己的人,早就奪門而出,仿佛這大堂是無間煉獄,多待一秒都會要了他們的命。
黃酒點點頭:“也是,若不是我出身知曉樓,這次的委托,我自己就接了。”說罷拿起手邊的酒壺,又灌了一口酒。
“可為何這榜還不揭?”女子指了指蓋著木板的紅布,一臉好奇的問道。
“只因還有九個人在路上。不過,既然你已經來了,想必他們也快了。”
“你在等‘江湖十杰’?”
“呼,沒錯。”
“能讓十杰去做的事情,世上幾乎沒有。”
“嗝兒,現在有了。”
“好,我陪你等。”
女子說完,便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
她的身邊早已圍了一圈流著哈喇子的江湖客,可這些江湖客都只敢定定看著她,卻全都站在離她大半丈的地方,不敢寸進,仿佛是在守衛和瞻仰自己的女神一般。
“不用等多久了。”
兩人循著聲音看去,發現大堂的房梁上不知何時已經坐了一個人。
一個身穿天藍色長袍的年輕人,二十郎當的年歲,一臉壞壞的笑容,言語、動作間都帶著一股子不羈,和人說話時仿佛是在挑逗對方一般,配著那張俊俏的臉,姑娘和他說話定然很容易臉紅。
“邪君,沒想到你已經先到一步了。嗝兒。”黃酒抬起惺忪的雙眼,打著酒嗝,略帶驚訝地說。
“只比小心魔早了一點點。”年輕人從梁上跳下來,落到黑袍女子身邊。
黑袍女子微微蹙眉,看向年輕人:“你就是牧老邪?(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炎、江湖錄·麒)”
“啊,小姑娘見外了,叫什么姥爺?叫我牧邪即可。”年輕人拱了拱手,微笑著占了女子的便宜。
“哼!”小心魔一皺鼻頭、一擰眉毛,圍繞著她的那些江湖客立刻躁動起來,看樣子就要群起而攻之。
“喲!好重的味兒!哪兒來的騷狐貍!”就在這時,一陣高喝,如春雷炸響,自門外傳來。
隨著聲音進來的,是一個光頭和尚。
一個手拿燒雞,滿手油膩,腰間掛酒的粗壯和尚,頭上的戒疤似乎因為酒氣上頭而顯得特別艷紅,那粗壯的身材和粗魯的言行,配著那張娃娃臉,顯得特別滑稽。
那聲吼里,夾雜著佛門獅子吼的功力,一時間讓那群被小心魔攝住心神的江湖客頭痛欲裂,但也回復了清明。
于是這個和尚便在往外沖的人流中緩緩而上,進到了大堂里。
“真是多謝啦,瘋虎小和尚。”牧邪笑嘻嘻地朝來者說。
“呼。狂佛段瘋虎(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瘋 PS:未寫),好久不見了啊。”黃酒丟出一壺酒給那和尚。
“屁的好久不見,上個月才剛來找你喝酒!”和尚接過拋來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嘆道,“好酒!”隨后才轉向牧邪,“別謝我,小流氓,要謝你謝她。”
說完朝著門口一指。
不知何時,門口處已經站著一人。
又一個姑娘。
如果說小心魔完美的演繹了什么叫做“媚”,那么這個門口的姑娘,就完美的演示了什么叫做“純”。
干凈的眼神、干凈的面容、淡雅的神情、得體的儀態,站在哪兒就是生生的一句“清水出芙蓉”,所有看到她的人,都不由得自慚形穢,發自內心的想要端正自己的姿態,不然連跟她同在一個屋檐下都顯得沒有資格。
若不是她那光亮的腦袋,恐怕姿色還要略勝小天魔一籌。
但不是每個人都用一種“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心態看她。
比如牧邪。
看到這個姑娘后,他沒由來地臉一紅,連說話都說不利索了:“清、清玄小尼(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炎)?你、你什么、什么時候來、來的?”
他這副模樣,倒是讓旁邊幾個人忍俊不禁。
“邪君,你不會,對我們清玄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吧?”小心魔哪兒會放過這樣逗弄牧邪的機會,只見她施施然抬起手,媚眼如絲地看著牧邪,“人家清玄姑娘可不會搭理你,別癡心妄想了。不過,若是你想要和我嘗一嘗那巫山云雨,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呢。”說完,手指似有意又像無意地,搭在了她嬌嫩的雙唇間,神態更是嫵媚。
“別,別鬧!”似乎是那股勁兒還沒緩過來,牧邪說話還是不利索,而且臉似乎更紅了。
清玄沒有理會這兩人,只是徑直走到了臺下。
她看著臺上蓋著紅布的事務榜,輕聲說:“酒皇,我不喝你的酒。但是我會接這次的委托。”
這清脆的聲音,悅耳而安神,聽過之后,仿佛全身心都受到了洗滌一般舒爽。
“嗝兒,看來你們慈航靜齋已經知道所謂何事了啊。”
“是。家師已將此事告知清玄。”
“嗝兒,那就再耐心等等吧。”
說話間,一聲佛號自遠處響起:“阿彌陀佛。”
待得佛號宣完,那聲音已經由遠及近,進到了大堂里。
來者三人。
為首一個中年和尚,慈眉善目,身形瘦小,但手中的禪杖卻粗大無比,杵在地上,地磚都裂了好幾塊。
左邊一個高髻道人,臉色稚嫩,似乎只有十三四歲,沒長開的樣子。可臉上的倨傲是在場人中最盛的。一身黑白魚道服松垮垮穿在身上,背后一把桃木劍,若仔細看去,這木劍的材質非木非鐵,卻寒光閃閃。
右邊一個灰色道袍的青年道人,披頭散發,一臉懶散,一把尋常鐵劍懸掛在腰間。五官尋常,身材尋常,一切都很尋常,只有那一雙有著灰白色異瞳的眼睛透出精光。
“嗝兒,靜遠大師(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遠 PS:未寫),別來無恙。”
“阿彌陀佛,施主言重了,小僧當不得大師二字。”說完,靜遠將目光投向了對面的段瘋虎。
段瘋虎一接觸靜遠的目光,就像炸了毛的貓一般跳將起來:“靜遠師兄!別想著叫我回師門!我不回去,我不認錯!”
“哎,小虎,你這是何苦呢。”
“師兄,放下屠刀就真的立地成佛了么?那之前他們屠刀下的人命怎么算?這筆帳我怎么算都算不過來,所以寺里能留那些殺人無算的惡徒,我不能留!”
“阿彌陀佛,你這是明知是錯也不愿改,和那些惡徒有什么區別?寺里十六條人命,江湖上三十七條人命,還不夠么?”
“不夠。”段瘋虎一梗脖子,歪過頭去,不再搭理靜遠。
“嗝兒,漣泉真人(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泉 PS:未寫),袁天師(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罡 PS:下下篇江湖錄短篇),久仰大名。”
黃酒沒有理會靜遠和段瘋虎,而是對著另外兩人說到。
當他說到漣泉真人時,那個灰衣道人哼了一聲,當他說到袁天師時,那高髻道人哼了一聲。
再看兩人自始至終都沒有眼神交集,想來也是互相不對付的。
“諸位,嗝兒,還差三人了。”黃酒還是一口接一口的喝著酒。
“馬上就到了。”接他話的是高髻道人,他的聲音稚嫩,仿佛未變聲的孩童。
“哼,好像只有你知道一樣。”灰衣道人嗆聲到。
“嘁,你們又怎么知道。”段瘋虎吃完了手中的燒雞,正將滿手的油擦到僧服上。
高髻道人用眼睛瞟了一眼段瘋虎,有些輕蔑地道:“因為我聞到了劍的味道。是把好劍。”
“漣泉,要不是我知道這就是你修的道,我一定把你屎給打出來。”段瘋虎惡狠狠地對著高髻道人說。
“哼!幼稚!”漣泉還是臭著一張臉,用孩童般的聲音回應段瘋虎。
還沒等段瘋虎發作,一道凌厲的劍氣自門外極速沖來,但剛進得大廳就被一道刀罡抵消于無形。
兩道身影交錯在一起,飄進了大堂,那身影之快,似乎只有模糊的身形,在這一團模糊里傳出密集的叮當聲,聽的出是刀劍相交的聲音。
“阿彌陀佛,慕容施主,壹施主,請住手。”這溫和的聲音仿佛一記清泉,一時間眾人覺得心頭一靜,殺意全消。
那兩道身影停了下來。
其中一人穿著黑衣,衣服的胸前和腹部有幾道裂口,明顯是被利器割破的樣子。他面色陰沉,相貌難以形容,不管見沒見過他,總給人一種既熟悉又怎么都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的感覺。但這樣的樣貌丟進人群里,估計就很難找到了。
另一人穿著一身青色勁裝,手持一把銀白色的長劍,劍光寒寒,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器。而更奪人眼目的,是他腰間那把沒有出鞘的紅色短劍,那紅色之濃稠,仿佛血一般,氤氳升騰間,似乎都能聞到其間的腥味。這人論長相,擔得起“貌若潘安”這四個字,身形挺拔,在江湖上也不知道會是多少女俠們心心念念的人。
“慕容守(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冢),碎雪狂刀可不應該留在百兵冢里吃灰。我們伶仃門誠意十足,說吧,你們守墓人想要什么條件?”黑衣人收刀,對青衣少俠說道。
“壹拾壹(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命 PS:未寫),我和你們伶仃門說過多少遍了,碎雪只等有緣人。不是你們這些俗人可以染指的。況且你不是已經拿著‘半命’了么?兵器譜排名十一的武器,和你倒是更襯一些。”慕容守將手中的長劍放回了背后的劍匣。
另一邊那高髻的漣泉直勾勾地看著慕容守的雙劍,一副色中餓鬼看到絕色美女的貪婪模樣:“白神瑯铘,紅魔斬天,不愧是兵器譜第二,真是好劍,好劍!”
還沒等灰衣的袁侖岳開口嘲諷漣泉,門口就傳來了一個死氣沉沉的聲音:“漣泉劍癡,你就別想了,拿著排名第八的‘十世桃’,還想著瑯铘斬天?做人別太貪心。”
隨著聲音的靠近,一個穿著墨藍色長袍,動作僵硬,面如死灰,看著不似活人的中年人已經來到臺前。
他環顧一圈,才慢慢的拱手行禮:“抱歉,我來晚了。”
而在場的人也紛紛還禮:“見過酆都鬼王。”
“嗝兒,崔如官(參考文章可見:江湖錄·鬼 PS:未寫),真的好久不見了。”
“是啊,有快七年了吧?酒皇。”
“呼,是啊,六年四個月零十二天。”
“今天拿出驚神來,所謂何事?難道是為了羅斯和后遼的事情?”崔如官問出了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黃酒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晃晃悠悠站起身來,揭開了紅布。
那木板上,深深刻著兩個字:“西行”。
眾人看到這兩字,也沒有說話,等著黃酒繼續講解。
“這事兒,嗝兒,既是關系到這次后遼和羅斯聯軍的大舉侵犯,也不全,嗝兒,是。”黃酒坐到了桌上,手扶驚神,像是在摩挲著什么珍寶,旋即神情肅然,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醉意了。
“西域大雪山舉全宗之力,聯合更西邊的奇人異士,隨聯軍進犯,在內奸的帶領下,將我大奉江湖的西北各派血洗一遍,鮮有逃出生天者。朝廷雖已派大軍前往抵抗,但得到消息前去助拳的江湖人士太少。眾多將領在這些外域武林人士的襲擊下,或負傷,或身死,西北戰局糜爛,北涼道已岌岌可危。諸位,雖說江湖規矩有云,天下事、天來定;江湖事、江湖了。但對方已經壞了規矩,我們就沒有什么顧忌。可是,讓一般的江湖客前去,恐怕兇多吉少,去得多了,也不過是填命而已。所以我代表知曉樓,也斗膽代表大奉江湖,懇請各位,西行!”
“嘁,還以為是什么事兒,打架而已,這么興師動眾。”段瘋虎一臉不屑。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不在乎生死。”崔如官淡淡的回到。
“你的意思是讓我和這個家伙聯手?”袁侖岳一臉鄙夷地看著漣泉,后者也面色不善的看著袁侖岳。
“阿彌陀佛,各位,既然有我大奉百姓遭受苦難,我等江湖人不就應該懲惡揚善,為他們主持公道么?大義之下,私人恩怨暫且放一旁吧。”靜遠雙手合十,沉聲道。
“哼。”這一聲,同時從袁侖岳、漣泉、壹拾壹、慕容守和段瘋虎嘴里冒出來。
黃酒看著臺下十人,沒有一個出聲反對,也不問此次西行的敵人有誰,便知道他們應允了自己。
因為這十個當世江湖里最杰出的青年才俊,何等的心高氣傲,天大的事情在他們眼里也不過爾爾。
“那這壇驚神,是留著給我們回來洗塵的么?”牧邪又恢復了那種輕佻的模樣。
“不,這壇驚神,是在下給各位送行的薄禮。”
“嘿,看來這次西行還真的是九死一生?以至于我們都未必能夠用它來洗那得勝之塵?”小心魔嘿然一笑,媚態自生。
“是。”
“哈!這才有意思!那就他奶奶的別廢話了,趕緊喝完,去殺人!”段瘋虎提高了嗓門。
其余九人默不作聲,但眼神卻和原先的不以為意有了天壤之別,那是一種叫做堅定的神情。
黃酒朝十人作揖,道:“好,諸位!吾以此酒,話別離!”
“酒來!”
黃酒手一招,十個海碗便從椅子后邊飄到臺下十人手里,接著他拍碎封泥,走下臺來,親手給每個人倒滿了酒。
一時間,整個大堂酒香四溢,還未喝,便覺著有些醉了。
“諸位,飲勝!”
眾人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
牧邪猛地將手里的碗一摔,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那擲地有聲的兩個字:“西行!”
十杰西行,盡心用命,異域江湖人遂土崩瓦解。
大奉借此良機,兵鋒直擊后遼王城別失八里,后遼覆滅。
此役中。
小心魔夜襲羅斯王帳,失手被擒。
牧老邪只身前往營救,兩人下落不明。
清玄滯留北涼道,尋找二人,十年后三人同歸。
段瘋虎被后遼高手圍攻于坐佛山。靜遠千里馳援,身隕。
歸來后,段瘋虎負荊上少林,面壁思過三十年。
慕容守、壹拾壹、漣泉、袁侖岳一路追擊潰散的異域人士,劍鋒直指大雪山,斬殺七法王于大雪山下。
壹拾壹重傷身死,遺體由慕容守帶回中原,葬于百兵冢。
漣泉劍斷,武功盡失,由袁侖岳背負回武當。歸山后,漣泉悟得心劍之法,成就天人境。
崔如官將此次西行記于酆都石壁,后為世人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