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樓夢》好看很重要的原因,大概是“草蛇灰線,伏延千里”這一藝術手法的應用。
同一事物(意象)在小說行文中有意無意的反復出現,直到后文關鍵處才得以點破,使讀者如入迷局,于伏筆、照應、隱喻中關聯人事,“眾里尋他千百渡,驀然回首”方見通幽處,可謂高妙至極。
而曹公博學雜收,為使紅樓大廈仰之彌高,將這一藝術手法疊加應用,多條伏線交錯其中,大概是“紅學”顯耀的誘因。那么從文本信息,細細剖琢這些意象的回環起落,也才可見曹公匠心獨具處的深意。
紅樓“花”事當是這些伏線中重要的一脈。
《紅樓夢》寫了很多與“花”有關的故事。
或以“花”喻人,或以“花”造境,或以“花”言事,或以“花讖”預示個人命運結局,作者將“花”的意象附著在一群造歷幻緣的紅樓兒女身上,以“花”之命運遭際來書寫人之悲歡離合,最是不惜筆墨。
雷廣平先生在《那堪風雨助凄涼——談< 紅樓夢>是如何通過花來表現悲劇主題的》有一個數據,他說:“幾乎每一章節都有涉獵。整章整節以花為題材的就有二十七回之多, 二百余首詩詞曲賦、對聯匾額, 百分之六十以上與花有關。”
由此可見“花”事在《紅樓夢》中的比重。
而如此費盡筆墨,也就不由人不生疑竇:一朵花里面究竟是怎樣的世界?
二
我們知道《紅樓夢》是一部將結局提前告訴你的書。是空空道人求仙訪道,偶然間閱石上之書而悟正果傳抄于世的,而書中內容是“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的閨閣故事。這樣的故事最后竟讓空空道人參透色空法門,那么曹公將“花事”附著在《紅樓夢》中的“異樣女子”和閨閣事件上,似乎有了“果報花業”、度盡劫波的深層禪意。
那么,何為“花”?
《大日經疏?卷八》說:“所謂花者,是從慈悲生義,即此凈心種子,于大悲胎藏中,萬行開敷莊嚴佛菩提樹,故說為花。”
禪宗達摩更是以“花偈”傳法。
他說:“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以花果的無常空性,作為契證的法印。
故佛法中花華不二,實為一體。大乘佛法道場以花之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做修行法門,尤喜世人以花供奉;《華嚴經探玄記?卷一》以花之十意(微妙義,開敷義,端正義,芬馥義,適悅義,巧成義,光凈義,莊飾義,引果義,不染義)闡述美好;《阿毘曇毘婆沙論》以花之十二因緣(無明、行、識、名色、六處、觸、受、愛、取、有、生、老死),來譬喻有情眾生對各種境界的貪愛、染著和執取。
可見,花中世界實為菩提度化。
三
我們且從第一回說起,看曹雪芹如何以“花”來契證紅樓女兒的悲情度化。
第一回曹公“花”分兩枝,各表一意講了兩段故事,一段來自天界,一段起于人間姑蘇,著重點出故事的因由前情。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
交代了故事的發生實是由慈悲處生意,因“花”而起,芯子里便是禪意。
故僧道二人攜補天余石入凡塵時曾說:“好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甄士隱之女名叫英蓮,在花燈節走失;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是在嬌杏擷花之時,實是花為媒;作為神瑛和絳珠轉世的男女主人公寶玉和黛玉,也是以“花”來寫,一個是“色如春曉之花”,一個是“嫻靜如姣花照水”。
具都著力于一個“花”字,以花為譬喻。
四
“花業”以“花”為契證,紅樓兒女也便由“花”入境。
第五回金釵冊頁一節,賈寶玉是在會芳園賞梅花時忽有睡意,臥榻之處是在有《海棠春睡圖》的房間,入太虛幻境聽到的第一首歌訣是以花喻眾兒女。
“正胡思之間,忽聽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之后,警幻仙子先攜賈寶玉去“花容月貌為誰妍”的薄命司,看盡“首冠女子們”的命運冊頁,再引他聞“異卉之精”制的“群芳髓”香,品“仙花靈葉”之露烹的“千紅一窟”茶,飲“百花蕊”制成的“萬艷同杯”酒,聽以如花女子命運譜就的十二種曲,又以“如花美眷”可卿為聘,成就姻緣,讓其閱盡男女情事,以警其心。
天上人間,“虛”、“幻”交疊中皆是以“花”度人,人在“花”中,由“花”入迷局。
五
故第七回,作者以“花”之因緣“十二”之數,來寫命運的因緣際會。此處筆法,同樣是“花開兩枝,既有天之意,也有人之為。
這一回借薛寶釵之口說事:自小胎里帶來了一股“熱毒”,幸有海上仙方“冷香丸”得以醫治。
“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花之十二數”,機緣造就,本章又有“宮花十二朵”穿起,再寫未盡之數。
薛姨媽說:“這是宮里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
小小宮花便隨周瑞家的一路走來,照見了閨閣生活的艷麗、純真與閑適。
唯女主人公林黛玉最后得了宮花,冷笑著派了送花人不是:“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眾人皆由此黑林黛玉尖刻,但從千般命運說來黛玉這冷笑里,似乎暗藏了曹公對命運造就的一絲抗爭,這絲抗爭透過黛玉悠悠的敏感和哀痛展現了出來。
這哀痛紅樓女兒似乎都有。
六
此后曹公便以“花”造境于“繁花著錦之盛”里建了一座大觀園,寫盡“花”事之興衰勝敗。
此園“佳木蘢蔥,奇花閃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
不久,元妃省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嘆息太過奢華。不久她便令家中諸姊妹與“絳花洞主”寶玉入園居住。
自《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起,至丟失的殘本,這些芳菲兒女們便在這樣一個世外桃源里,“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
她們的住處或是奇花異草,或是翠竹環抱、或是梅杏吐芳,皆在花間。她們的生活便附著在不同意義的“花”事上綻放。
七
大觀園中轉世“還淚”的寶黛之戀,于花下開始。
因黛玉有“葬花”之癡,便于桃花樹下遇寶玉。“落紅成陣”,寶黛共讀西廂,情思撩動。
寶玉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黛玉說:“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
這些言語激起黛玉心中的漣漪,回轉瀟湘館經梨香園墻角下時,聽“如花美眷”“流水落花春去也”,更是暗動離悵。
所以怡紅院外“蒼苔露冷,花徑風寒”,她百般糾結,為愛而不得“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嗚咽之聲”,使“落花滿地鳥驚飛”。她的悲涼于來日再次“葬花”之時盡數嘆盡。
于是落紅無數,落花輕鋤,為“紅消香斷”,為“質本潔來”,她以詩為歌發出“隨花飛到天盡頭”,“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悲涼之音。
寶玉聽了這殘紅之泣,哭倒在花陰。所謂知己在側,不過就是這樣的情景。等到“薔薇花下”他悟得“世間眼淚各有分證”,也才于“花徑”之上聽紫鵑一席話語,癡呆枯骨。
曾經寶玉體貼地要黛玉等他放學回來,制胭脂膏子;他每有所得必要黛玉先挑;“秋花慘淡”的風雨之夜,他到瀟湘館撫慰身體有恙的黛玉,案上的“秋窗風雨夕”的詩,令他柔腸百轉。這種與生命意識完全相融的詩詞創作,都是黛玉的印記。所以哪怕未署名寶玉也能辨別《桃花行》實是黛玉所做,而命運終不能左右,他只剩悄悄摸去眼角之淚,來做守護。
世間的情起情滅,正如花謝花飛,四時輪回,日日煎熬。
八
暗隱的黛玉之殤,在瀟湘館九曲回腸,但是大觀園的天空卻也被青春少女們的瑰麗涂抹的艷麗旖旎。
交芒種節這日,“眾花皆卸,花神退位”,她們打扮的“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了.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這些物事.滿園里繡帶飄飛”。
元宵節她們“制燈謎”,猜謎取樂;無事時傳“花箋”結“海棠社”;開螃蟹,賞“桂花”也“詠菊花詩”;冬來雪落,也于蘆雪庵賞雪聯詩,去櫳翠庵“乞梅”插瓶,將平靜的閨閣生活打造地風生水起。
這里凡與“花”有關的人事,都暗涌迭起,皆有深意。
白玉釧嘗過的“荷葉羹”里,是姐姐投井的血色暗影;鶯兒結的“梅花絡”里是寶釵的一片閨心;女孩子們編一個花籃,也能起了利益戰爭;“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怡紅院里更是鬧劇上演。
但這些煙云來的急也去得快,并未影響紅香圃姑娘們各序年庚,開夜宴,占花簽。
名花有主,寶釵得“牡丹”“艷冠群芳”;黛玉得“芙蓉”“莫怨東風當自嗟”;探春得“杏花”“瑤池仙品”;湘云得“海棠”,“香夢沉酣”……直至麝月最后得“荼蘼”“開到荼蘼花事了”。
一場“花”之隱喻也便塵埃落定:這世界的春色終是起于慈悲,終于佛之“荼蘼”。
九
恰如“花讖”,紅樓的結局很多女孩凋零。
但是這飄零里,作者又斜意旁出,另開一枝,寫了一個劉姥姥的故事。
“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里面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于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一語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笑道:‘讓我打扮你。’說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
劉姥姥滿頭是花,暢游大觀園。前文周瑞家的“送宮花”,不過是浮光落影般的見證閨閣生活的大概,劉姥姥的視角卻是深入到了芯子里,將紅樓女兒們,美好的外表和精神內在悉數閱盡。
判詞說“偶因濟村婦,巧的遇恩人”,巧姐的命運轉折恰應在她身上。
王熙鳳說,她不信“陰司報應”,偏是她有了當世便得業果。恰如劉姥姥所說:“花落結個大倭瓜。”
這個倭瓜不美,不雅,平淡,平凡,卻真實。
十
巧姐因劉姥姥成為“花”事結局唯一的例外。
“人生本就是業報相盡,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紅樓亦然。
其余眾花萎謝。
有花無果,花亦禪心。一朵“花”落,它的花托,總是如佛禪定,禪心朝圣。。
紅樓女兒的凋零也便警醒世人。
曾經王熙鳳走過秦可卿門外,見“黃花滿地”,已經提前預示了場景。秦可卿離去時曾于夢中向她警語“三春過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具都慢慢變成現實。
第七十二回,賈府賞中秋,擊鼓傳“花”,人丁稀少;黛玉湘云于月下終吟出“冷月葬花魂”的悲音;薛府更是引進了一枝有毒的“桂花”,攪亂家境,使曾叫“英蓮”的女子成了干血之癥……
怡紅院里的海棠花枯萎了,紅樓女兒自賈府內部的自我抄撿開始萎謝。晴雯、司琪、入畫、芳官、四兒……都走出了大觀園的夢境。
無奈上演,“護花使者”賈寶玉沒有力量左右。他將晴雯的逝去寄托于“花神”歸位,以“芙蓉女兒誄”疊唱翻涌的形式,提前將未來的“花祭”舉行。
《紅樓夢》營造了一個“花境”,做了一場“花夢”,最后埋葬于一場“花事”。
而轉念細想之下,也只有“花”的馥麗才可承擔起閨閣美好的全部,也只有它表面的靈動、絢麗,頹敗后的“輕”與“空”才可比擬群芳流散的生命大悲慨。而以“花”為意象將人的精神和性靈扎成脆薄的浮筏,任巨瀾輕易掀翻,也便如花之契證。
未完的結局如有重回太虛“幻”境的意象,便如落英重回枝頭,似是圓滿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