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百萬駕著他的“藍鳥”,一路風馳電掣。疲于奔波時,客戶投訴電話又連三接五,弄得他火氣攻心,頭焦額爛。在他吱哩哇啦說得唇干口燥的時候,不知不覺多次趕超同一輛小車。那小車再度反超,且故意低速久占左側車道。紅百萬開著左轉向燈,緊隨其后,頻頻閃燈鳴笛,提醒前車讓超。那小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屁股還左扭右扭的。紅百萬氣得睜眼大罵,一面按喇叭,一面加速逼近前車左側。那小車司機輕輕地踩了一踩制動踏板。紅百萬猛見前車剎車燈驟亮,慌手慌腳的也急踩剎車,并大幅度轉向,往右側閃避。“藍鳥”像旋風卷著的落葉,在內環快速路上邊漂移邊打轉轉。
紅百萬是難得碰到一回瘋狂的,漩渦般的消魂時刻,血脈僨張,頭昏目眩,神嘩鬼叫?;秀敝g,望見他舅子嘻嘻哈哈的,駕黑云追來,舉著一柄九齒釘鈀,豎起一雙蒲扇耳,扭動蓮蓬吊搭嘴喊道:“縫鍋(紅哥),我來幫你降血壓!看你暈頭轉向的,血壓必定高得‘爆表’,且吃我朱二毛一鈀!何怕你銅頭鐵腦一身鋼,鈀到魂消神氣泄!一鈀九個血窟窿,教你分分鐘血壓為零!”話未了,大笑大跳。
紅百萬嚇得跪倒,連連擺手搖頭,哀求道:“不要哇!我怕痛!我怕死!砍腦殼的,你放過我嘛!我給你磕頭,拜謝你八輩兒祖宗!”言未畢,磕頭如搗蒜。
朱二毛抓襠頂胯道:“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姐夫你活起,早晚都要死;你早死早活在我心尖尖,萬萬年不死!哈哈哈哈!”
紅百萬見朱二毛猙獰面孔,發狠舉鈀來筑,絕望驚呼道:“??!??!啊……”
二
到站鐘叮咚鳴響,報站器語音提示28樓到了。好像褲襠里著火,燒著屁股燎著心似的,紅百萬早就捱不住了,不等轎門洞開,見縫就鉆,齜牙裂嘴的。肩頭撞上轎門,整個轎廂都在亂顫,身后一位上海大媽尖叫道:“喔?。〗榧鄙扼w?充軍殺頭去啊?投胎也用勿著介急個呀!”
紅百萬全然不顧,一心忙似箭,三步并做兩步,急奔公司而去。一路上只聽得公司門口的迎賓器語音反復播報道:“您好!樂貝兒歡迎您!您好!樂貝兒歡迎您!您好……”
紅百萬趕到公司門首,撞見朱二毛背對著他,兩臂前伸,雙腳齊跳,門里門外來回地蹦跶。迎賓器被“僵尸跳”折騰瘋了,語無倫次道:“兒歡迎您,您樂貝,好好樂,樂樂樂……”
朱二毛停下“陰風”,笑得后仰前合,響屁連聲。紅百萬怒不可遏,指著他的舅子破口痛罵道:“臉憨皮厚的矮冬瓜!又矮又肥不說,還駝個背兒,以為你是從下水道里頭爬出來的神龜!以為你長一雙瞇瞇眼,剪一個‘馬桶蓋’發型,就是韓國花美男,滿街的妹兒都喊你‘歐巴’,追得你跟斗撲爬,屁滾尿流!一天球莫名堂,不是在外頭燈晃打望,就是在公司扯筋搗怪!上班磨洋工,吃飯打沖鋒,餓癆餓相窮吃餓吃餓了緊吃!你老家有句話,叫做‘牛要放,豬要脹,雞牲鵝鴨要游蕩?!阋稽c都不想辜負這句話,頓頓憨吃哈(傻)脹!你說你脹楞個多的人飯,為啥子不屙一坨人屎?對待工作,你瘋兒活甩,吊兒郎當!對待同事,你逗貓惹狗,涎皮賴臉!對待自己,你白布扯扯,滿不在乎!你說你這輩子就楞個黃打兒戲,二不掛五地過嘜?”
朱二毛嘻皮涎臉道:“縫鍋啊,我這輩子有八輩子的老陳帳——說不清!我喜翻(歡)飯(幻)想下輩子,飯想下輩子喃……?。ㄗ觯┠愕男呐K!你對我好喃,我就好好跳。你對我不好喃,我就跳一哈歇一哈,讓你上氣不接下氣!”
“我俯仰之間就打掉你的飯想,”紅百萬揎拳攏袖道,“免得你飯想成真,猖獗一時!”
朱二毛瞅著姐夫橫眉瞪目步步逼近,唬得打了一個倒退,趕緊狗顛屁股道:“縫鍋鍋,為了我們樂貝兒公司,為了我姐勾死人和我外甥紅娃子,還有我——你唯一的舅子,還有你的蓮發(花)洞四小妖,你起早摸黑,日夜操勞,又當老板又當丘二(伙計),又跑銷售又送貨,還要處理此伏彼起的不勝其煩的家政投訴,成天食不暇飽,寢不房(遑)安,衣不改(解)帶。你睡覺不脫衣服連身滾,我姐勾死人搖身一變成發(花)襲人,夜襲你胯下的雙防(黃)蛋!”說到此處,彎腰捧腹,笑不可仰。又道:“鍋啊,如果你覺得自己整天累得跟狗一樣,硬是搞錯咾喲!狗都沒得你楞個累!哈——哈——哈……”
紅百萬氣鼓卵脹道:“你倒是過得安逸噻?”
“安逸安逸!”朱二毛咭咭呱呱道,“一個成功的男人,就是要讓老婆放心,娃兒開心,舅子舒心!”
紅百萬咬牙切齒,劈胸揪住他,猛地拎起來,道:“你個豬嫌狗恨的攪屎棍!來我世界一趟,給我一生兵荒馬亂。你稱心咾噻!”
朱二毛兩足離地,活螃蟹似的扎手舞腳道:“鍋啊,你眼睛好縫(紅)哦!硬是眉毛上頭失火——縫了眼嗦?”
紅百萬啐道:“關你屁相干!”
朱二毛油嘴狗舌道:“鍋,這個世界的很多問題,好像都可以用‘關你屁相干’和‘關我屁相干’來回答,突然之間感覺屁好忙哦!當然,還是沒得姐夫忙!鍋啊,你出差剛回來,先去補哈瞌睡嘛!”
“補個鏟鏟!”紅百萬罵道?!肮疽淮蠖咽虑?,你做了哪些?我現在沒得工夫盤扯你,等我把手頭的活路忙完,再慢慢勾扯你!”言罷,將他舅子擲于地下,摔了個屁股蹲兒,徑自拽開大步,跨入門廳里。
紅百萬經過門口時,迎賓器神志清爽道:“您好!樂貝兒歡迎您!”
朱二毛忍痛爬起來,鴨步鵝行地追隨道:“鍋啊,我鞍前馬后跟你跑,出生入死為你干!”
迎賓器復又神昏意亂,言顛語倒:“兒樂樂樂,樂貝,樂貝……”
朱二毛停趾愕顧道:“嘿!你不是正常了嘜?才螃蟹頸子遠的距離,咋個又扯拐咾?噢,你也是個討好老板的洗巴棒嗦,曉得舔我鍋的餓肥!”
紅百萬忽聞身后叮當作響,回頭瞟見朱二毛正左右開弓,一齊掩上對開玻璃門,那懸掛于其中一扇門把手上的U形鎖搖搖撞撞的。
“你發豬癲瘋?。俊奔t百萬駐足喝道,“營業時間關門閉戶!”
“是它發豬癲瘋!”朱二毛指著迎賓器分辨道,“剛才又打胡亂說,我怕顧客突然闖進來聽到!”
“所以你把顧客擋在門外頭?”紅百萬道。“然后,你和顧客面對面的,中間隔一道玻璃,邊打手勢邊通電話,顧客問你在里面過得好不?你說吃得飽睡得著!顧客又問你還需要些啥子?你說你一天磨皮擦癢的,只想吃楠竹炒肉絲。顧客勸你說,你個爛屁娃兒,不要一天腦殼上刻公章——球戳戳地討打!是不是?”
朱二毛嘎嘎笑道:“鍋,你嘴巴上掛胡琴一一說些來扯喲!”
“我說些來扯?”紅百萬目瞪口歪道。“是你,喝純凈水還要剔牙縫——沒事找事!營業時間關門閉戶,包藏禍心嗦?阻擋天地生氣、旺氣、運氣、福氣、財氣進屋!”
朱二毛聽言,喊冤叫屈道:“二毛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嫉惡如仇!咋個會包藏禍心喃?二毛只會對公司做貢獻!像你說的生氣,就是我帶進公司的!只要我在公司,雞灰(飛)狗跳鬧歡(翻)天!”
紅百萬瞧著朱二毛滿面孔自功之色,疾首蹙額道:“豬八戒彈弦子——自鳴得意,是不是?公司的人看見你,有哪個是冷水燙豬——不來氣?有哪個不想付你兩耳屎?”
朱二毛訕皮訕臉道:“鍋,你就說都想給我兩耳光嘛!你一提‘付’字,我還以為大家爭先付我‘莽力’(MONEY)!”
紅百萬聞言呲牙咧嘴,一副難以忍受的怪模樣。雙手揪住自己頭發狠扯,好像頭發是朱二毛的,要連根拔起塞進嘴里嚼碎了,再噴他一臉渣子,然后語重情深道:“你娃長得一表人渣,完全可以靠臉吃飯,偏偏選擇了不要臉!”
朱二毛瞧著姐夫抓狂,心花開爽道:“鍋,你咋個咾?你莫要上茅房不帶紙——想不開(揩)哈!長江、嘉陵江沒蓋蓋子,盤溪河也沒蓋蓋子;還有,渝北區好多水庫、人工湖都沒蓋蓋子,比如柏林水庫、新華水庫、新橋水庫、高堡水庫、木魚石水庫、觀音洞水庫……說湖,九龍湖、雙龍湖、寶圣湖、碧津湖、兩岔湖……”搖頭晃腦正說處,見姐夫掩耳而逃,即跳跳舞舞的,如得勝的貓兒歡似虎。
紅百萬一陣風似的轉過前臺,從前臺旁邊的門洞進到公司形象墻背后的培訓室內,只見冷冷清清沒個人影兒,忙就近奔至傭工部辦公室門首看處,里邊書畫二人正面對面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一個把卷余嘆,干愁萬斛;一個拈毫弄管,自得其樂。
紅百萬一邊咳嗽打響,一邊促步入內。入畫聞聲急擱筆,趕緊翻轉畫稿,面朝下藏匿。欠身離坐欲招呼他,卻撲哧一笑,戲謔道:“紅總雄赳赳氣昂昂的,改超IN爆炸頭了嗦?壯發丫丫叉叉,好像還在冒青煙,爬高壓電塔燙的嘜?”
侍書眉翠含顰,一動也不動,紅百萬瞥了她一眼,便盯著入畫急問道:“上午發萬州的貨發了沒得?”
入畫聞言,茫然無知道:“萬州的貨,沒聽說呀?”
侍書咳聲嘆氣:“誰知道、座有離人,目斷雙歌伴。煙江艇子歸來晚。”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