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理想】
一
“回答完畢。”
我叫李悅,今年29歲,這是我參加的第八場公務員考試。
考官示意我可以離場了,我晃了晃發(fā)懵的腦袋,向面前的面試官鞠了個躬,走出考場。
估計這次又是當炮灰了。
不過沒關系,反正也是最后一次考試了。
突然電話鈴聲響了。
是霍思純。
“悅悅,我回國了。”
二
霍思純是我在大學認識的“朋友”。
我的學歷起點并不高,所以只報上了一個學費昂貴的大學。
十幾年前正是經濟高速發(fā)展的時期。我和很多懷揣著希望和夢想的年輕人一樣,來到了北京。
我的專業(yè)是英語,白天在學校里上課,晚上就出去當家教老師,剩下的時間在國貿商城下的星巴克做咖啡。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霍思純的場景。那時候咖啡還是稀罕物,我剛來星巴克不久,總是記不清咖啡的制作程序。
又一次不小心把卡布奇諾和拿鐵弄錯了,門店經理對我大發(fā)雷霆。
我淚眼婆娑間瞥見一個潔白的身影,正笑吟吟向這邊走過來。
她穿著蕾絲邊的吊帶小v領短裙,睫毛刷得卷而密,嘴上擦著亮晶晶的粉色口紅,長發(fā)柔順地散落下來。咖啡店的搖頭風扇吹起她的裙邊,身后潔白的飄帶纏繞上修長白皙的大腿,像天使一樣降臨在我面前。
“霍思純,你來帶她。”店長瞥了一眼她的鎖骨下的領口,臉上騰地堆滿笑意,轉而又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出去了,“下次再犯錯我就直接開了你!”
我看向那個叫霍思純的女孩,她不以為然地靠在一邊,隨意玩弄著自己的發(fā)尾。美得不可方物。
發(fā)現(xiàn)她對老板沒有一點懼怕,我吸了吸鼻子,低著頭問:“你是老板娘嗎?”
她沒有接話茬,只是意味不明地說:“這是星巴克,美國的咖啡品牌。一杯要四十塊錢。”
我看了一眼價目表,13年一杯四十塊錢的咖啡對于我這樣的家庭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咖啡店分店的老板戴的手表是歐米茄,你注意到被你弄混咖啡的那個客人的表是什么嗎?”
我隱隱察覺到她的眼底有壓抑不住的興奮火苗。
她不是天使。
“是百達翠麗。”
三
霍思純周末不常出現(xiàn)在咖啡店里,我在店里的時間很少有見到她的時候。
我在學校和兼職中努力尋找平衡,一學期過去了拿到了評獎評優(yōu)資格。
英語確實是我的長項,無奈高中的時候因為數(shù)學實在過于拉胯,哪怕英語一百四十分也沒能搶救得了最終的高考成績。最后只能來到一個北京的二本大學。
學期結束,我正準備收拾行李回家過年,突然QQ圖標上霍思純的頭像亮了又亮。
「悅悅,幫我個忙,成了之后給你五千」
「放心,一個小忙,合法合規(guī)」
我有一瞬間地動搖,但只是一瞬間。
那可是五千塊錢。咖啡店十塊錢的時薪不知道要干多久,如果有這五千塊錢,下學期的學費就有著落了。
這個念頭在我走到了霍思純給我的地點,開始退縮了。
是夜店。
我剛想在手機上敲出「我有事」三個字,結果一抬頭正好看到了喝醉出來吹風的霍思純。
“Alston,wait me!”
她穿著一條酒紅色的深v短裙,腿上穿著黑色漁網高筒襪,涂著大紅唇,妝容十分艷麗。和我第一次見到她似乎相差甚遠。
她回過頭也看到我了,沖我招了招手,示意她身旁那個身形高大的白人,出來接我。
我看著他們,好像明白了我此行的任務。
霍思純咧開嘴沖我笑,醉酒讓她變得行動遲緩,但我隱隱看懂了她的嘴型:
“百達翠麗,得手了。”
酒吧的霓虹燈閃得有點晃眼睛。我瞇縫著眼睛坐在霍思純身邊,給她翻譯百達翠麗和那幾個外國人說話的內容。
酒局上我很局促,霍思純給我擋了幾次酒。她慵懶地靠在百達翠麗的懷里,百達翠麗在說話之間也不忘猥瑣地在她身上落下幾個吻。
那是一個看起來能當我爸的男人。
我的詞匯量勉強聽出他們在談生意,他們提到了好幾次“American”,我轉達給霍思純之后,她像貓兒一樣一下?lián)湓诎龠_翠麗的懷中,用不是很標準的發(fā)音說道。
“Baby,take me.”
他把霍思純抱起來,要她咬著酒杯把杯子里的酒全部吞咽下去,那幾個外國人拿起酒瓶繼續(xù)往她的杯子里倒酒。
霍思純牙齒緊緊地咬著杯沿,但也咧開嘴哈哈大笑。百達翠麗一手拖著霍思純,一手向我舉起酒瓶,示意我加入他們,我看著他懷里被灌酒灌到快喘不過來氣的霍思純,嚇得在位子上不敢動。
三瓶酒空了。他們歡呼過后,把霍思純嘴里銜的杯子拿掉。她一邊瘋狂地趴在百達翠麗肩上大笑,一邊大口呼吸。百達翠麗在我眼前拍了拍霍思純的屁股,他的袖口晃在我面前,我第一次看到了霍思純口中的那個在昏暗燈光下還閃閃發(fā)光的百達翠麗。
四
這學期我繼續(xù)身兼數(shù)職。
之前霍思純拜托我的那件事應該是完成得不錯,事后她又追加了三千塊錢給我,一共是八千塊。
我忘不了那天她送我到夜店門口,眼神里閃爍著欲望的光芒告訴我:“他要帶我去美國。”
這樣的眼神是我第二次在她身上看見。
我咬著嘴唇,沉默了幾秒還是問出口:“思純,這樣……真的好嗎?”
“你討好你的老板,老板給你一小時十塊錢。我討好我的老板,他開心了五位數(shù)六位數(shù)給我花著玩。”她雙頰比春天第一朵含苞綻放的桃花還要粉,眼神里透露出輕蔑,“出來賺錢,還分什么高低貴賤嗎?等兩天,八千塊錢就會匯到你的銀行卡上。”
我緊緊地捏著銀行卡。那天的故事對于我來說像是一次奇遇,但這筆意外之財,我最終也沒有使用它。
星巴克老板告訴我,年前沒過多久霍思純就辭職了。他咂摸著嘴,言辭里透露著可惜。
之后大學生涯里我就沒再見到過她,QQ里的頭像也再也沒有閃爍過。直到畢業(yè)后我去外企上班,公司有一個去美國交換學習半年的機會,新來的員工里只有我的口語不錯,所以這個機會最終落在了我的頭上,我受寵若驚,坐上了去往美國的飛機。
講師是霍思純。
當我發(fā)現(xiàn)這件事時,震驚至極。她穿著標準的職業(yè)裝,但掩蓋不了優(yōu)越的五官和出挑的氣質,哪怕站在一眾高鼻梁大眼睛的西方人中,眾人的目光還是會第一時間被她所吸引。
她也看到我了,走到我面前:
“好久不見。”
五
課程結束之后,她邀請我來到寫字樓旁的咖啡店。
“到美國之后我發(fā)現(xiàn)百達翡麗有老婆,我就跟他掰了。”她毫不介意地開始跟我講述她的故事,“然后我就跟了他的合伙人。他在美國有十幾處房產。這棟寫字樓也是他的。”
我遲疑了一下:“……是談戀愛還是?”
霍思純正低頭攪咖啡,她聽到我的話頓了幾秒,“噗”地一聲笑道:“悅悅,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個好女孩。”她眼含笑意看向我:“你現(xiàn)在一個月工資多少錢?有八千塊嗎?哈哈哈。”
我搖了搖頭:“大約得再過兩年才有。”
她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樣,笑個不停,最后終于笑累了然后說:“我已經在北京買房了。”
我有點坐立不安,突然羨慕起來她的生活。
她突然拍著我的肩膀把我拉起來:“走,今晚帶你見見世面。”
坐在她的車上,一路馳行。最終停在一幢獨棟別墅前,她上前按下指紋。
房門緩緩打開的瞬間,只聽見“砰”的一聲,無數(shù)絢麗的彩帶飛舞在空中,緊接著就是一聲歡呼:
“Huo,Happy birthday to you!”
霍思純浮夸地捂住嘴巴,然后一個飛吻給到了房間正中心的男人。
“Calvin,I love you!”
女主角出現(xiàn)之后,派對正式開始。我站在一旁默默觀看一切,跟在霍思純身后走進別墅。
音樂聲巨大,夾雜著人群的嘈雜。我看著在派對中心扭動的人群,他們又在互相灌酒,今天是霍思純生日,大家都拿她下手。
我也拿了一瓶酒過來,坐在角落里,看著遠處的喧鬧一個人喝著酒。
我似乎沉迷于燈紅酒綠之中,看著頭頂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忽遠忽近,忽大忽小。
霍思純在人群里流轉一會,坐回了我身邊,開始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酒。
突然落地窗外綻放起來巨大的煙花,五顏六色,像是群星迸起又隕落。
Calvin正想朝這邊走來,但是步伐止于他接了一通電話,電話掛斷后便神色緊張地離開別墅。
別墅外汽車發(fā)動引擎的聲音逐漸遠去,霍思純又喝醉了,眼眶通紅,她癡癡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突然抱緊我放聲大哭。
“悅悅,我想回中國,你能帶我走嗎?”
我手足無措起來。
“Huo,你喝醉了。”一個長相清秀的男人走到她身邊,霍思純松開我神色迷離地趴在了他的腿上。
那個男人抱起她往別墅深處地旋轉扶梯走去。我又舉起紅酒杯,仰頭看向他們。一圈又一圈,最終消失在水晶吊燈的某一處。
煙花也停息了。
六
第二天在課程上見到她,我問她打算什么時候回中國。
她一臉好笑地反問我:“回中國干嘛?”
我啞然。恍惚間覺得昨天晚上看到的那個酒后失意的她,都只是一場夢。
這場對話結束后,我和她好像都不約而同地不再主動找對方說話。
半年很快到了。結課宴上,酒足飯飽之后,我發(fā)現(xiàn)整晚都沒有霍思純的身影。
她是課程講師,理因不會缺席這么重要的場合。
同事看我正張望什么,開口說道:“你還不知道吧,昨天我親眼看到Calvin在人事部發(fā)火,然后要Huo滾蛋。”
“是因為工作上的失誤嗎?”
同事只露出一個不可言說的表情,諱莫如深地搖了搖頭。
我打開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開了霍思純的對話框,發(fā)送消息:
「你還好嗎?」
幾分鐘后,她給我發(fā)了一個地址,然后說:
「來我家吧。」
出租車停在了一棟很簡陋的居民樓前。我上樓走到她的房門口,房間隔音不是很好,她在里面大聲吼道:
“Calvin,如果我不和Yan睡覺你就會娶我了嗎?……你放屁!我已經不是當時那個二十歲的小姑娘了,我都二十七了!……你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嗎?你為什么不能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我已經不再年輕了!我想多賺錢我有什么錯?在你們眼里我又是什么?……你以為你們有多干凈?!……”
我怔在原地,然后轉身離開。
那天過后,她也沒有問過我最后為什么沒有來。我們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第二天我和公司所有同事一起回國了。
七
“你說霍思純?”回北京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長到我快要忘記有這么個人,偶然聽到同事提到了這個名字,我忽然回想起關于她的事情,好奇地多問一句。同事努力在大腦中檢索關于這個人物的相關訊息。
“好像是xx大學比我大兩屆的學姐。一起參加競賽時遇到過。”同事確信地說,“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之后她就不怎么來學校上課,最后輟學了。”
我非常驚訝,xx大學是全國排名前五的大學。
我腦海里突然又回想起她那句戲謔的話:出來賺錢,還分什么高低貴賤嗎?
沒過多久,全球大規(guī)模的疫情開始爆發(fā),我被迫辭職回家。
隔離在家那段時間,前同事告訴我,公司已經宣告破產倒閉了。
疫情結束后,我開始不停地投簡歷面試,見面機會和薪資待遇已經大大削減。
我媽又開始在我耳邊不停念叨:誰誰誰家孩子考了事業(yè)編,每天躺著拿工資;誰誰誰家孩子是公務員,天天在家爽得不行。
我又輾轉到上海,在一家小公司找了份工作,覆蓋房租水電后勉強有所剩余。我跟我媽約定我一邊找工作一邊報名考試,但是只考八次。如果都沒考上,就再也不要提這件事。
第八次考試結束,霍思純這個人又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
她告訴我她要結婚了。
八
我和她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她的婚禮上。
她邀請我做她的伴娘。
在婚禮現(xiàn)場我看到了新郎,他是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男人,穿著白色的西裝,前襟口袋里插著一朵雪白的玫瑰花。
他站在酒店門口,深深地吸一口煙,然后背過身慢慢地吐出來,白煙縹緲。
我站在大堂里遠遠地看著這個男人的背影,又轉過頭看著正在擺弄婚紗的霍思純。
“他是一家餐飲連鎖店的老板。”霍思純頭也沒抬,像我介紹道,“在上海有13家加盟店,六套房產。”
“什么餐飲店?”
“麒麟府。是火鍋店。”霍思純充滿憧憬地笑道,“我都三十多了,也該結婚了。我爸爸癌癥去世了,這些年一直都是我媽不停操勞。他說和我結婚之后,就把總店開到北京來,和我在北京定居,然后再把我媽接過來……”
“可是……”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在上海生活的這些年,看著她幸福喜悅的臉龐,最終艱難地開口道,“可是上海沒有叫麒麟府的火鍋店啊。”
她好像被電擊到了一樣怔住了,臉色變得慘白。
“如果是在上海加盟了13家店的火鍋店,一定會廣為人知……可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上海有這么一家火鍋店。”
她嘴唇不停地顫抖,顧不上提起裙擺就要往外走,正好迎面碰上抽完煙的新郎。
“怎么了親愛的?”
“我去上廁所。”
霍思純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跑。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也是穿著潔白的裙子,只不過那時她還年輕。
賓客到齊了,婚禮開始了。
新娘人間蒸發(fā)了。
現(xiàn)場一片混亂。
我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于是換下伴娘服走出酒店,手機提醒新的來電。
是我媽的電話。
剛接通耳邊就傳來我爸我媽還有其他親戚的大呼小叫:
“悅悅,你公務員考上啦!”
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霍思純的婚禮,也是我公務員考試查分的日子。
沒想到第八次考試我竟然考上了。
我淡淡地應下一聲,無視家人的歡喜,掛斷電話。
我應該感到開心嗎?
是為我以后的體面生活,還是為了我以后終于不用各地奔波、居無定所?
我的腦海中只有霍思純最后穿著純白的婚紗逃跑的樣子,那個第一次見面天使容顏的女孩子,在酒吧被當眾灌酒卻甘之如飴的女孩子,在紙醉金迷的生日宴上抱著我流淚求我?guī)叩呐⒆印?/p>
我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了。
我們都不再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