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間詞話》相關條目
〔一〕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譯文】詞把境界作為最上乘的標志。有境界就自然形成崇高的格調，自然有名句出現。五代、北宋的詞之所以絕妙無倫的原因正在于此。
【批注】1、這里的境界，僅僅是作詞的境界么？不是，沒有做人的胸襟氣度境界，就不會做出這樣境界的詞。人品定詞品。
2、唐詩的境界，應當也適用此論。
3、境界到底是什么？造景？寫景？有我之境，無我之境？境界有大小之分。境界講究在關鍵字詞的運用上涌現。如“鬧”“弄”等。境界講究真性情，最忌無病呻吟和堆砌辭藻。一如隋朝之前的宮廷詩一樣。
〔二〕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譯文】詞的境界有造境，有寫境，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兩個流派由這來區分。然而，造境與寫境二者卻很難分辨清楚，因為大詩人所造的境界必然和自然現狀相符合，所寫的境界必然和心中的理想相接近。
【批注】寫境可以理解為寫實際存在的境界，造景呢？可以理解為詩人由自己的綜合素養創造出來的境界。但背景知識太窄了，想不出實際的詩詞例子，
〔三〕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皽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雹佟翱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雹谟形抑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雹邸昂ㄥｅＦ?，白鳥悠悠下。”④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⑤能自樹立耳。
[注釋]
①這兩句出于北宋歐陽修[蝶戀花]一詞，全詞如下：“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p>
②這兩句出于北宋秦觀[踏莎行]一詞，全詞如下：“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③這兩句出于東晉陶潛《飲酒詩》第五首，全詩如下：“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④這兩句出于金代元好問《潁亭留別》一詩，全詩如下：“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咤?；厥淄ぶ腥?，平林淡如畫?！?/p>
⑤豪杰之士：才智出眾，超凡脫俗、卓然獨立的人。而非指勇力過人的人。
【譯文】詞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兩種不同的境界。“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這就是“有我之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這是“無我之境”?！坝形抑场本褪怯谩拔摇钡闹饔^眼光觀察外在的事物，所以外界之物景皆染上了“我”的主觀情感色彩?！盁o我之境”就是用“物化”了的“我”的眼光去觀察外界事物，所以分不清哪個是主觀的“我”，哪個是客觀的“物”。古人寫詞，寫“有我之境”的為多數，但是未嘗不能寫“無我之境”的詞，有才華的杰出詞人是能夠自己有所建樹的。
【批注】有我之境就是在詩句中能讀出有作者的個人主觀的喜怒哀樂存在，一讀就能讀出一個人在，在那里抒發情感。而無我之境從寫實上說雖然有我，如“采菊東籬下”，是我在采菊。但從境界上說，這個我卻具有了物性，與物渾然一體，就具有了無我之境界。如“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钡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卻總是好像能讀出“我”來，這是怎么回事？
〔四〕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 ? [注釋]
? ? ①之：到，去。
【譯文】無我之境，詞人只能在“靜觀”中才能得到。有我之境，在經由“動”到“靜”的變化后才可以得到。所以，一種“優美”，一種“宏壯”。
【批注】寫“無我之境”時，因為需要“物我兩忘”。所以，只能從靜處得之。即，詩人要淡然恬靜，沒有這種境界，就寫不出無我之境。而有我之境，因為可以顯現作者的喜怒哀樂，所以，詩人可以先處于或喜或怒或哀或樂的“動”之中，但在人的情緒中不宜成詩，那會傷了詩的營造境界遣詞用句之美。必須得等到由情緒靜下來之后，才能把那種“有我”的情境合宜地書寫下來。這樣理解對么？
〔五〕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故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譯文】自然中之物，互相影響，互相限制，它們之間不是孤立的。但是，它們寫到文學和美術中的時候，必定會摒棄它們相互影響、相互限制的地方。所以，雖是寫實家，同時也應是理想家。而且，不管物境如何虛構，它的材料也一定是從自然界得來，而它的構成也一定順應自然界的構造法則。所以說，表現理想的藝術家也是寫實家。這里王國維實際在強調什么？
【批注】強調寫詞作者的整體藝術素養，這是作詞的打底的所在。
〔六〕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注釋]獨：單單，只。
【譯文】境界并非只是說景物。喜怒哀樂，同樣也是人心中的一種境界。所以，能夠寫出真景物和真情感的，就是有境界。否則就是無境界。
【批注】此處強調真，在當下的藝術評論中，似乎已成常識。
〔七〕“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注釋]
①這一句出自北宋宋祁[玉樓春·春景]一詞，全詞如下：“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揚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p>
②這一句出自北宋張先[天仙子]“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一詞，全詞如下：“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p>
【譯文】“紅杏枝頭春意鬧”，用一“鬧”字，境界就全部顯現?！霸破圃聛砘ㄅ啊?，用一“弄”字，境界也全部顯現。
【批注】我十幾年前學寫過一首《憶舊》詩：
詩書漫嗟少年時，拔劍長嘯映落暉。
離家十載紅塵度，飄蓬萬里生計催。
情真意切無舊事，少夫老境有新悲。
城頭不改三更月，秋笛一聲雙淚垂。
而今，讀罷條目七，想把“拔劍長嘯映落暉”一句中的“映”字，改為“驚”字，成“拔劍長嘯驚落暉”，講師以為如何？
〔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凹氂牯~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注釋]
①這兩句出自唐代杜甫《水檻遣心二首·其一》，全詩如下：“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p>
②這兩句出自唐代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二》，全詩如下：“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嗚風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③這一句出自北宋秦觀[浣溪沙]一詞，全詞如下：“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④這一句出自秦觀[踏沙行]一詞，全詞見12頁注②。這一則是說杜甫前兩句詩寫景細微，后兩句詩寫景闊大，但同樣都是有“境界”的好詩。秦觀的詞寫景有大有小，但同樣都是有“境界”的好詞。
⑤ 何遽 ： 怎么就，表示反問。?
【譯文】境界有大小之分，但不能以此來評定境界的優劣。杜甫的“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為什么就不如他寫的“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呢？秦觀寫的“寶簾閑掛小銀鉤”，怎么就比不上他寫的“霧失樓臺，月迷冿渡”呢？
【批注】境界有小大之分，也可以分柔美或雄壯，清婉或厚樸。但不能有好壞之別，同是境界，可以在風格上描述，但最好不要直接說誰好誰壞。
〔九〕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庇嘀^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注釋]
①嚴滄浪：南宋文學家，字儀卿，號滄浪逋客，著有《滄浪集》、《滄浪詩話》等。下面引文有誤，《滄浪詩話》原文“諸公”作“諸人”，“透澈”作“透徹”，“湊拍”作“湊泊”，“水中之影”作“水中之月”。
②羚羊掛角：傳說中羚羊夜宿時把角掛在樹上，腳不沾地，使獵人無跡可尋。此指意境超脫，不著形跡。
③湊拍：應為“湊泊”，湊合，拼湊。
④阮亭：即清代文學家王士禎。士禎，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人。其論詩以神韻為宗，著有《帶經堂集》《衍波詞》《池北偶談》等。
【譯文】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盛唐諸位詩人，作品都只講究‘興趣’。他們的作品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所以，它們的妙處，晶瑩透徹、四面玲瓏，而不是勉強、生硬的拼湊。就像‘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在有限語言的字面意思上去領悟其無窮的意味?！蔽艺f：“北宋及以前的詞，也像嚴羽所說的這樣。然而嚴滄浪所說的興趣，王阮亭所說的神韻，都只不過說出了其表面現象，比不上我所拈出的‘境界’，可以探尋到它們的根本?！? ? ? ? ? ? ? ? ? ? ?
【批注】境界，在學理上更勝一籌，在包含的詞論的范疇上也寬廣的多。與“興趣”和“神韻”比，要更清晰，更深，更透，更寬廣。
【綜述】
境界說，是《人間詞活》的核心論斷。何為境界？
境界首先要求詞人本身有真實而豐富的經歷，對人生有深刻的體悟，同時，還必須有深厚的美學素養，也就是說，能把”胸中的境界“用文字轉變為”詞的境界“，故，有境界就自成高格。
境界有寫實和理想之別，即，到底是實際描述出來的境界呢？還是詩人自己創造出來的境界呢？就像電影，到底是現實片呢，還是玄幻片呢？玄幻片，講好了，比現實還現實，如大火的《權力的游戲：冰與火之歌》，不管是現實還是玄幻，考察的都是作者講故事的素養和能力。說到詩詞，不管是寫實之境還是理想之境，考察的都是作者的美學素養和詩學素養。
境界有“有我”和“無我”之別。有我之境就是在詩句中能讀出有作者的個人主觀的喜怒哀樂存在，一讀就能讀出一個人在，在那里抒發情感。而無我之境從寫實上說雖然有我，如“采菊東籬下”，是我在采菊。但從境界上說，這個我卻具有了物性，與物渾然一體，就具有了無我之境界。寫“無我之境”時，因為需要“物我兩忘”。所以，只能從靜處得之。即，詩人要淡然恬靜，沒有這種境界，就寫不出無我之境。而有我之境，因為可以顯現作者的喜怒哀樂，所以，詩人可以先處于或喜或怒或哀或樂的“動”之中，但在人的情緒中不宜成詩，那會傷了詩的營造境界遣詞用句之美。必須得等到由情緒靜下來之后，才能把那種“有我”的情境合宜地書寫下來。
境界有小大之分，也可以分柔美或雄壯，清婉或厚樸。但不能有好壞之別，同是境界，可以在風格上描述，但最好不要直接說誰好誰壞。與“興趣”和“神韻”比，“境界”之說，要更清晰，更深，更透，更寬廣。
三? 作品解讀
玉樓春
北宋? ? 宋祁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揚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賞析】珍惜美景，珍愛人生。有一顆活潑潑的熱愛生活和春光的心。前四句寫景，三四兩句最出境界。雖然“紅杏枝頭春意鬧”很有名，但“綠楊煙外曉寒輕”一句也不多讓。楊柳初吐綠，遠望如煙。早上的一絲寒意還沒有退去。煙，曉寒，輕。幾個字詞營造出來的意境清婉有深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