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 ? ? ? 2017年的清明節沒有下雨。這是我自去年8月結束援藏工作返滬以來的第一個清明節,算起來已經有三年多沒有親去父親墳前上香祭拜了。故人漸行漸遠,雖然在我心中,父親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但難抵歲月流逝,有些記憶也已開始泛黃。墳前,兒子依我指示在跪拜爺爺,他未見過他,他也未見過他,對爺孫雙方而言,都是陌生的。看著兒子不諳世事的臉龐,心中有個聲音告訴我,有些人和事,于我而言是不應遺忘的。寫下來,便是對父親最好的紀念。
自立與堅強
? ? ? ? 爺爺名諱云培,長得人高馬大,大碗米飯吃得,大把農活干得,在生產隊里也是數一數二的一把好手。奶奶姓黃,名諱梅仙,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目不識丁,一輩子只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業,生了五個兒女。父親行四,最上頭有個大姐,可惜年輕時生病去世了。現在的大姑姑(無錫方言稱呼姑姑為"BaBa",發兩個短促音)實際上是父親的二姐,大伯則是老三,小姑姑就是五妹了。爺爺能干,一家七口人全靠他一人在地間田頭刨食養活。在當時,當家的能干,就能賺工分,家里過日子就不會差。所謂三年自然災害那幾年,家里糧食極為貧乏,可日子還要過,活還是得照干。爺爺要帶食物回家養活一家幾口人,不夠怎么辦?爺爺就硬抗著餓著肚子干活,把食物大都省給了家里人。“人是鐵,飯是鋼。”時間一長,鐵人也撐不住,爺爺突然得了疾病,堅持了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村里老人們都說爺爺其實是被活活餓死的。那時候父親和小妹(小姑)才剛懂事,大姐(大姑)已經出嫁,大伯十幾歲,也只能開始干活養家,硬是撐起了家里的大梁,所以父親特別聽大伯的話。
? ? ? ? 父親名諱瑞洪,是個農民。年輕時在東北盤錦當過炮兵,復員后回到老家,沒接受復員安排的村治保主任的工作,而是托關系去了一家拖拉機廠工作,是國營企業。父母親應該是在父親復員后和去拖拉機廠工作這一段時間里認識的。母親是上海知青,上山下鄉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工作,后來考了師范學校,在黑龍江省佳木斯市第二十九中學里當老師。外公解放初期開過一家小鐵匠鋪,文革時成分被劃分成了小業主,用當時的話說就是成分比較高。所以母親在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里,只能表現得非常積極,做不了紅衛兵,就和另外幾個家庭成份高的人組了個造反小隊,抱團取暖,寫大字報,參加造反活動。當初去黑龍江插隊的時候,母親也是滿腔熱情,帶頭參加,到了文革后期,造反熱情已過,思鄉之情頓起,后者逐漸壓住了前者,母親就開始想回家了。可走出去容易,“插隊落戶”的關鍵是后面兩個字眼,再想回上海哪會那么簡單。外公當時想了曲線救國的辦法,托無錫老家的人牽線,把在無錫的父親和在黑龍江的母親撮合在一起。
? ? ? ? 直到我出生,母親一直沒調回來,外公外婆就把我帶到上海,一起生活到四歲,所以我和外公外婆的感情一直很好。我是76年末出生的,這一年,中國走了好幾位大人物,隨著民眾被壓抑情感的集中爆發,文革四人幫頭頭們也隨之走到了末路。大約我四歲的時候,母親托人想了辦法,終于申請調回到了內地,在無錫東降(注1)鎮小學當語文老師,結束了兩地分居的局面,這樣一干就在無錫干到了退休,至今戶口也未遷回上海。父親那時已經在無錫拖拉機廠工作了,我們家一個工人,一個教師,我跟著母親當了居民,當時我們家的收入比農村的鄉親們要好一點,生活條件也要好一些。我還依稀記得家里買了臺十四吋黑白電視機的情形,灰面紅殼,放在自行車后座上推著回家。村里人當時都沒有電視,就來我家看,每每到了晚上,家里的臥室會擠滿看電視的村里人,當時也沒幾個頻道,也忘了有哪些節目,就是一幫子人圍著臺14寸黑白電視機看個稀奇。后來,各家陸續都買了電視,這樣的場景才逐漸消失。
? ? ? ? 父親的自行車當時也是稀罕物,憑票購買的,28寸老鳳凰,骨架結實,俗稱“老坦克”,前梁上架了個小凳子,后座上墊著布片,就這樣駝起了我們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還依稀記得父親帶著我和母親出門的情景,我坐在車前的小凳上,父親先帶著我起步上車,騎一小段后母親再從后側方跳上后座,車子晃上一晃,加了速度后又穩穩地往前駛去......我靠在父親的胸膛前,溫暖而舒適。父親有時會在耳邊悄悄問我,爸爸媽媽哪個好呀,我會大聲說媽媽好!然后再悄悄的小聲問父親,你打得過媽媽嗎?父親說打得過,我又說其實我覺得還是爸爸好!父母親笑的很開心,車子騎多遠也不會覺得累......
? ? ? ? 后來拖拉機廠不景氣,父親又在老家附近東絳鎮上的軋管廠里找了個開吊車的工作。在幾十米高的吊車上吊鋼管,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可這一吊也是好幾年。上學了,有時候我會去父親廠里吃中飯,父親會幫我買一素一葷,一個搪瓷大碗打上米飯,一只大雞腿加一份燒白菜,再澆上一勺雞湯,一攪一拌,啃一口雞腿,吃一口濕漉漉拌著白菜的雞湯飯,味道鮮美無比。后來軋管廠效益也不行了,我父親就又托朋友找了個燃氣公司的活,負責人就是父親的朋友,兩人關系還算不錯。有一年這個負責人腿骨折了,要在家靜養,公司就讓我父親代管了一段時間,有小半年時間吧,父親做事很認真,管的挺好,公司效益也不錯,本以為到了年終至少獎金能多拿點,結果那位負責人年前回來了,因為和上級領導有親戚關系,生怕父親搶他飯碗,竟硬是打壓父親,那年的年終獎金甚至還不如往年。父親無心戀戰,心灰意冷,又離開了這個單位。在家里呆了一段時間后,為了生計,父親決定去做一個屠夫,年近半百開始學殺豬。在無錫老家,屠夫不是什么光彩的職業,村里人背后都會說一句"殺豬的",言帶輕佻戲虐。母親在我老家的鎮上是個小有名氣的小學老師,還是教導主任,認識的學生和家長很多,頗受人尊敬。當時,父母親沒對這一職業表達過什么看法,父親很認真的做,還專門請村上的另一個老屠夫吃飯,向他學習怎樣殺豬,怎樣解剖,怎樣切肉。母親則是盡量支持父親,還把學校食堂的生意拉來一些給父親做。我當時已經上了高中,寄宿在外,每周回家一次。我忘了父母是怎樣把這一決定告訴我的,也沒多想從事這一行背后的意思。只記得父親做的很辛苦,每天一早四五點鐘就要出門進豬肉趕早市,有時順利的話上午10點多能差不多賣光回家,但這種情況并不多,大多數時間都要近中午才能回家。父親買了一輛柴油助動車,用來運豬肉。車子不是什么好車,發動起來要使勁拉車后的一根“辮子”,往往要拉上好幾次后才能點著火。有一陣子車子的排氣管出了問題,消音器不起作用了,一打著火的動靜震天響。那些日子每天早上4點多,我就躺在床上聽著門口的父親一次一次發動著車子,發動機的一陣轟鳴后,“嗙嗙嗙”的震天巨響由近及遠,告訴著整個村子的人,有人已經早早出門了。
? ? ? ? 有一年我家翻新院子,把原來的圍墻向路邊擴了一米多,和鄰居大伯家的圍墻持平 。工程做到一半,村里的大隊治保主任找上門來,一本正經的要執法,說我們建的是違章建筑,要馬上自行拆除,不拆就公事公辦。父親又是遞煙,又是說好話,可就是不管用。父親脾氣上來了,就想上門去找這人說理去,憑什么別人家能蓋,我們家就不行?母親拉住了父親,她給鎮上的領導打了電話,鎮上的領導又打電話到村里,一圈兜下來,我們又去治保主任家送了條牡丹牌香煙,事情就辦成了,圍墻照建,也沒人來干涉了。說起來這個治保主任年齡和父親相近,小時候一起耍過,可現在有了點小權卻是眼睛長到了腦袋上。治保主任這個位置據說本來是要讓轉業回家的父親當的,可是當時村里的條件實在太艱苦,父親就找關系去了無錫拖拉機廠,位子空了出來,這個叫榮生的人才做了替補。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風水輪流轉,轉到那個時候,村里有點小權的都想方設法要撈錢,撈不到錢就要撈實惠,辦事有關系就是鄉里鄉親,找不到關系的則是一點人情味都不講了。
? ? ? ?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家里情況其實已經不怎么好了,父親一開始是沒有工作沒有收入,轉行后靠殺豬賣肉的小生意,利潤很薄,僅夠家里的日常開銷,母親的工資則要供我上學,余糧不多。還好在此之前蓋了房子,雖然日子過得艱難,但還算衣食無憂。這種情況父母親很少向我提及,把我保護的很好,盡量不影響我的學業。而那時的我則是很天真,自以為是的幸福的活著。
與人為善
? ? ? ? 村里人都說父親是個好人。村里有個獨居老人,沒錢想吃肉,每次只買5毛錢的肉。別的攤位都不屑做這小生意,只有父親會把肉賣給她,還會搭點碎肉和豬頭肉或者豬內臟,每次只多不少,其實就是半賣半送了。類似情況不止發生過一次,也不止對一個人這么做過。父親走后,我又看見那個老人,她看見我就抹眼淚,口中不停地重復“瑞洪是好人啊,罪過啊罪過(無錫方言里可憐可惜之意)......”
? ? ? ? 父親的人緣很好。我印象里父親和別人說話總是笑瞇瞇的,從不與人針鋒相對。母親常說他在街上要遇到熟人的話,就算是隔了兩條街,也是一定要叫到身邊,遞根"大前門",再聊上幾句話,煙不抽完是不會放人離開的。他做豬肉生意時,村里的市集上已經有兩家老生意了。一開始,這兩家會聯合起來排擠父親,父親并不在意,只是盡量和他們和平相處,以誠相待。時間久了,三家鋪子也就相安無事,甚至有時還會相互照應一下。
? ? ? ? 父親是個孝子,奶奶但凡有點傷風感冒或身體不適,他都會當件大事來對待,掛號看病,陪床照顧,無不沖鋒在前。父親也很聽大伯的話,大伯當家早,未分家前家門的事情都是大伯做主,父親從不反對。就拿造房子的事情來說,母親當時是想在東降鎮上造房或買房子的,可是大伯一句回家造,父親就回家和大伯一起翻建了老宅子。當時母親一萬個反對都沒用,一向聽母親意見的父親在這件事上做了堅持。后來老宅子拆遷,我們也分到了房,這房子實際上就是父親給我留下的物質遺產。凡是關于奶奶的醫療問題,用最好的藥,找最好的醫生,住最好病房,盡管當時家里條件比大伯家差了許多,但在費用分攤上父親只聽大伯的,對半開,從無二話。
? ? ? ? 外公外婆對父親這個女婿也是非常滿意的。我在無錫上了學后,外公外婆每年都會到無錫來住上一兩個月。他們的到來對我而言,就是每天都成了節日。外婆會做一手好菜,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外公會帶我出去玩,對小孩而言玩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很開心。父親對兩老也非常好,兩老有什么要求,父親一定會照辦的。
? ? ? ? 父親是個聰明人,做生意的時候算賬不需要用計算器,直接心算,分分角角都不會出錯的。父親做菜很好吃,會燒一手無錫家常菜。食材都是常見的,小魚小蝦螺獅是河里抓的,青菜羅卜是田里種的,黃蟮泥鰍是地里釣的,薺菜草頭是野地里挑的,綠色環保,絕無污染。最喜歡跟著父親到家后的河里抓魚,用兩根竹竿撐起當中的“強盜網(網眼子小)”,河里一放一攪一趕一撈,每次都有收獲。有次抓魚,竟然撈到一條大魚,足有九、十斤重,鄰居家有開飯店的想要收購,父親沒同意,自家享用了。河里沒有污染,野生魚兒味道鮮美。夏天父親也常常會去抓黃鱔,自己用竹子做的黃鱔鉗,形似一把大剪刀,鉗頭刻出大齒紋,晚上出門來到田埂上,看見獵物對準了一剪而下,再大再狡猾的黃鱔也無力逃脫;也有下鉤子的,傍晚時看好了黃鱔洞,半夜里放下自制的黃鱔吊鉤,第二天收鉤子時,都能收上十幾條大大小小的黃鱔來;還有現釣的,用鋼絲竹簽自制的吊鉤,穿上餌料,直接放入洞中,感覺鉤子一震之時,猛地壓鉤起鉤,就能釣出饞嘴的黃鱔來......那時候農藥還沒有濫用,黃鱔怎么也抓不完,我們更是樂在其中。
? ? ? ? 大學畢業后,我分配去了上海南匯工作。臨出發前,父親告訴我,在單位里為人一定要認真工作,本分做人,如果領導安排任務,哪怕有十足的把握,也要保持謙虛態度,不要張揚,萬事留一線,告訴領導“我可以試試看,盡量做好”,要用事實和業績來體現自己的能力水平。父親就是個農民,也不會講什么漂亮話,但這些告誡我始終銘記于心,奉命于行。
平凡而真實的活著
? ? ? ? 父親的名諱是“瑞洪”二字,也有寫成“才洪”的,因為其在無錫方言里的讀音是一樣的。除了家人外,其實沒人會在意這一點。父親在世人眼中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但對于我和母親而言,他是我們家庭的脊梁,于我是父愛如山,山崩地塌,母親則會說:“人走了,天塌了……”
? ? ? ? 父親沒有什么愛好,最喜歡的文娛活動就是斗地主和打麻將。我上小學那些年,父親麻將打得多。常常是一到晚上,父親早早的晚飯做好,讓我和母親吃完,收拾好碗筷,一幫麻友就找上門了。他們情緒高漲,往往四個人打,邊上還站著7、8個圍觀的,一群人凝神聚氣,煙霧繚繞,勁頭十足,常常一打就是通宵。時間一長,母親開始反對,父親就不叫人來家里打了,而是去別人家打。母親心疼父親,怕休息少影響身體健康,就和父親吵,父親總是或沉默以對,或笑臉相迎,不正面沖突,爭取和平解決。
? ? ? ? 后來我家搬回了石塘村老家,村里流行斗地主。鄉下地方,打牌都是帶彩頭的。村里有幾個人,牌打的好,記性也好,竟靠打牌就有了一份不錯的收入。父親經常和他們玩,父親記性也好,但眼神不好,老花眼,打個牌,看牌要遠遠的舉著看,常在一起的幾個牌友年紀都比父親小,上下家隨隨便便一瞟就可以瞄到他的牌。父親還有點小脾氣,無錫方言里叫“哽勁”,勁頭來了就喜歡做地主,不管牌的好壞,一沖動就要坐莊。其結果可想而知,常常會被另三家打趴下。父親又是老好人,牌友們“三缺一”,只要一來叫上父親,他就會前往搭對子。父親經常輸錢,時間久了就傳到母親耳朵里,說父親打牌"騷地主","騷"是"騷做",在無錫方言里是"不管牌好牌壞總是想做"的意思,是帶貶義的,"騷地主"就是"不擅長打牌又喜歡做莊"的意思,這也是母親最反感的地方。牌友打牌時會沒有節制,贏了別人不讓走,輸了會想再贏回來,經常會通宵達旦的打牌,為此母親會對父親發脾氣,父親自知理虧,也不回嘴,沉默以對。
? ? ? ?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當時父親他們的籌碼確實算不上大,但由于他的”哽勁”,父親經常會面臨錢輸光光的窘境。有次我放假回家,時間有點晚,我們村在郊區,沒車了。我就打了個的回家,兜里沒錢,就跟師傳說回家給錢。車到家門口,我進屋取錢,家里沒人,我樓上樓下找了一遍,沒找到錢,下樓時師傳還在等。我招呼了聲就跑到鄰居家,看見父親正在打牌,我沒多想,就問他要車錢,父親有點窘,手下意識的在身上上下掏著,氣氛很尷尬?我突然意識到什么,有些不知所措?這時大伯來了,他聽到家門口的聲音,出門看到司機,問明原委已經把錢墊付了。后來怎樣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是覺得很丟臉,另外也約莫明白了家里的真實經濟狀況。當時村里人收入其實都差不多,又都是鄉里鄉親,贏光別人的錢也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情,倒也沒什么人看笑話,至少明面上如此吧。
親不在
? ? ? ? 大學畢業后,我離家在上海南匯工作,孤身一人,剛開始工資不高,基本夠自己開銷,家里對我的要求是,能存就存點,省著點花,也沒讓我往家里補貼什么錢。父親走的那年春節,我是在無錫過的。回滬前,我知道父親那幾日手氣不佳,手頭沒什么錢了,就悄悄塞給他500元錢,告訴他先用著,牌么少打打,不夠花再說。可我是知道的,在當時的農村,閑暇時光不打牌還能做些什么呢?父親拿了錢沒說什么,但我看得出他很高興,跟我默契的點點頭,我忽然感覺父親也老了累了,個子也矮了。這是我工作后第一次給父親錢用,也成了最后一次。不過還好有了這一次,給了我一些自我安慰,每每感嘆現在和以前的生活水平差異時,我總還能想到父親雖然享受不到現在的好日子,但總算是用到過我掙來的錢的,心里會好過一些,少一分自責。
意外
? ? ? ? 父親出事的前一天,母親在上海。當晚坐車回錫,我還答應父親,等母親上車后就打個電話回家的,結果我竟把此事給忘記了,終成恨事。當天晚上我值班,一個人睡在值班宿舍。第二天8月5日早上六點不到,手機聲把我吵醒,我一看是無錫的區號,心下奇怪。接起電話,對面居然是大伯的聲音,只說早上我父親腦溢血發作,已送到醫院搶救,讓我快帶點錢趕回家。我腦袋嗡的一下就炸了,匆匆忙忙向領導請了假,等提早趕來的接班人員到了崗,又向單位借了2萬元錢,渾渾噩噩匆匆往家趕路。早上7點多從南匯出發,坐車趕到上海火車站,買票上火車,回到無錫時已過中午時分。坐著11路公交車前往五院,我心里不斷想像著父親會是什么樣子,不斷安慰自己是不是虛驚一場?說不定已經回家了呢?諸如此類云云。到了5院的車站,我下了車,在醫院門口就碰到了大伯。他臉色凝重,也不多話,把我帶到了醫院的ICU搶救室外。看見母親強撐著站在病房門口,我喊了一聲“媽!”,終于確認這一切竟是真的。
? ? ? ? 大伯跟值班護士打了招呼,讓我進ICU病房看父親一眼,只記得病房里燈光昏暗,父親躺在一堆針針管管中間,雙目緊閉,頭發被剃光,頭頂開了孔,幾根血紅的管子從孔里穿出......喉頭開了孔,也插著管,一旁的呼吸機一抽一吸,維持著父親的呼吸,心電圖疲憊的跳動著,勉強發出的“滴滴”聲表明了父親還在掙扎求生。我勉力喊了幾聲“爸爸”,得不到任何回應。如此情形下,我恍惚間與父親感同身受,瞬覺頭暈腳軟,心跳加快,喉緊欲吐,無法呼吸,我甚至無法認出面前病床里的人就是我的父親,那一向疼我愛我,視我為驕傲的父親......
? ? ? ? 沒多久,醫生就要趕我們出去等消息。在ICU外的等候區里,母親斜躺在木凳上,有氣無力的把出事前的情形告訴了我。前一天晚上母親火車回家比較晚,父親一直在等著,直到母親進門安頓好才一起休息。那天早上,父母早早就醒了,正在說著話,突然父親就叫嚷著:“頭疼!頭疼!不行了!不行了..."母親不知所措的時候,父親已經不省人事了。我后來常常想,其實父親在那一刻該是已經走了,也希望他的靈魂就這樣去到天堂,不要再忍受四十余日針插管刺的苦楚,不要看到親人痛苦疲憊的表情。可在當時,我多希望他就這樣醒過來,像往常一樣叫我一聲:"JW,你回家啦?快吃飯吧,晚上我再給你做碗粉絲水鋪蛋吧......"
? ? ? ? 母親一陣忙亂,回醒過來后,趕緊敲了隔壁大伯的門,大伯和伯母(無錫方言里叫阿姆娘)趕來后,打了112,可救護車離我們村太遠,為節約時間,大伯又去敲了鄰居家的門,鄰居開了車送我父親到無錫市第五人民醫院搶救。初期急救后,醫生找到我母親,告訴她因為父親腦子里出血很厲害,超過了一般理論可救出血量的十倍,而且送來的時間也拖久了,搶救已經沒有必要了。可在母親再三堅持下,醫生還是把父親送進了“ICU”病房。這樣,一救就是整整四十天,噩夢一般煎熬的九百六十多個小時。
煎熬
? ? ? ? 父親的主治醫師姓楊,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年紀輕輕,已經是副主任醫師了。楊醫生對父親的治療是抱樂觀態度的,也給了我和母親很多希望。父親的病因并非一般的腦溢血,根據CT顯示,父親的腦干內側血管里長了一粒腫瘤,正是此物壓迫,導致血管破裂并發腦溢血。這腫瘤靠近腦干,位置兇險,手術難度很大,父親昏迷,各方面指標都無法支撐手術,只能保守治療。一般病人腦中的殘血消融后,都有可能蘇醒。但父親出血過多,又有腫瘤壓迫,始終沒有蘇醒跡象。父親在ICU里搶救了十來天,情況穩定后轉到了腦外科特護病房,等待奇跡來臨。期間大多時間都是我和母親在照料,后來我暫回上海,又請了一個護工。母親身心俱疲,仍勉力支持。家里存款很快消耗一空,我剛工作不久,除了每月工資,存款也不多。好在母親單位借了一筆錢給母親救命,后來一直到母親退休前,才把這筆錢如數還完。跌跌撞撞的,父親堅持了四十余日,他的生命始終是用喉嚨插管和呼吸機器維系的。直到楊醫生面對詢問也已支吾不言,父親最后的情形實在不堪回首,不忍觸及,按下不表了。
兇兆
? ? ? ? 父親出事前,有一天突然對大伯說,他得了重病,可能看不好了!大伯讓父親別瞎說,年紀還輕,不會有事。父親這時候應該感覺到了什么預兆了吧?那年春節,父親有次上樓,走到拐角時突然摔了一跤,把在房間看電視的我嚇了一跳,沖出門去看情況,父親已經起身,表現出沒什么事一樣,我也就沒多問了。這次摔跤究竟是真的沒事,還是因為頭痛導致的呢?現在也無從知曉了。父親出事前,也曾因為身體不適到鎮醫院做過CT檢查,可沒查出什么來,吃了點藥了事。當時如果換家好點的醫院,換個分辨率高點的CT機器,是否就能看到那個腫瘤了呢?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不然應該很好賣吧?
幻境
? ? ? ? 父親最后的日子是在家里度過的,看著他體溫漸涼呼吸漸弱,我無能為力,束手無策,直到最后那一聲長嘆,父親再無聲響。我終于大呼一聲,哭了出來,父親卻是再也聽不到了。是夜,堂兄見我多日勞累擔心我支撐不住,替我守靈,讓我回房休息一下,準備應對后事。午夜時分,我剛睡下不久,忽然就聽到父親在門外叫我,叫的很急,我睡得疲倦,無力應門,房門忽又被敲響,敲門聲很用力,一陣緊似一陣,我昏昏沉沉無法起身,掙扎許久忽然驚醒,恍惚間去幫父親開門,房門一開,門外空無一人,而敲門聲仿佛仍在耳邊回響,我才想起父親竟然已經遠去,人魂殊途,悵然若失......現在回想起此事,似幻似真,仍然難以分辨當時究竟是夢是醒......
祭文
? ? ? ? 公元2002年8月5日到9月14日,吾父突患急病,雖全力送醫搶救40余日,奈何祛病絲斷,無力回天,終撒手人寰,年僅54歲。時賦祭文一篇,誦讀于吾父靈柩前。原稿已經遺失,現憑回憶,記錄、修改并補充,大致如下:
? ? ? ? 可憐吾父,浦公瑞洪,正值壯年,素來本分守己,勤勞擔當,敬老愛幼,誠懇待人,在鄉里廣有善名。然天有不測風云,吾父于近日忽遭大難,突發惡疾,苦救不得,回天乏術,終英年早逝,年僅五十有四;可憐吾母,遭此大難,雖身單力薄,仍勉力維系,四十余日,不離不棄,散盡家財,欲力挽狂瀾于不倒,奈何天妒英才,終不得其果。今吾父靈柩在前,英靈不遠,然已天人兩隔;吾心悲戚,惶惶若失;吾母失魂,淚眼凝噎;一眾親朋,抹淚暗嘆;鄉鄰好友,唏噓不已。念及人生無常,惟愿生者堅強,逝者安息......嗚呼哀哉!父親走好!嗚呼哀哉!父親走好!
? ? ? ? 古語云: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喪父之痛,如無經歷,實不可想象其中悲痛!父親走了十多年,每每想到,仍是會心頭陣痛,哀傷不已。特別是逢年過節,中秋除夕,清明冬至,或闔家團圓,或焚香哀思,心中都會念及我的父親,不知他在人生的彼岸那端,一切可都安好?
? ? ? ? 9月27日又續:2月19日是父親的生辰,他走的那天是9月14日,用無錫話講來,竟是“你要救,救要死”之意,難道冥冥之中竟有天數,讓父親難逃此劫不成?一晃多年,父親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頭。這些年,每逢父親忌日生辰,從來不需要想起,不經意之間,心中總會“咯噔“痛一下,又閃回當日情景,悲意頓生!恐永遠也無法忘懷,只隨著時日的流逝,會越來越往內心深處藏去。
注1:東jiang(四聲)的jiang是個錯體字,在字典上查不到。原字是把“降”的“耳東旁”換成“提土旁”,讀音一樣。有了電腦后,這個jiang字也是打不出來的。可能是當時修字典的時候就沒有把這個錯體字編入,反正一直將錯就錯的到了現在。網上查查,還能看到有用“降”的,也有用“絳”的,都是沒有修改過來的。
PS:本文寫于2017年清明前后,數次補充、修改成文。現已是12月初,暫時封稿,只做小修小改。以此文紀念我那在天國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