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蔡崇達，閩南人，資深媒體人、作家。他的創作軌跡奇特，低產卻暢銷。他的回答是：“我要確保每本書都能通往內心。如果不是掏心掏肺做出來的，我的建議是不要成書，這是我對書的看法。”
蔡崇達的小說《皮囊》中，第一篇同名短篇小說《皮囊》就講述了一位九十九歲倔強阿太的故事。這個老人冷硬堅強、冷血無情，切排骨切斷了手指頭都無動于衷，白發人送黑發人也是一聲未哭，甚至面對死亡，也以“來去方便”留給后人。阿太的故事隨著她的離去也戛然而止，卻留下了很多的疑問。到底是什么樣的經歷能夠鑄成這樣強硬的一顆心？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時隔八年后，蔡崇達推出了《命運》。這部小說中，他模仿阿太的口吻，以簡單樸實的語言，講述了一個歷經動蕩時代、家族聚散生死的女人的一生。回答了第一篇小說留下的疑問，也展開了阿太命運多舛的一生。借阿太的人生揭開愛情、命運、生死的真相。當然，也可能，我們永遠不能窮其真相，只是表達此時此刻的個體感悟吧。
愛情的意義是彼此不言自明的默契和彼此理解的成全。
阿太與楊萬流的婚姻，是上天隨意撮合也是彼此門第相當。阿太沒有生育能力，楊萬流毫不抱怨，他努力討大海、賺錢，然后陪著妻子去看病。楊萬流被抓去臺灣，一路漂泊到馬來西亞，站穩腳跟后，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接自己的妻子團聚。
一面是阿太、阿太的妹妹與他們收養的三個孩子，在大陸的漁村；一面是遠在異國的楊萬流。從簡短的電報能讀出楊萬流深沉的眷戀和堅定的愛情，第一天：全來；第二天：吾妻來；第三天：妻來。字字千金，每個字都訴說著千萬般的期盼，都代表著丈夫對妻子的熱切思念。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那么多的苦楚和艱難都沒有拆散的一對人，還是因為距離的遙遠和阿太不能生育的愧疚永遠地分開了。
阿太揪心地放棄了愛人，但心里永遠在為他祈禱安寧。楊萬流為著阿太的囑托，娶妻生子，還在堅持著每月寫給他最愛的女人一封封信，直到死。
這是愛嗎？如果愛，且深愛，為什么不能相濡以沫攜手到老。這是愛！愛不僅僅意味著彼此享受歡愉的快樂，也昭示著彼此成全和理解的犧牲。俗世男女會鄙夷他們，親情責任怎能大過愛情。他們卻默默地背上了千百年來傳宗接代的十字架、挽上了自己能幫扶的最親的人。然后，在心里最深的角落，珍藏著最純凈最潔白的那份愛意。可供一生去追想，供一輩子來悼念。
這樣的愛感人亦沉重，這樣的愛撕扯著人心又堅定著性情。阿太與楊萬流，是不能被成就美好姻緣的癡男怨女，更是被后代敬仰尊崇的父親母親。因為，他們不只為激情而活的一對戀人，更是為家庭、家族而艱難前行的一代人的代表。
造化弄人、命運無常，隨波逐流還是逆命逆天？
阿太的故事，源起自己的祖上，終結于九十九歲的生命。
第一代人：信命畏命。阿太的爺爺因為家族遺傳的風濕病，被迫放棄了討海的謀生方式，改做了賣胭脂的生意。但職業能改，命卻不能改。一脈男丁單傳的命運線，到了爺爺這里被改變。于是，太爺爺、爺爺成了先祖的罪人，徹底臣服于命運。太爺爺一輩子低頭做人，無顏面對先祖；爺爺妄圖為女兒納婿，還是寄希望于女兒的肚子爭氣，卻把女兒推上了被夫拋棄的命運。
第二代人：怨命恨命。爺爺的遵從命運的控制，讓阿母成了怨婦，半生昏聵，輾轉在一座座神廟中、忙碌在咒罵神明的往事里。美麗年華全部葬送抱怨命運的不公當中。
第三代人：逆命逆天。阿太，背負著無兒無女無子無孫的詛咒，卻通過自己的堅韌和努力，把自己的人生從一棵不結果的樹活成了枝繁葉茂、郁郁蔥蔥的參天古樹。她見識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幾次在生死的邊緣線上掙扎。但她掌握了生活的密碼，“像地瓜一樣，長出許多根須，硬往地里扎。雖然那地再怎么松，終究很硬。那日子再怎么開心，終究很難，但咬咬牙，還是可以扎進去的。”她如同一株植物，落地生根，只要有機會就汲取生存的養分。命運再坎坷，她自有生活的底氣。
生命如層層浪，浪花翻卷中，一代代人在流逝。但生命也不總是重復，在代際更迭中，后代逐漸在生活的磨煉中洞明生活的意義，做自己的主人，不做神明的奴隸。
信奉神明與迎接死亡是傳統鄉土中國的重要儀式和事情，也是凡俗眾人接受生活重擊的支撐。
神明是這部作品中屢屢出現的意象。人們虔誠地供奉著神明，從床母、大普公到夫人媽，人們視死如生，把床鋪放到廳堂，焦急又開心地等待著死神的降臨。然后，在一次次得償所愿后，興高采烈、大肆慶祝。
也許對于充滿理性思維的現代人來看，這是一場求助于虛無之神的迷夢。但這也是傳統中國能夠經歷如晦風雨、能夠看淡生死的寄托和期待。其實，對于神婆也好、阿太也好，神明不一定真切地存在，但在與神明的對話中，她們是在與心靈的對話，然后獲得生存的信念，發現生活的秘奧。
死亡是離別，是永恒的不見。人們諱談死亡、盡量延遲這躲不開的宿命。但故事中的每個老人都很淡然地離開，阿太和她的六七十歲的閨蜜們，甚至組團去觀摩別人的葬禮，開心而好奇地談論死亡的樣子，鄭重其事地期待死前在廳堂上擺上床。因為他們懂得“死亡的只是軀殼，生命將涅槃，生生不息，并會以另一種形式永存。”他們的靈魂將與天上的親人相聚，他們的氣質精神會代代留存在后人身上，直至永遠。
合上書，不禁輕嘆：人生如大樹，可惜，只能經歷一次四季輪回，由青澀到成熟又到凋零。人生又勝過樹生，越到老越通透豐盈。正如阿太，我們不喜她的堅硬倔強。可在她庇佑下的眾多子孫，卻是懷著無限欣喜又感恩的心，滿含熱淚又微笑著看著她的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