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追上你,哪怕差一寸,一尺,一里,一千里,都一定要追上你!”
北宋,四月,清風搖細柳,人笑語嫣嫣。
鐘南飛走在這汴京街頭,看著絡繹不絕的人流,呼吸著自汴河吹過來的涼爽空氣,心里頭也是落個清閑舒爽。難得的假期,他暗暗感嘆了一句。走到汴河橋上,遠遠過來一個使節團,鐘南飛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聽到的契丹為表達對宋朝新君上位的慶賀,特派使節團來訪一事,看這陣勢,想必就是那個使節團了。
新君上位不久,卻精明強干,外加發掘了大量人才,竟隱隱給北宋帶來了煥然一新的感覺。果然是越有實力越讓人敬畏嗎,鐘南飛看著使節團漸漸遠去,轉過頭,暗自想著。
可他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眼睛直盯向對面一個慌慌張張朝他跑過來的少年。這少年一身官差打扮,所以路上行人紛紛讓路,他徑直奔來,在鐘南飛面前停住,一口氣慌忙咽下,不待鐘南飛開口,便搶先說道:“頭兒,出事了,運來客棧的張老板被殺了!”
鐘南飛是個捕快,而且,是個不錯的捕快,京城大的,小的,奇的,怪的案件他無一沒經手過,所以,便是此刻的假期,城中出了命案,眾人第一想到的還是他,正好這少年是鐘南飛的跟班,知道他的行蹤,便馬上趕來匯報。
鐘南飛心一驚,運來客棧算是京城中的大客棧,可他的老板居然在這清明假期被殺,其中必定有什么古怪。
“走。”鐘南飛所在的街頭離運來客棧不算遠,二人飛奔而去。
眼前的景象讓鐘南飛面色極其陰沉,天字三號房里,這運來客棧的老板被人用一柄飛刀射穿了脖子,直直地釘死在墻上。
他瞬間想到了一個人。
“什么時候發現的?”他走上前去,細細地觀察起死者。
“差不多半個時辰前,這店小二久等老板不下樓,便上來查看,卻發現老板已經死在這里了。”
鐘南飛看著眼前的尸體,京城中的富貴日子遮掩不住這位老板歷經風塵的面容,而且不似京城中闊氣之人那般體態臃腫,這老板雖然穿的是略好的錦服,卻是一身緊利,看不出贅肉,最奇怪的是,此刻,這位本應該飽經世故的老板居然面色驚慌,似乎生前遭遇了什么震驚之事。
而這位老板身上的錢物絲毫未動,所以,他必定是因為這件事情送了性命。
“他之前在干什么?”鐘南飛打量完尸體,抬頭問道。
“在和這條街上羊湯店的老板聊天。”
“哦?”鐘南飛正想再問,卻聽見外面另一個小捕快的聲音。“鐘頭兒,羊湯店孫老板帶到。”
“是我來時吩咐讓他來的,或許他知道些什么。”那少年跟班忙解釋道。
“好,讓他進來吧。”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有幾件,雖然鐘南飛最先想到的不是孫老板這個人,但眼下既然人已經帶到了,而且他最先想到的那個人一時間還不知如何查證,鐘南飛決定還是先詢問。
門外走來一個身穿爽利衣裳,看上去五十出頭的人,鐘南飛也去過幾次羊湯店,所以他認出這正是羊湯店老板孫尚義,這位孫老板雖然臉色有些蒼白,卻還算鎮定,他走過來,向鐘南飛行了一禮。
“孫老板,張老板上樓之前,和你談了些什么?”
這孫老板再次定了定神,開口,嗓音有些不正常的沙啞,許是驚嚇所致。“沒有什么大事,只是張老板看的上我羊湯店里的羊湯,正合計能不能每日特別供給運來客棧,沒想到期間只上了一趟樓,竟然就出了這事。”
“他和你聊天之時,面色可有異樣?”
孫老板想了想,搖頭,“沒有。”
鐘南飛細細打量這孫老板,因為算得上熟人,所以鐘南飛知道這孫老板手無縛雞之力,斷不會用那柄飛刀貫穿一個人的脖子。
飛刀,鐘南飛心里又一緊。眼下看來這位孫老板雖然有些慌張,面皮緊繃,聲音沙啞,可都還算是正常反應,他所說應該為實,所以上樓之前可以暫時認為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關鍵是在上樓之后。鐘南飛再次望向那柄飛刀,決定先搞清楚這柄飛刀是不是自己所想之人發出的。
想到此處,他轉頭,對孫老板說道:“我已知曉了,不過,為了案件的調查,還請您在這客棧里稍待幾時。”
孫老板點頭,轉身離開了,望著他的背影,鐘南飛一時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只好按下不想,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通知府衙了嗎。”
“發現之后就立刻通知了,我是特意去找的您,現在仵作那些人應該都要到了。”
“好,這里就暫時由你盯著,客棧里的人都不要讓他們出去,我現在想到一個人可能和本案有關,需要回府里查證一下。”
“頭兒,您放心,我一定盯好。”
鐘南飛點了點頭,轉身下了樓,那孫老板正在底下的木桌邊坐著,鐘南飛走的時候又看了幾眼這孫老板,便匆匆出了客棧。
他要趕回去,查查那個人現在的行蹤。
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那柄飛刀,那飛刀竟能直插一個人的脖子,可見出刀之人必定是一個高手,而這汴京城中,提到飛刀高手,他不能不先想到一個人。
“小咩飛刀,例不虛發”的羊小咩。
這羊小咩在京城中算是一個奇人,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正樣子,只見過他的飛刀。無論多么嚴密的保護,這羊小咩總能把飛刀扎在他想扎的目標上,無論是人還是物。據說那日京城大富丁五爺在三十七個紅刀會打手的保護下觀看一顆夜明珠,卻被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一柄飛刀削了腦袋,而眾打手一無所覺之事便是此人干的。只是這羊小咩頗有些劫富濟貧之意,后來查證那夜明珠竟是丁五爺用來賄賂朝中大官的東西。羊小咩飛刀所至之處,必定能查出骯臟事情,這可真正急壞了一些富貴之人,奈何羊小咩神龍見首不見尾,京城眾捕快永遠只能后知后覺,到最后無奈了,只好派一些暗嘆按時盯在大戶之家,充當保護。
鐘南飛雖然不認同這種做法,卻也不能抓住這個羊小咩,雖然有幾次根據線索推斷出他的所在,卻還是讓他逃了,所以他一直格外重視羊小咩,這次看到那柄飛刀,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此人。
不過從羊小咩一貫行徑來看,莫非這運來客棧老板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鐘南飛心里愈發焦急,他回去便是向那些盯梢之人詢問這羊小咩近來是否有何行動。
正想著,一股香味飄進鐘南飛的鼻子,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在馬上轉頭一看,正是路過孫氏羊湯店,羊湯的香味極濃,竟飄了出來。
鐘南飛又想起那個時候自己覺得有些古怪的地方,此時他的馬已將要拐過街頭,奔向另一條街了。
等等!
鐘南飛猛地拉住馬繩,回頭再看那個羊湯店,他知道是哪里不對勁了。
他又使勁吸了吸鼻子,沒錯,正是味道!
那個孫老板身上,沒有一直站在這店里應該有的羊腥味!
鐘南飛再回憶一下,的確是沒有,他匆匆下馬,到羊湯店門口一看,登時心里一緊,立刻轉頭飛身上馬,狂向運來客棧奔去。
那羊湯店里站著的,正是孫老板!
可鐘南飛已經吩咐不許任何人出入運來客棧,而且剛才他還見過孫老板,他怎么可能比馬走的還快,回到這羊湯店?
所以,那個孫老板,必定有問題!
鐘南飛在馬上快速的回想著眼下知道的細節,事情的最開始應該是張孫兩位老板交談,這個是少年所說,應該不假,然后張老板上樓,這期間被殺,店小二說久等張老板沒有下樓——
久等?!
鐘南飛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重大的時間空隙。
在張老板上樓這段過程中,孫老板在干什么?
如果張老板上樓之時他們已經交談完畢,那孫老板回來這羊湯店也就順理成章,而那店小二卻不知這些,他必定是有其他事情才需要找老板,所以看到孫老板還在客棧里就以為是他還在等待,可那個時候,那個客棧里的孫老板,應該已經不是本人了。而在店小二看到這個孫老板的時候,他自己的張老板,也應該死在樓上了。
那么,讓店小二誤認,跟鐘南飛說話的那個孫老板到底是誰?
已到運來客棧。
鐘南飛剛下馬,便看見那個少年慌慌張張的跑了出來。
“怎么了?”他有不好的預感。
“頭兒,那個孫老板,消失了!”
人總不可能一直保持警惕,特別是暫時認定一個人沒有嫌疑的時候,所以盯著孫老板的那些人不久就有些松懈。
就在這松懈的當兒,那個孫老板就憑空消失了。
鐘南飛聽后,面色鐵青,他心里已經知道那個孫老板是誰了。
正是羊小咩。
羊小咩除了飛刀外,還有兩手絕活,這也正是讓他一直游走在京城官府之外的保證。
輕功和換面。
輕功自不必說,能在三十七個紅刀會打手面前輕松走掉的人輕功如何能差,而這換面,正是從來沒有人能夠說出羊小咩樣子的原因。
不是因為沒有見過,而是可能見過,卻不知道眼前之人是羊小咩,羊小咩極善易容,故被人稱為千面飛刀。
而這孫老板,這兩條,不,或許這三條都符合了。
憑空消失,易容,還有飛刀。
面皮緊繃,聲音沙啞應該是因為臨時易容不好把控孫老板的特征,只能借慌亂掩飾,奈何自己一心只顧飛刀,加之眼前孫老板為熟人,竟是沒有想到這關鍵的一條。
只是,這羊小咩為什么要殺張老板?
他在殺死張老板之后,為什么還要喬裝成孫老板留下?
此時官府的人到了,少年跟班忙走上前,責怪道:“怎么來的這么慢?”
那為首的一個捕快低頭說道:“抱歉,來時碰上契丹的使節團,讓路有些遲了。”
使節團?運來客棧,運來……鐘南飛忽的想到什么,接著他又想到眼下正是在天字房里,他轉過頭,焦急問道:“這天字三號房,住的是誰?”
那為首捕快一愣,想了想,回答說:“好像正是那契丹的使節。”
運來客棧作為京城中的大客棧,正是接待各國使節的主要場所,方才鐘南飛聽到契丹使節團,想到了此節。
在這個契丹使者住的地方,客棧老板被殺,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個羊小咩殺人留下,又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在監視下逃走,又是因為什么?
或許這二者,和這個客棧老板之間,有什么關系?
那此刻,那個契丹使節團,豈不是很有嫌疑?
想到此,鐘南飛來不及解釋,松開拴馬繩,上馬直奔皇宮而去。
那個使節團正是今天進宮面見當朝皇上。
一路飛奔到皇宮門口,鐘南飛卻遭到了侍衛的阻攔,然而他又不能說明發生了什么,侍衛說道里面正是皇上召見使臣,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入。
鐘南飛望著禁閉的宮門,心急如焚,一邊思慮該怎么辦,一邊祈禱不要發生事情。
宮門內,殿堂上。
一群胡人樣子的使臣正在滿朝官員的注視下打開箱子,那箱子里,裝著契丹的奇珍異寶。
或許,本來應該裝著契丹的奇珍異寶。
皇上正興致勃勃的望向那箱子。
忽然——
一聲爆炸從那個箱子里傳出!
朝堂頓時亂成一團,那爆炸不算太大,卻是黑煙四溢,一些意識強烈的大臣剛想到要保護皇上,卻只見那些使臣中為首一人飛快的抬手,向當朝皇帝發出了一道亮閃閃的東西!
皇帝要被契丹人殺掉了這個絕望的念頭在這些大臣心中升起。
所以他們幾乎都沒有看到,這些使臣中另一個相貌平平的人也抬手發出了一道白光。
而在龍椅上的皇帝眼中,只見到兩個白光相碰,然后急遽的彈開。
“釘”的一聲響在爆炸的余音里,那先發暗器之人回頭詫異的看去,他要看看是什么人阻止了這本萬無一失的刺殺。
可他沒有看到任何可疑之人,那些都是跟隨自己過來的殺手。
等等。
怎么少了一個?
這首領心里飛速急轉,似是想到些什么,只是此時,眾人都已反應過來。
“刺客!護駕!”
滿隊士兵很快包圍了殿堂上這些殺手。
獨獨漏了一個。
正是后發暗器的那個人。
而此人此時,正在鐘南飛的視線里。
不顧守衛詫異的目光,他飛身上馬,向那個人追去。
他不知追了多久,那個人出了宮門很快就上了馬,飛奔而去,他落在后頭,一路追趕,這次絕對不會讓你在逃跑了,羊小咩!
已是黃昏,兩騎絕塵快馬一前一后出了城門,郊外某處,前面那匹馬忽的停下。馬上之人并未回頭,只有一個清冽的聲音傳來。
“鐘南飛,你還未追夠嗎。”
鐘南飛頓住,大吃一驚。
這個聲音,竟是個女聲!
“你殺了人,我自然不能放過你。”
“哼,那人不是我殺的。”
鐘南飛望向眼前之人,默然無語,初月漸升,柳絮紛飛。
“你自然不會想到,那所謂的契丹使節團其實是一個殺手團,當朝皇帝的作風讓契丹感到害怕,所以他們想借機來行刺,朝堂之上他們便動手了。”
“……所以……你是去阻止他們了?”
“不然呢?我又不是那些喪心病狂的殺人魔,我只殺該殺之人,而顯然,當朝皇帝不是該去死的人。”
鐘南飛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一直都沒有細細的思考過關于羊小咩這個人的一切。而此刻羊小咩所說的,竟給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可那個客棧老板。”
羊小咩沉默了一會兒,“他本不應該死的,那時他上樓,無意中聽到了契丹那些人的密謀——這些人雖然是用契丹語在說,可他們卻沒有想到,這客棧老板早年間便是在契丹流浪——”
鐘南飛想到了客棧老板那難掩風塵往事的臉.
“所以這張老板在門口聽懂了他們的密謀,卻因為心驚手抖而被里面的人發現了。”
羊小咩頓了頓,又接著說下去。
“他裝成自己不懂契丹語的樣子,強笑著端茶倒水,這個時候,旁邊那個契丹首領忽然用契丹語說了一句‘我們要殺死你們的皇上’——”
鐘南飛腦海里仿佛出現了那一幕,在十個契丹人的注視下,聽聞這樣一句驚天言論,一個能聽懂的人怎么可能沒有一點反應呢,而正是這一點恐懼的反應,要了這個張老板的命。
鐘南飛再抬頭。
羊小咩的聲音有些沉痛,“我本來是易容換掉了那些契丹人中的一個,可那個時候,那個首領出手太快,我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去救他。”
那個契丹首領,也是一個使飛刀之人,所以他用一把飛刀殺了那個老板。
“那之后,他們怕再生枝節,派我留下處理后續之事,于是他們走后,我易容成孫老板,拖延了一會兒,便立刻去追他們,好在趕上。”
這一連串的事情震撼著鐘南飛,他還未來得及全部消化,羊小咩忽然微微轉頭,說道:“我平日里絕不多說這么多話,只是我覺得你和京城中其他捕快不一樣,所以不想你一直誤解我,言盡于此,鐘南飛,后會無期!”
鐘南飛驀地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那微微月光下的半張側臉,是那么的神秘與美麗,那個用飛刀的羊小咩,居然是一個如此特立獨行的女子!
后會無期,后會無期,不,不能后會無期,我一定要追上你,把你認個究竟!
鐘南飛心里有什么噴涌而出,他一打馬鞭,馬兒再次奔跑起來,他向著遠處那個已經飛馳而去的女子大聲喊道:
“羊小咩,我一定要追上你,哪怕差一寸,一尺,一里,一千里,都一定要追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