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代文人“美人”嗜好說人文審美變遷
文|朵多
平時里讀些“閑書”,自然也多關注“閑事”。也怪,倘若“正事”太多,則生活自也索然乏味了。生活不只由生各種所謂事務集結而成,還有些“閑情逸致”時常會來我們的生活中打打醬油,賣賣萌。我閑翻古人一些小說筆記,在稗官野史的記述中,無意間遇到了歷史上文人雅客們對美女審美欣賞的殘章斷語。我想如果整理一下,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因想順著這個脈絡,尋訪一下歷史上的各朝各代,對美女的特殊偏好也無不可吧。既然有此想法,那就開始就著一些閑工夫來做這件事——除卻孔老夫子校定的《詩經》里對美人們的描述之外,我看到了“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記述。其實,楚文化雖然在當時算不上正宗的古中原文化,但做為華夏文化的組成部分,在某些文化源流上和人文情趣上,還是有著許多相似或相同之處的。楚文化以屈原為代表人物,是所謂詩的國度,而楚王的審美習慣也多為怪異,似乎帶了許多詩人的偏執情趣——喜歡細腰。看來生在此時的美人們,必得瘦得像個細腰蜂一樣才更容易得到男人們的追慕。換句話說,誰的腰足夠細,誰就能成為全民女神。
當然腰的粗細也不全是肥瘦所能決定的,家族基因遺傳可能也要占到一定的份額。由此可見,成為美人除了時下的社會人文風氣之外,還需要由先天基因的條件來決定。后來的兩漢時期,又以趙飛燕的“身輕似燕”為代表提出了新的美人標準,當然達到這樣的要求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這樣的愿望,卻正是時下文人墨客們的審美情趣使然。這樣的審美情趣表達了時下文人墨客們對美人“瘦”的嚴苛要求,同時也表現出他們對“瘦小、弱柔”等等文化心理的需求。雖然,他們可以吟出高祖劉邦那句:“大風起兮云飛揚”,但在人文審美尤其是對美人的愛好方面,卻少了英雄氣節,斷了英雄氣度。“燕瘦而環肥”,漢以瘦為美,唐以肥為美,楊玉環是唐朝美人的代表人物。如果做為唐朝的女人,偏偏又生出了一個肥碩的身形兒,“水桶”般的胖腰兒,那簡直是如有天助,直接晉級美女之列,不但可以追求者眾,且極容易嫁入王胄之家——全民戀肥,也是一大奇觀,想想倒也有趣。
唐亡后,南唐后主李煜又推出了他獨門秘笈——嗜愛“三寸金蓮”。說白了,就是特喜歡小腳女人。以女人的腳來論美丑,真乃是中國人的創舉,這雖不是李煜所創造,卻也是他將之提升為文人們的“民族審美文化”之一。這種審美文化的形成的發展,也種下了千年苦果——男女的不公背后,又添加了某種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生生地摧殘女人的雙足,以致畸形,正是為了女人長大后容易得到男人們的垂青。男權主義的這種審美,可謂“變態”,且這“態”一“變”千余年。
由古藉上看,“漢瘦小嬌,唐白胖妖,元高大騷”,一語道破歷代文人們審視“美人”的文化變遷。漢時以瘦弱,小巧,嬌媚為美,唐以白膚,肥體,妖態為美,而元則以高大,健碩,風騷為美,玩味起來,也正能看出我們的文化基因的變異歷程。漢以前,中原文化是謂文化正統,基本上符合了儒家文化的那套學說,在審美上,也基本延襲了當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規則。但經過不斷有放牧民族文化血脈的侵入,漢文化的走向也有了變化。有游牧民族血統的李唐入主中原以后,便無形中帶來了大草原的文化壓力,而漢文化也在接受時,不斷受到其文化特性的深刻洗禮,審美方法和審美意趣也有意有無意地發生著變化。
如果我們再回過頭來看,先秦時我們的文化里多崇尚自然之美,樸素之美,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正是當時審美文化的追求。即使到了春秋戰國之時,連年不斷的爭戰,也沒有給對“美人”的審美帶來“兵”、“武”層面上的的考量。其時審美的元素,也非是把美人的某種體貌特征進行物化了的比喻——“杏臉桃腮,蛾眉鳳眼,體若春柳,步出蓮花”等等,由此可見,我們傳統文化中的先民們,對陰性文化的偏執,和某種純粹的詩意化的不可達成的甚至有些病態的審美追求,同樣也反映出中國傳統文化的特征,即以藏為顯,以守為攻,以禮為兵的“和”文化中心思想,以及以“禮”、“樂”為具體導向的文化特質。有學者指出,先秦時期的文化,受《易經》影響巨大,但現在的《易經》已非原來的《易經》了,當時的《易經》以陰柔勝陽剛,以“坤”為首,以“乾”為末。后來“乾”、“坤”倒置,也是社會發展導致了文化基因的變異。
到了秦漢時期,對女人的審美雖沒有以前那么“病態”了,但做為文人雅士們的審美傳統,還依舊保持了對“端莊頎碩”的莊柔之美的追求。再到魏晉時,又結合了時下文人雅士們的精神訴求,對“美人”的要求變成了“雅逸”之美,但何為“雅逸”的美女,還真不好描述。曹子健雖然有《洛神》一篇,但依舊是撲朔迷離,鏡花水月。沒有實物的證實,只能作為某種精神的追索,而不能成為審美的常態,故而這樣的審美要求所行不遠,很快就消失了。也難怪,在玄學盛行的魏晉,文人雅士們在醉生夢生之中,對美人的追求也就顯得“玄乎”、“玄妙”起來了。《老子》曰:“物極必反”,尚虛之后,必然務實,但見后來的隋唐,玄學之風、尚虛之氣落敗,尚繁、重豐的審美趣味產生。豐腴之美的美人們,跑到文人雅士們的面前做姿弄首,也顯示出一種民族文化的積極向上的務實追求。而這個時期的詩文,也更多的注重了對現實生活的體驗與享受。
五代十國,南北宋時期,文人雅士的審美追求又朝前做了一些往復,像南唐后主李煜酷愛女人小足的臭習慣,就是這個時期產生的,并成為后世的文人雅士們審美樣本,臭了千余載。總得來講,這時期的文人雅士在尚虛務實之間徘徊著,而審美也開始呈現出多樣化、層次化來,文化氣氛相對活躍了一些。到元代“高、大、騷”來臨時,這些新的審美方式和審美特征,又進一步支離了剛剛修復過來的民族傳統文化的陰柔追求,對美女身上的美的追求,也自然而然地植入了陽性的、剛性的一面。到了明代,元代遺留下的文人雅士們的審美又受到了糾正,并且又進行了合理的綜合、重組,變成了講究“德才兼備”的務實追求,而不以純粹的美貌、體態、胖瘦取勝了。
歷史的審美就像歷史本身一樣,反復經過洗牌重組,洗牌重組,無所謂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符合某個時代的就是合理的。如滿清所謂的“滿漢不通婚”,就是典型的種族保護主義和極端利己主義。但歷史也永遠是個受人打扮的小姑娘,公婆均有理,此時說這樣的事情,倒也沒啥意義。不過,從歷史文人雅士們對女性的審美層面上看,《紅樓夢》中的薛寶釵和林黛玉,正是時下文人們的兩種完美情人。從家庭的社會角度來講,薛寶釵德才兼備,可以與夫舉案齊眉,是謂賢妻良母;而以文人雅士們的精神訴求層面上講,林黛玉體似弱柳,病若西子,時常含嗔,又是他們的心靈女神。由此可見,清代的文人雅士對美人的審視,呈現出了二元格局。
突然想起,我所讀的清初傳奇小說集《女才子書》,其卷首有云女才子標準凡十種,抄錄于下,以饗各位:
第一種,論容貌:螓首、杏唇、犀齒、酥乳、遠山眉、秋波、芙蓉臉、云鬢、玉筍、荑指、楊柳腰、步步蓮、不肥不瘦長短相宜。
第二種,謂之韻:簾內影、蒼苔履跡、倚欄待月、斜抱云和、歌余舞倦時、嫣然巧笑、臨去秋波一轉。
第三種,是謂技藝:彈琴、吟詩、圍棋、寫畫、蹴鞠、臨池摹帖、刺繡、織綿、吹簫、抹牌、秋千、深諳音律、雙陸。
第四種,謂之女事:護蘭、煎茶、金盆弄月、焚香、詠絮、春曉看花、撲蝶、裁剪、調和五味、染紅指甲、斗草、教鸜鵒念詩。
第五種,則說美人之居所:金屋、玉樓、珠簾、云母屏、象牙床、芙蓉帳、翠幃。
第六種,美人候四時之物景:金谷花開、畫船明月、雪映珠簾、玳筵銀燭、夕陽芳草、雨打芭蕉。
第七種,美人之飾:珠衫、綃帳、八幅繡裙、鳳頭鞋、犀簪、辟寒釵、玉佩、鴛鴦帶、明鐺、翠翹、金鳳凰、錦襠。
第八種,美人之助:象梳、菱花、玉鏡臺、兔穎、錦箋、端硯、綠綺琴、玉蕭、紈扇、毛詩、《玉臺》《香奩》諸集、韻書、俊婢、金爐、古瓶、玉合、異香、名花。
第九種,美女之饌:各色時果、鮮荔枝、魚、羊羔、美醞、山珍海味、松蘿徑山陽羨佳茗、各色巧制小菜。
第十種,謂美人之趣:醉倚郎肩、蘭湯晝沐、枕邊嬌笑、眼色偷傳、拈彈打鶯、微含醋意。
可見,清初的美女標準基本上延續了明代的人文物特征,并且有了十分細致的分類的描述,只不過在社會發展的務實層面上,又添加了諸多男權主義精神訴求。這些可以說是刻薄的要求,又代表了某種文化意趣的轉移。承接這些意趣轉移的,絕非只有對美人的追求或要求,還有其他的文化藝術門類上的轉變。夫美人之愛,人人皆有之,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又有著完全不同的標準或者相反的喜好,由今天看來,這次看似簡單的“男人追美人”的事件,卻是一場驚心動魂的文化歷程。說一句題外話:如今再看那些古裝劇,有些美女演員實在太符合我們時下的審美——巨乳童顏,而斷了古人的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