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經過了這件事,我表面上仍舊我行我素,卻也明白這樣混日子不是個事,還是得去謀一份工作。然而生命工程專業對口的工作少之又少,何況大多數單位基礎性工作寧可收本科生,而做科研工作又只需要博士生,找一份合適的工作談何容易。我理發剃須,讓自己看上去有點人樣,之后又開始了跑了招聘會的日子,重新投過許多簡歷,仍舊是石沉大海。那天我乘坐公共汽車去江對面參加一場招聘會,因為路途遙遠,上車前我從報攤買了一份晚報。這天路上異常地擁堵,才過長江大橋,報紙就被我翻完了。實在無聊,我開始詳讀那些東扯西拉的小新聞。在某個不起眼的版面,一則消息吸引了我——《一本畢業回鄉養鴨,兩年竟成千萬富翁》。倘若是平時,我壓根就不會讀它的內容,不用看我都知道,文章無非包含這么幾個意思:1、學歷并無屁用;2、養鴨很低賤;3、一個無屁用的人從事一項很低賤的工作竟然能暴富。現在的報紙總是喜歡用這種特例去迎合廣大不學無術且不愿勤勞致富的人。然而我一個研究生畢業卻找不到任何工作的人對此又能說什么呢。盡管不愿承認,我同他們一樣,混雜著好奇、羨慕、憎恨、嫉妒等各種情感讀下去。在讀完他簡短而神秘的發家史后,我看到主人翁的名字,驚得差點叫出來。李波!難道真的是他?會不是同名同姓的人?我把那幾行字又梳理了一遍,盡管信息量少之又少,但和記憶中的他一一對上了號,錯不了的,這個暴發戶正是我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一個宿舍的室友李波。
這哥們性格比較靦腆,遇到不熟的人,三拳頭砸不出個屁來,因此在別人看來多少有些古怪。只有跟我們這幫熟悉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能表現得正常一些。拋開性格不談,實際上,他頭腦還是相當聰明的,象棋、圍棋幾乎碰不到敵手,足球踢的也不錯,而且敢搶敢拼,球風彪悍。他家住郊區,長相穿著皆樸素,在宿舍里沒少被人開玩笑。這種時候,他看上去并不生氣,只跟著大家一起哈哈一樂。高中畢業之后,我去了武昌大學學習生命科學,他去了武漢農業大學學習植物工程,大約也算半個同行。大學期間我們見面不多。大三時候,他打電話說自己正在做畢業設計,實在閑的沒事,邀我去他們學校玩。
見到他時,他穿著背心短褲,趿著人字拖,帶一頂大草帽,胡子拉碴,皮膚曬得比水牛還黑,活脫脫一老農。他騎一輛破舊的二手女士自行車,載我從校門口到他們宿舍。校園里是一望無際的試驗田,金黃色的麥子長得比人還高。紅色的自行車抄近路穿過起伏的田埂,到處叮叮咣咣作響。
“你這破車能行嗎?別顛散架了。”
“沒事,天天這么騎。”
“你車沒事,老子屁股快顛出痔瘡了。”
話還沒說完,車簍連帶里面的書包如同被斬落的人頭,一下子飛出去,滾到麥田里。李波忙跳下車,一個猛子扎進密密匝匝的麥穗,生怕它們被麥浪卷走似的。我揉揉酸疼的屁股,在泥土地上跺跺腳,頓時塵土飛揚。一陣風吹過,麥子像被無形的手撫摸,愜意地沙沙作響,而李波卻不見蹤影。我大喊他的名字,他從離我最近的麥穗下面鉆出來,身上全是草屑麥芒,懷里抱著自行車簍。他一邊爬上田埂,一邊說:“噓。別喊別喊。我在這兒呢。”
他胡亂拍拍衣服褲子,扶起躺倒在地上的自行車。重新上路后,我替他拿著車簍和包。我問他:“你們怎么這么早做畢業設計?”
“不算早了。雜交,培養,開花,結子,選種,怎么著也得一年半載。如果中途遇到什么變故,說不定全部心血就白費了。所以為了穩妥起見,有人大二就開始做了。”
“能有啥變故?你們這么大一片試驗田,還能被麻雀吃光了不成?”
“這可難說。上次有個小組培育的葡萄,被幾個民工翻墻進去連吃帶拿偷光了,害得他們差點沒畢得了業。吃過這一塹,他們從此就拉電網,裝探頭,養惡狗,樣樣都不含糊。外面人都說:不就是幾個爛葡萄嗎?搞得跟什么寶貝似的。”
“你培育的什么植物?”
“茭白。”
“茭白?培育這玩意兒干嘛?”
“我從很小就喜歡吃茭白。”
“那你要想要培育什么樣的茭白?”
“汁多的,脆嫩的,最好帶點梨子味。”
“既然這樣,那你不如培育涼薯,汁多,脆嫩。只要再加點梨子味就大功告成了。”
“對啊,你說的有道理。可惜重新選題已經來不及了。”
“萬一你的茭白培育失敗就做這個吧。我喜歡吃涼薯。”他沒搭理我,我又問他:“對了,你的書包里是什么玩意兒?怎么這么重?”
“錘子。”
“錘子?我還以為你們上課做實驗只用得著鋤頭呢。”
他干笑幾聲說:“不是做實驗用的。是我那幫室友。”
“你室友怎么了?”
“他們在宿舍里成天抽煙,打游戲,干擾我學習和睡眠。昨天我給他們群發了一條短信,讓他們晚上十點鐘之后統統保持安靜,否則后果自負。他們終于消停了點。”
“你要拿錘子砸他們腦袋么?”
“哈哈,那看他們今晚的表現如何。”
“媽呀,還好我現在不和你住一間房了。”
轉眼到了大四,他開始找工作,到我們學校參加一場招聘會,和我見了一面。他的西裝不太合身,鞋子和襪子的顏色也不搭調,我因此揶揄他像農民企業家,誰曾想這個看上去又土氣又木訥的家伙竟然真的有發跡的一天。
“你的茭白培育出來了?味道如何?”
“別提了。育出一批種子,還沒種下呢,就讓我畢業了。誰知道什么味。”
“那種子呢?給點我回去種著玩唄。要真是優良品種,說不定能發大財。”
“論文通過之后全部封存在種子倉庫里了。你不早說,我好挾帶一點出來給你。看來我倆沒那財運,這機會只能留給下個研究茭白的家伙了。”
李波外貌上給人第一印象并不出眾,加上他又不是能說會道的那種人,很難在面試中討到便宜。更要命的是他學的專業就業面窄,畢業時做的東西行家也看不上——假如真做出什么來的話。那時的他,就像我現在這樣,除了一堆委婉的拒絕、直截了當的拒絕、毫無回應的拒絕之外,沒有任何收獲。最后他只得回到自己城鄉結合部的家中,幫父母打理蔬菜大棚,順帶跟著伯父學搞養殖。
這世上也許不缺少一夜暴富的神話,那些人生來就敢于冒險,頭腦活絡,慧眼獨具,可李波看上去和這些都毫不沾邊。一下車,我就給他打了電話,許久不聯系,也不知道他的號碼換掉沒有。電話接通了,我說找李老板,電話那頭說:“請問是哪位?”
“你小子現在氣派了啊。不存我的號碼就算了,連老子的聲音都聽不出了。”
“哎呀,是貓哥!得罪,得罪。你叫我李老板我當然反應不過來了,要叫我小李子才對。我前一陣把手機弄丟了,好多人都聯系不上,本來還想找你們弟兄幾個一起聚聚的。”
“別扯淡了。我問你,報紙上有個叫李波的,養的不知道是什么鴨,兩年就賺了上千萬。說的不會就是你吧。”
“哈哈哈,哪有那么多,報紙上就喜歡夸大其辭。再說我每天起早貪黑,掙的都是辛苦錢。對了貓哥,你碩士今年畢業吧。有什么打算?讀博還是出國?”
“讀個屁。準備出來找工作了。李老板那兒能給個差事混口飯嗎?”我半開玩笑的說。
“盡取笑我。”
“我現在哪敢取笑您啊。您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生物工程的畢業生像地里的蘿卜白菜似的,爛的滿大街都是,就是沒人要。”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李波小心翼翼地說:“貓哥,說正經的,我的生意以前都是伯父幫忙打理,最近他生病住院了,現在還真缺個能干又可靠的人手。我知道,以你的身價來我這兒不太合適,但你要是不嫌棄,可以先在我這邊做著,權當是幫個忙照應兄弟我了。如果愿意,長期干下去也行,工資待遇肯定不會虧待你,如果覺得不合適,等你找到合適的工作再去不遲。”
“你小子當老板了氣場就是不一樣啊,話也比以前說得利索多了。”
“那怎么樣?要不要來我這兒?”
“我對養鴨一竅不通,去了能派上什么用場?”
“你不是學生物的嗎?到我這來肯定大有一番作為。”
“我是學分子生物學的。”
“有什么關系,我還是學植物工程的呢。”
“事情突然,容我再考慮考慮。”
“還說不是取笑我。自己先讓我給個差事,現在又說太突然。不過沒關系,你好好想想。有空來我場子里玩玩吧。”
掛掉電話沒多久,我就下定決心要去他的養鴨場上班了,管它體面不體面,辛苦不辛苦,只因為眼下并無更好的去路,何況他的養鴨場做的風生水起,報紙上都報道了,必有其過人之處。憑我跟李波從前的關系,他給我安排個好職位也是理所當然的,再利用我這些年的學識,將來干出一番大事業也未可知。我在傍晚的時候才給他回電話,他喜出望外,說想立刻見到我,他說:“我正好要去醫院看望伯父,你要是不忌諱的話和我一起來吧。”
“貓哥!貓子!”我聽見有人在喊我,這才注意到小區門口一輛臟兮兮的金杯面包車,司機搖下了車窗朝我揮揮手,他的面色衣著與從前并無任何改觀,所以很容易分辨那就是李波。我說:“你小子可以啊,女士自行車不騎了,也算是鳥槍換炮了。”
他下車來幫我打開副駕駛側不太靈光的車門,笑著說:“平時送貨代步全都靠它,你可千萬別嫌棄。”我坐上副駕駛,李波發動了車。幾年不見面,我們似乎都有點拘束。大概是車里一股鴨子的腥臭味,我們心照不宣似的對工作上的事避而不談,只是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
我問他:“怎樣,現在還踢球嗎?”
“畢業后就掛靴了,平時事情太多,想踢也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不但不踢,自從AC米蘭在歐冠決賽中被利物浦逆轉之后,基本也不怎么看了。”
“那還是哪年的事?06年?”
“不記得了。06還是07賽季。”
“找對象了嗎?”
“沒有呢。你有合適的給我介紹?”
“哪有。我自己還是光棍一條。你現在做這么大產業,不早點結婚生子立個接班人?”
“哈哈。泥腿子一個,滿身鴨味,誰要嫁給我。”
“別謙虛,你現在可是千萬富翁了。對了,上高中那會兒喜歡的那個姑娘呢?是叫小鳳還是小蕾的?后來沒有再聯系聯系?”
他臉紅了,說:“什么小鳳小蕾,我也不記得了。”
“你伯父生什么病了?”
“肝癌,剛做完手術。不過不必擔心,醫生說手術非常成功,觀察一陣說不定就可以出院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