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肖瓊發現兒子丟了。
那年,她三十八歲。兒子沈宵高三,正面臨著人生最重要的大坎。
許是在肖瓊苦口婆心的一番教誨下,沈宵漸漸把野了多年的心思都收回來,悉數放在學習上。饒是這么兢兢業業、頗費工夫地讀書,他的成績也只在中上,到不得拔尖的水平。
但好在肖瓊心也不大。兒子只要能順利考上大學,讀出個名堂來,她便心滿意足。
為了養育兒子,肖瓊同時打著好幾份工,起早貪黑地掙錢養家。不到四十的人,看著愣是跟五六十歲的老太太差不多。藏不住的銀絲從鬢邊、頭頂不甘地冒出來。
很多時候,她都不敢照鏡子。鏡中那張衰老的臉,仿佛時刻在提醒她,歲月何等不饒人。不過她不在乎,只要有兒子在,生活就還有盼頭。
為了備戰月考,這幾日她都陪著兒子復習,挑燈夜戰。許是年紀大了,肖瓊的身子熬不住。每每臨近12點,她總累得倒在沙發上睡過去。
寂靜的夜里,除卻沈宵寫字或翻書的沙沙聲,便是她低低的呼嚕聲。沈宵沉默地取了衣服,給她披上,又繼續翻閱資料。
看著兒子身子日益消瘦,眼底烏青一片,肖瓊也是心疼的,卻沒法子。只能盡量買些有營養的時蔬,給他熬點湯補補。
同往常一樣,肖瓊拎著好幾袋子食材回家。空著的左手從兜里掏出鑰匙,插進鎖眼一轉,門咔噠一聲打開了。
嘩啦,肖瓊手中的東西掉了一地,水果滾得到處都是。可她沒顧得上撿,只呆呆地看著站在屋子里的人。
沈宵低著頭,手上拿把螺絲刀,尖端插在身上,約莫是腹部的位置。螺絲刀大半已沒入身體。
“你,你在干什么。”好半天,肖瓊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聽到聲音的沈宵沒來得及把螺絲刀收好,就那么任它插著。瞥一眼愣在門口的肖瓊,直挺挺進了臥室。
砰!
沈宵狠狠地關上門,震耳的關門聲總算拉回肖瓊的思緒。她揉揉眼睛,屋子里沒人,仿佛她剛看到的沈宵只是幻覺。
肖瓊彎下腰,撿起掉落一地的東西,嘴角扯出抹自嘲的笑,“果然自己是老了么,居然產生幻覺了,還搞得連東西都拿不穩。”
“宵宵,出來吃飯啦,我給你做了你最愛的紅燒肉。”肖瓊拿著東西進了廚房,很快就把飯菜做好,一一擺上桌。
臥室的門仍舊關著,沈宵也沒有回應她。
肖瓊有些擔心,走過去,還沒敲門,就聽見里面傳來一串丁零當啷的聲音。
“宵宵,你在里面干什么?”肖瓊握住門把手,擰了一下,沒擰開,被反鎖了。
臥室里的敲打聲持續約莫有有幾分鐘,終于停下來。沈宵邁著緩慢且僵硬的步伐,從臥室里走出來。
他張著嘴,澀澀地喊肖瓊,“媽、媽,可以、吃飯、了嗎?”
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像極了機械摩擦發出的音色。肖瓊只覺得自己的寒毛都豎起來好幾根。
她清楚地看到,沈宵一張一合的嘴中,根本沒有舌頭。
<貳>
夜漸漸深了。屋里安靜得很,只有砰砰砰的心跳聲,一遍遍地響著。
可也只有一個人的心跳,異常快。
肖瓊拿著刀,小心翼翼地打開沈宵的臥室。房間里很簡單,沒有多余的東西,只一雙桌椅和一張床。
她還記得,初三以前的沈宵一點都不讓人省心,三天兩頭就闖個禍端。肖瓊總被學校老師找去談心,由頭無非是考試帶小抄、跟某某女同學公然談戀愛之類的問題。
肖瓊每次都低聲下氣地跟老師保證,沈宵一定不會再犯。回來各種好說歹說地對沈宵好言相勸。然而沈宵向來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始終沒個正形。
但她怎么舍得對他下手,畢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印象中,唯一一次動手打沈宵,還是因為他逃課去網吧包夜。
“老實說,你怎么又逃學了?”肖瓊瞪著他,眼睛紅得快滴出血來。
“不想上學了,要寫小說當作家。”沈宵梗著脖子,心一橫,硬邦邦地回她。
“不成器的東西,作家能有什么大出息!”她恨鐵不成鋼,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憑什么剝奪我的夢想?”沈宵憤憤不平,捂著發紅的臉不甘示弱地反問她。
那次后,沈宵消失了兩天。肖瓊心里堵著氣,愣是沒去找。
沈宵回來那天,胡子拉碴,眼圈下一片烏青。肖瓊也沒多問,沖了杯牛奶給他。他端過來,一飲而盡。此后,他便收了心,專心學習,生活規律,表現得像是一個十足的好好學生。
“唔,你,”躺在床上的沈宵忽的醒了,開始掙扎起來。
一把菜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不是我兒子!告訴我,沈宵他在哪?”肖瓊手上的刀又逼近幾分。床頭的燈早被她按亮。
是以,她看到“沈宵”被刀割開的皮膚下,露出隱隱的線路,卻沒有流出半滴血。
“沈宵”搖著頭,“我不能告訴你,這是規定。”
“什么規定?哪里的規定?”聞言,肖瓊立刻追問起來。
“沈宵”不再言語了。
因為,它把自己的頭顱完全喂進了肖瓊的刀下。
被割斷的頭顱露出里面的線路,有兩三條還閃出些耀眼的火星子,而后再沒了動靜。它終于徹底成了一堆廢鐵。
肖瓊坐在“沈宵”的床前,一言不發。她想,是不是自己的嚴苛才逼走了沈宵,換來這個假兒子。
一夜到天明,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漏進來,曬得肖瓊的背部熱熱的。
她像是猛地被驚醒一般,蹭一聲就站了起來。伸手給“沈宵”掖好被角后,徑直去了廚房。
煮好早餐后,她進屋把它從床上扶起來,攙著坐到餐桌前。然后又把斷掉的頭顱拿過來,輕輕地放了上去。
忽然,肖瓊的手在安放頭顱的時候,摸到了一串符號。
她跑進兒子的臥室,在抽屜里一頓好找,總算找來把刮胡刀。按下開關,嗡嗡嗡,她毫不留情地把頭顱上短短的頭發剃了個干凈。
黑色的毛發落了一地,踩上去軟軟的,同毛地毯一般,毫無二致。
終于,剃干凈毛發的頭顱露出白色的頭皮,光禿禿的,綴著青色的發茬兒,像極了一顆長了層絨毛的雞蛋。
那串符號清晰地顯露出來,肖瓊拿手機拍了下來。她似是想到什么,把那顆頭顱往桌上一扔,直直沖進兒子的臥室。
書桌上,高高疊著一大摞教材和輔導資料,多數是什么五年模擬三年高考之類的。
肖瓊記得這堆書下面壓著一張黑色的紙,那上面便有著這串符號。她當時覺著這張紙說不出的怪異,要拿去丟掉。沈宵卻不肯,因此還鬧得不歡而散。
那是一張智能機器人公司的宣傳單,宣稱專門為客戶提供實現夢想的服務。頁面最下方寫著那串符號,似乎是公司的資質代碼。
<叁>
肖瓊打了很多個電話,逐一向單位請假。許是信號不好的緣故,電話那頭的老板們僵著個嗓子,說話都一頓一頓的。但好在他們都沒多問,同意給假。
下午,肖瓊按照傳單上所寫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公司。在林立的高檔寫字樓里,那家公司特別顯眼,因為它的門口掛著塊黑色的牌子,上書“夢想成真”四個大字。
她攥緊手里的傳單,站在門口,久久不敢進去。那詭異的黑色透著森森陰氣,叫她看了,心里一陣陣發毛。
猶豫再三,為了找到兒子,肖瓊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
“您好!怎么稱呼呢?”前臺的服務人員看見肖瓊進來,便迎了過來。
肖瓊有些拘謹地搓搓手,“我,我姓肖。”深吸一口氣后,似是鼓起莫大的勇氣道,“我要找人。”她攥緊了手心,汗津津的,濕成一片。
前臺小姐估計是見多了這樣的場面,朝著肖瓊比了個請的手勢。輕車熟路地領了她往樓上而去。
二樓是一層開闊的空間。一側擺著臺巨大的設備,多如牛毛的管子從它身上衍生出來。循著管子看去,另一端竟是連在了一個個棺材大小的盒子上。
前臺小姐叫她在這等一會,便往設備后面的小房間走去。肖瓊睜大眼辨別了半天,才看清那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操作室”三個大字。
似乎這死一般寂靜的地方,能聽見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太安靜了,連掉根針的聲音都能聽到,靜得有些像是,太平間。
她大著膽子走近那些棺材盒子。只見盒子約莫一人身量,四周用不透光的板材圍著,頂上用透明的鋼化玻璃蓋著。她踮起腳尖,才看到,里面躺著的竟是人!
肖瓊嚇了一跳,驚懼地后退半步。卻又似乎想驗證什么似的,深吸一口氣后,往棺材盒子又靠近幾步。
盒子里的人看起來,不像是死人。他們臉色紅潤,胸腔微微起伏著。似乎更像是沉睡著。她把耳朵貼近盒子,還能隱隱聽到些許低低的呼嚕聲。
“肖女士,讓您久等了。”低沉的男中音在肖瓊身后響起。
“您好,請問您認得這個么?”肖瓊轉過身,直面對方,把幾乎被捏到變形的宣傳單遞過去。
男人的視線從傳單上掠過,卻沒有接,“如果您想把人領回去,那恕難從命。”
“為什么?沈宵畢竟是我兒子,我有這個權利!”
男人從手上的文件夾里拿出一張復印件,抬頭是“夢想成真協議”幾個大字,落款人是沈宵。肖瓊從他手里奪過那張薄薄的紙,仔細閱讀著。
協議上清楚地寫著,公司提供夢想成真服務。沈宵將從公司得到一個高仿的智能機器人,代替他在社會上繼續沿著他原本規劃好的人生走下去。公司收取的回報是,沈宵今后編織的所有夢。立字成契,不得反悔!
肖瓊只覺得,手上那張紙,似有千鈞之重。她顫抖著手,一遍遍撫著沈宵那龍飛鳳舞的字跡,“那能不能,再讓我看他一眼。”
男人長嘆一口氣,又見她那目光中悲切非常,終是無法將拒絕的話道出口。
肖瓊隨著他朝那排列整齊的棺材盒子的深處走去,直到男人的腳步停下來,“這個就是,沈宵。”他頓了頓,從兜里拿出個類似平板電腦的物事,“至于他編織的夢,給你看看也無妨。”
屋子里光線很暗,沈宵坐在書桌前,桌上那一大疊的資料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臺電腦。他皺著眉,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打字。一個個故事被他精巧地在文檔上編織出來。
屏幕的熒光照射在他的臉上。肖瓊似乎還能看到,他的眼里閃爍著奇異的光。原來,這就是他的夢想么?
直到男人把平板電腦的信號切斷,沈宵的夢境在眼前消散,肖瓊仍有些錯愕。
她不知道失魂落魄的自己是怎么從那家公司里出來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但當她從兜里掏出鑰匙,插進鎖眼,擰開門把手之后,她驚訝地發現,客廳里站著個眉目清秀的男人。細細看去,他的眉眼間依稀透著些許的似曾相識。
“媽,你干嘛不進來,”沈宵放下手中的棋子,走過來把肖瓊拎著的塑料袋都接了過去。走了兩步,發覺肖瓊沒跟上,便高聲喊她,“媽,回魂啦,你直勾勾盯著爸,想干嘛啊?”
肖瓊總算是清醒過來,她不自覺地抖了下身子,指著男人,支支吾吾半天,卻說不出幾句話。
“小瓊,小瓊,”他伸出手,在肖瓊面前晃了幾晃,攬過她的腰肢。
肖瓊小心翼翼地描摹著他的臉,似是對待最珍而重之的寶物一樣。她聲音微微顫抖著,“你,你終于還是回來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們的。”
“傻瓜,哭什么呢。什么回來不回來,我跟兒子這不都好好的嘛。”男人寵溺地擦去她臉上的淚,“乖,別哭了哈,進屋準備吃飯哈。今晚嘗嘗我的手藝。”
肖瓊被他抱進來,動作輕柔地放在沙發上。他喊來兒子去陪她下棋,自己則取過圍裙穿上,進廚房忙活晚餐了。
“其實,你也跟沈宵一樣,有自己無法實現的夢想。”低沉的男聲在肖瓊頭頂的虛空響起。
眼前的空間忽然碎裂開來。她恐慌地沖過去抱著兒子,又大聲喊著丈夫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應。慢慢地,裂縫在不斷擴大、蔓延,直至把整個夢境都生生撕扯開。
肖瓊搖晃著身子,掙扎著從睡眠室爬起來。身后的男人及時伸手扶住了她。
“你何不考慮下,是否要跟沈宵一樣?”男人把肖瓊扶起來,等她坐穩后,從文件夾里拿出張打印著諸多條款的協議。
肖瓊掃一眼,那是夢想成真協議書。
“你看看,這里躺著的人,他們無一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你要知道,那日復一日的生活、枯燥乏味的工作,早就把夢想都磨蝕殆盡了。”男人說著程式化的話,言語間沒有絲毫感情,干癟得如同一潭死水。
一個念頭,忽的從腦海里冒出來:難道現在的社會,都是高仿機器人在維持運轉?
肖瓊猛地推開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飛快地跑下樓梯,跑到高檔寫字樓外。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擦肩而過的人來來往往,都面無表情,雙眼呆滯,筆直地朝著遠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