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風吹干了麥場,吹黃了青色的麥子,吹彎了她的腰……
那個女人,年近半百,歲月的色彩硬生生的將白發染在她的頭上,風一吹,每一根干枯的頭發都會瘋狂的擺動,掀開發梢,裸露出那聚集著皺紋的面黃額頭。她的眼角早就爬上了線條,手上的老繭顯然適應了鐮刀,相互磨合著,揮向田里黃燦燦的麥子。
左手抓住一把麥桿,右手握著刀把一揮,麥子應聲撲向麥堆上。重復的動作,她是多么嫻熟。女人頭上系著一頂濕毛巾,穿一身長袖米黃色上衣,褲子也是長的。面朝黃土背朝天,她就那樣彎著腰,從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就彎著,彎的時間久了,她會直起身子稍微休息一會兒,或用手掐著腰晃悠晃悠,或喝口水,但她絕不敢耽擱,沒人幫她,她也不求人,她要抓緊時間拼命的割才行。眼看著快到中午了,田里的人們也陸續回家去了。女人擦了一把汗,四處瞅了瞅大水壺的位置,走將過去,才發現水已喝了大半。趁著喝水的間隙,她望了望這塊即將割完的麥子感嘆道:“唉啊,天氣越來越熱了,下午得多帶點兒水才行。”說著汗水滑過她眼角的線條,盡管瞇著眼,女人也經不住這滋味,隨即又抹了一把汗。
“嗨,張大姐,這都大中午了,還在忙活啊!”張大牛手里拿著兩把鐮刀,站在田埂上朝女人吆喝。張大牛是女人的鄰居,年數小她兩歲,對于女人家里的現況了如指掌,而且他與女人的男人是好哥們,稱兄道弟。所以平日里,張大牛對女人家的事情頗為上心,為此張大牛家那口子還吃醋和他吵了一架,至那一架后,女人有意避免張大牛對她家的好,張大牛倒是個老實人,能幫的照樣幫。女人搭了幾句話后,便催促著讓張大牛回家吃飯,張大牛忙活了一上午,真是餓的不行了,家里的勞動力孩子們的希望吶,哪能餓著,他叫嚷了幾句便加快腳步離開了。太陽向西漸漸移動,火辣辣的陽光直戳向女人的后背。女人的全身機械似的動著。鐮刀似乎更鋒利了,在麥田的縫隙里時不時閃出光來。
這塊地終于割完了,這是女人家最大的一塊地,有兩畝多。女人站起來轉過身子,看到麥桔根裸露在地表上,零零落落的是黃燦燦的一堆堆麥子。她不由的笑了笑。
快速收拾好水壺和鐮刀等,女人告別了倒下的麥子,趕往家中。她要抓緊時間做飯吃飯,吃完飯她還要將割完的麥子拉到打麥場,地里一堆堆的麥子可等不起時間,更經不得曝曬。
為了節約時間,女人下了面條。家里的雞生了很多蛋,但她一個也舍不得吃,她想留著給孩子們回來補充補充營養,或是等到雞蛋攢多了,就帶到集上換點兒錢。吃飯的時候,女人的男人來了電話,男人幾乎每天都會給家里電話,問問家里的情況,女人如何,孩子們如何。女人每次聽到電話鈴響都很高興,今天電話鈴一響,女人立刻跑到電話旁,顧不得嘴里的面條就接起電話說了起來。幾句寒暄之后,女人則又催促掛電話,說長途貴,別老往家里打,省點話費留著給孩子們交學費。男人年初隨著鎮里的農民工大隊出了省,在一個建筑工地上做苦力。年輕的時候就出來闖蕩的他,如今轉眼間,已至半百。這個年紀,做苦力,身體顯然吃不消了,但他依舊堅持著,沒辦法,兩個孩子正在上大學,還有一個孩子在上初中。不過他很驕傲,大女兒和大兒子上的都是名牌大學,小兒子的成績也非常好。他覺得雖然苦一些,但為了三個孩子的將來,值了!
掛完了電話,女人趕忙吃了剩下的飯,便匆匆拉著架子車趕往麥田。
架子車停在小道上后,女人把裝著水和其他東西的包放在野草上,馬不停蹄的跑到田里抱起一堆麥子就往回走。因為其他家麥子還未收割,架子車只能停在離麥堆大概20米遠的地方。女人每次抱一堆麥子都要經過一條彎曲的田埂,田埂中間有條干枯的水溝,空手去田里的時候,女人倒是輕松而越,但當她抱著一堆麥子往回走的時候就顯得十分吃力了,她先要將胸前的麥子移往一側,再探著腦袋望著水溝,每次腳觸地前,她都要先試探一下,以防踩空。農民們為了多些地種糧食,將田埂留得很細,女人顫顫微微的走在上面,讓人感覺隨時都可能摔倒。
架子車上漸漸堆滿了麥子,女人用繩子簡單的將它們固定好,拉起車子,駛向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女人像老黃牛耕地一樣,一遍又一遍的拉著,遇到坑哇比較嚴重的地方,她不得不咬緊牙,雙手死拉車把手,身體帶著肩上的皮帶發狂一般向前傾倒。夕陽將至,女人不知道拉了多少回,她只記得快點裝車拉麥,到麥場后迅速的卸下,周而復始,她又一次來到麥田,看著田里為數不多的麥子,她松了一口氣:“再有一車就拉完了!”
太陽暈沉沉的躺在西邊的地平線,紅色的光芒染紅一片天地,女人將一堆麥子堆在架子車上,一手拿著水壺,一手用毛巾擦去一臉的汗,她笑的很燦爛。再一次抱著一堆麥子往回走。路過水溝,她剛抬起腳準備探一探前方的路,可是另一只腳沒穩住,隨著一滑,她連同麥子一起跌落到干枯的水溝里。女人皺了皺眉,一手拄地一手扶著腰站起來,她沒有說話,伸手就摞麥子。突然旁邊傳來“嘶嘶”的聲音,女人心中一驚,趕忙停下手中的活兒,立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剛擦完汗水的面黃臉上很快又溢出了大大小小汗珠。女人很害怕,卻又不敢動,她就這樣看見一條蛇從眼前的草叢里穿過。女人見過這種蛇,這是一條花斑蛇,幾年前,有一次她和她的男人下地做活時,男人在她面前親手砍死過一條,和這條一模一樣。“嘶嘶”的聲音漸漸走遠,女人咽了一口唾沫,不敢怠慢,抱起麥子就往上爬。慌亂中,女人在田埂上一不小心踩空了田埂,再一次摔倒,但她害怕的顧不上疼痛,掙扎著爬起來,快速跑向架子車。等到她裝好車,太陽已經不見了蹤跡。黑暗侵襲而來,六月的夜,充斥著暖暖的風,這個傍晚有些悶熱。女人拉著車子一步一步往前走,農村的夜就是夜,黑暗來了就只能有黑暗。它沒有城市的霓虹燈閃爍,沒有車輛的川流不息。人們睡得很早,女人站在大路上,只能看見遠方幾處微弱的光,夜很靜,靜的讓女人感覺很害怕,她不由的縮了縮身體,盡管眼睛睜的很大,但看到的路依舊是黑漆漆的一片。憑著感覺,她慢慢接近了村莊,不遠處傳來的狗叫聲讓她覺得心頭一暖。將麥子堆好回到家中時,她才發現,原來都已經快九點了,平時女人可是七點就睡覺了。女人搖了搖頭,疲憊的身體讓她懶得生火做飯,匆匆洗了個澡后,便躺下睡了。女人真的累了,她像她的男人一樣,躺下沒到一分鐘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猛地驚醒,起身坐直了。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女人這才聽清公雞打鳴的聲音。
“天亮了啊。”女人說著,無力的走下床,活動了下筋骨,繼續忙了起來。
兩碗清湯面下肚后,女人感覺好多了。望著門口的架子車,女人突然覺得應該拉著它下地,這樣上午割完的麥子也可以在中午回來時帶回一車。想到糧食馬上就能變成票子供孩子們上學了,女人立刻起了勁,抄起刀帶上裝備往車上一放。一人一車一世界,麥子熟了,女人的生活就是征服一塊一塊的土地,她的眼里,這是一場競技賽,優勝劣汰。
高陽似火,灼燒著田里的人們,蒸干著體內的水分。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六月出奇的熱。盡管女人的汗水不住的往下流,但她卻很欣慰,她覺得這樣的天氣是上天給她的恩賜。大女兒在外上大學特地查了一下天氣預報,她電話了和母親說接連半個月都會是高溫天氣,讓她不要太忙,一定要注意身體。女人卻滿不在乎,笑盈盈的說高溫天氣算什么,只要不下雨,不耽擱莊稼,都是好天氣!
連續一個星期起早貪黑的收割、打麥除粒,把女人手上的老繭換成了一塊塊大小新舊不一的水泡。女人可沒心思照顧那些水泡,她用白布條簡單的包扎一下后,抄起鐮刀,繼續征服那未完成的土地。晚上,女人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她這才感覺到雙手傳來的疼痛。隨著慢慢揭去纏繞在手上的白布,一雙飽受滄桑的手也即將呈現在她眼前。猛地一疼,女人不禁“嘶”出聲來。凝固的血液將她的手和白布粘在了一起,女人皺了皺眉,小心翼翼的,繼續揭。她忍著痛,一條半紅半白的布條終于被卸下。女人又拿起一旁準備好的紫汞,涂抹在傷口上,藥水侵蝕傷口的時候,女人咬起牙,沒發出一聲聲音,可額角的細汗分明冒了出來。女人看著重新被包好的兩只手,又想起這一季的麥子:田里的麥子總算割完了,麥場曬的糧食明天可以裝倉了,今天剛割回來的麥子,明天打完除了粒,這一季的莊稼也就差不多了……女人正想的出神,只聽門外傳來一聲“大姐!”
女人抬頭一看,是張大牛,便說道:“大牛啊,你怎么來了,快,快回去,回頭叫小紅看見,你倆又得吵起來了!”
張大牛一聽不樂意了,急促的朝身后說道:“快過來啊,過來。”
“小紅……”女人顯然一愣。
小紅尷尬的隨著丈夫進了屋,她低頭扣著手指對女人說道:“大姐,上次的事情,真是對不起。我不該那么小氣,不該和大牛吵架,更不該罵你,我……錯了!”
“小紅她啊,就是直心腸,雖然說話不經大腦,有時候是沖了些,但……”
“嗨,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我不怪你!”
“真的!大姐,你不怪俺了?”小紅有些激動,居然掉下來眼淚。
女人認真的點點頭:“我怎么會怪你呢,嗨,快別哭了,快坐,快坐啊,我給你們倒水!”
“不用了,不用了,俺們不渴。”大牛急忙阻止。
“大姐,你的手怎么了?”小紅順勢說了出來。通過收麥子這兩個星期的觀察,小紅看見這個女人起早貪黑收糧食,壓垮了腰,磨破了雙手,人也一下子瘦了很多。加上之前丈夫對她說,以往女人的男人不在家,有孩子們幫她收糧食,今年兩個去了外省讀大學,小兒子也因為到了關鍵時期學習緊張學校假少回不來,她一個女人面對田里那么多事,肯定吃不消。他和大哥關系這么好,在大哥家困難的時候,他不幫忙,心里過意不去。小紅思前想后,怎么覺得,自己當時的行為都很不對,這幾天她吃不好睡不著,終于在今天晚上鼓起勇氣,拉著丈夫來到女人家里道歉。
“這個啊,破了些皮,剛包好,不礙事,不礙事的。”女人爽快的回道。
“姐,苦了你了……你家的麥子都忙完了嗎?我讓大牛幫你吧!”小紅的難受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用了,忙完了,都忙完了!”女人長舒了一口氣。
“胡說,門子忙完了啊,今天不才拉回一堆麥子嗎?放心,交給俺了!”
“這哪能?”女人連連搖頭。
“怎么不能,這么說,可就是把我們當外人了!”大牛有些不快。
“姐,就讓大牛幫忙吧,你忙了小半月了,手也傷了,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女人想想還是覺得不妥,之前的事情她到底是心有余悸,正準備拒絕,肚子卻不聽使喚的咕嚕起來,結果就被二人死拉硬拽請到張大牛家吃飯去了。
第二天一早,女人來到麥場準備干活,發現張大牛夫婦正坐在自家麥堆旁幫自己打麥子,頓時心頭一觸,眼淚就掉了下來。這半個月以來,女人每天在麥田,麥場,家之間穿梭,過著似如三點一線的生活。莊稼地里,鐮刀就是她的助手,泥濘的路上,架子車就是她的幫工,遇到困難她就一個人撐著,期間受的苦,只有她一人知道。
農村人起的早,張大牛和小紅天還未亮就來到麥場,經過三人一早上的努力,這一堆麥子已經差不多打完了,麥粒顆顆飽滿,滾落到麥場上,迎著朝陽,泛起閃閃的光。
麥子收完了,女人的心也稍微松了些。
小兒子的學校放了兩天假,他一放學,便坐上回家的公交車,兩個小時后,小兒子這顆歸心似箭的心落在了家門。看到小兒子,女人高興的不知該說什么好。第二天,她拎著一籃子雞蛋到集上換了些錢,然后砍了些肉買了些好菜,女人準備用新小麥磨成的面粉給兒子做肉包子吃。
當香噴噴的肉包子出鍋后,女人拾了十幾個給張大牛家送了過去。大牛家這些天對女人的種種好,女人都銘記在心里。看著兒子邊大口吃著香噴噴的肉包子,邊夸女人的廚藝,女人覺得很幸福。傍晚,男人、大女兒、大兒子相繼來了電話,上大學的兒子和女兒馬上就要放假了,女兒說在學校附近找了一份暑假工,她可以自己賺錢了,讓女人不要再操心了,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兒子說一放假就回來,關于下一季水稻的事情,叫女人放心,包在他身上!
看著孩子們長大了、懂事了,女人很欣慰。
她望向門前的淡黃色的秸稈堆,秸稈堆的西半邊正映襯著夕陽的光芒,緋紅緋紅的。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草堆很溫馨、很美,夕陽也很美,世界好像都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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