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荒

饑荒。

有饑荒的地方,就有瘟疫。

有瘟疫的地方,就有大夫。

“這幾天北莊餓死了4個人,一家四口,小的才六歲,還有個老頭兒,被發現的時候身子都發臭了,屋子進都進不去;西村死了7個,不過,里面有幾個是餓死的;咱們這兒倒是沒多大事兒,就死了一個年輕媳婦兒,難產死的,你說,就這年月,自己都他娘吃不飽,還想再要個孩子,這不是造孽嘛!”? 趙老四坐在板凳上,用煙桿使勁敲著桌子,好像要把桌子敲透。他的煙袋里面裝的是曬干了的碎樹葉,本來是有半袋煙絲的,不過有天他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把那些煙絲嚼了吃了。

“逃荒的人多嗎?”,我背上藥箱,扭頭問他。

“咱們村兒走了有十來戶吧,西村也差不多,走了有一半兒了,就是北莊的人沒怎么走。這你也知道,北莊老人多,鄉土情節重,都不愿意走,他們在這兒活了幾十年,寧愿餓死在這兒,也不愿出去。”趙老四似乎很能理解這種鄉土情節。他把煙袋鍋揣到懷里,站起來,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后面,順手把門關了。跟在他后面繼續問:“死的那些都燒了吧?”

“燒了燒了,燒得一干二凈,一根頭發絲兒都沒落下。您甭問那么多了,咱救人要緊,救人要緊。”趙老四走的更快了,如果不是看見我還背著藥箱,我估計他要跑起來。

這地方的村子按方位起名兒,我住的地方叫南屯,還有兩個村,一個是北莊,一個是西村。三個村子都不大,不過挨得挺近,像是一個大的聚落。

我是這三個村唯一的大夫,饑荒前我給他們看病,收的是錢,饑荒后就不一樣了,小米白面才是硬通貨,不過現如今誰他娘的都吃不飽,所以我也就什么都不收了,只求能給點東西吃,不用太多,不至于把我餓死就成,加上我自己還有點老底兒,也要不了他們多少。

三個村輪流供著我吃食,誰家有人要看病就把我帶過去,畢竟就我這一個大夫,更何況現在瘟疫肆虐,啥時候都得有個懂醫術的照應著。

趙老四這次來,是因為他兒子莫名其妙就臉色發紫,暈過去了,雖說大晚上的,可人命關天,再不想去也得去。

“我說老趙啊,最近丟孩子的事兒你聽說沒?”我加快了步子,嘴上可沒閑著。

“聽說了,人都說是讓狼叼去了,我估計這說法靠譜兒,這光景,人餓,狼也餓呀,最開始死的那幾個人,放在義莊里還沒下葬,那狼就去把肚子掏空了。我還聽說,照看義莊那老太婆開門兒的時候,還有只狼崽子正擱那兒咬死人的胳膊呢!”

我腦海里浮現出一群狼撕扯尸體,掏出內臟的場景,不禁感到頭皮發麻,背上已出了一層細汗,趕忙抱緊藥箱,跟趙老四并排小跑起來。

趙老四家還點著燈,門口有個黑影走過來走過去,走近了一看,原來是他婆娘,已經等了有一會兒了。看見我,她趕忙迎了上來,邊把我往屋里引,邊說:“尹大夫您可來了,您給看看,這孩子到底是咋了!”

趙老四的孩子叫趙小海,只有六歲,自從鬧了瘟疫,趙老四就沒讓他出過門。現在他躺在床上,蓋著被子,閉著眼,臉色發紫。我把被子揭開才發現,趙小海赤條條得什么也沒穿,肚子漲得特別高,跟條死魚一樣躺在那兒,只是心跳特別快,一看就是吃撐著了。

“老趙,你來之前,孩子吐沒?”我一邊把被子蓋回去,一邊問。

“吐了啊,吐了一堆呢!大夫啊,我家娃這是咋了嘛!”趙老四著急地直跺腳。

“你他娘是不是又給你家孩子吃觀音土了?!”我大聲問趙老四,正準備訓斥他一頓,突然感覺不對。趙老四是知道觀音土吃了后人是不能消化的,前段時間剛有人連續吃了幾天的觀音土,最后肚子隆得像是要炸開,活活脹死了。趙老四就這一個孩子,跟命根子似的,他自己都不愿意吃觀音土,又怎么會給孩子吃呢?!

我問他:“你狗日的到底給你家孩子吃啥了?”

趙老四搓著手說:“也沒吃啥啊,就是磨了點榆樹皮,蒸了幾個窩頭。”

榆樹皮做的窩頭我吃過,又硬又澀,能讓人有飽的感覺,但其實沒什么能讓人吸收的,按理說一個孩子不會愿意吃太多這種東西。

“那就讓他再吐吐吧,拿個痰盂過來接著。”說著我左手已經掰開了趙小海的嘴,右手準備去扣他的喉嚨,就要把指頭伸進去的時候,趙老四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大夫,算了吧,荒年本來就沒得吃,好容易吃點東西,還讓他給吐了,那多浪費啊。咱讓娃休息休息,消化消化,能好不?”趙老四牢牢抓著我,似乎我不答應他就不松開了。

我想了一下,說:“那這樣吧,我給你開點藥。你也知道,藥材也不好弄了,開個方子讓他多跑幾趟茅房,這總行了吧!”

趙老四這才松開手,說:“行,行,您說了算,您說了算!”

“真是他媽的奇了怪了,從上面吐出來就是浪費,從下面拉出來就受得了?”我撇著眼問他。

“受得了,受得了,您快開藥吧。”趙老四坐在凳子上,滿臉堆笑。

我把藥遞給趙老四,合上藥箱,說:“沒事兒了啊,把那藥搗碎咯,就著兩勺水給他灌下去,水可別弄太多了,要不他還脹!”

趙老四說:“行,行,我送送您。”

趙老四起身給我開門,我走出去,剛走沒幾步,感覺腳被硌了一下,抬腳一看,是塊骨頭。

“媽的晦氣!”我一腳把那塊骨頭踢飛到林子里去了。

趙老四說:“許是狼叼來的。”

我嘿嘿一笑,扭頭說:“那也說不定,萬一是你家人背地里吃上肉了呢?”

趙老四臉色猛的一變,瞬間又恢復正常,擺著手說:“這玩笑可開不得,開不得,這年月哪兒能搞來肉啊。”

我說:“逗你玩兒呢,看把你嚇得,誰都知道,現在吃飯都得關門兒,自個兒只顧自個兒啦!”

趙老四猛吸了兩口煙,陰沉著臉,不再說話了。走了有一半的路程,她說:“大夫,我放心不下家里那個娃,就送您到這兒吧!”

我說:“成,那你回去吧,要是孩子還有啥事兒盡管來找我。”

趙老四答應一聲便回去了。

我感覺餓得很,本想回去吃點東西,可回去后發現屋里存的野菜也沒多少了,倒頭便睡了。

醒的時候天才剛剛泛白,我是被惡醒的。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想著去哪里弄些吃的東西,要不要也去磨點榆樹皮,好賴能充個饑。正琢磨著呢,有人敲門了。

我開門一看,原來是趙老四,手里還端著個碗,上面蓋著蓋子,我說:“大早上不睡覺,拿個破碗上我這兒干嘛?找我要東西吃?”

趙老四搖搖頭。

我說“那你先進來吧,外頭冷。”趙老四進到屋里,我給他拿個板凳坐著,問他:“孩子還沒好?來找我拿藥來了?”

趙老四說:“不是。”

“那你是來干啥?”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趙老四把碗放到桌子上,把蓋子揭開,我只瞟了一眼,眼珠子就再也轉不過來了。

可不得了!

是肉湯啊!還冒著熱氣呢!

“趙老四,你這是……”

趙老四沒等我說完便打斷了我:“尹大夫,不瞞您說,昨兒我們確實是吃肉了。”

他從腰間拿出煙袋,銜在嘴里,又從懷里摸出火柴,劃拉一下,沒著,又劃拉一下,火柴折了,只得重新掏出一根,一劃,著了,這才湊到煙嘴兒那兒,把里面的碎樹葉點著了。

趙老四深深吸了一大口,說道:“前幾天我到地里去,想看看有沒有撿剩下的爛紅薯,找了半晌,屁都沒找著,我尋思著那片地指不定都被別人翻過好幾遍了,就準備回去。我剛一扭頭,你猜我看見啥了?”他頓了一下,直勾勾地看著我,說,

“一頭狼!”

“它就躺在蒿草里。我本來是準備跑的,可我看了半天,它一動也不動,我就試著用石頭扔了它一下,它還是不動,我就舉著撅頭慢慢挪到它那兒,有手一摸,已經死了,身子都涼了,看那樣兒我估計是餓死的,就把它弄到家里去了。”

趙老四又吸口煙,繼續說:“弄回去之后我把它皮給剝了,藏了起來,肉跟下水都讓我家婆娘煮了。都是晚上點著蠟燭燒火煮的,一點兒料都沒敢放啊。白天不敢煮,怕人家看見,我連我兒子都沒告訴,怕他出去亂說。昨天我把煮好的肉拿了些出來,這孩子真是餓怕了,一點兒沒剩,全給吃了,我也是心疼啊,沒敢攔著,誰承想他能成那樣兒啊!不得已只能找您去看看,出來的時候您踩到的那骨頭,估計就是是我扔的時候掉的。”

“那你這又是什么意思?”我指著那碗肉湯問他。

趙老四起身找了雙筷子遞給我,說:“這肉湯給您,就是希望您甭跟別人提起這事兒。”

我忽然想起原來北莊有戶人家,眼看著自己的小兒子要餓死了,就把自己家那個十幾歲的大丫頭給賣到窯子里去了,換了幾斤米跟幾升白面,還有一小坨肉。

后來那家白天做飯的時候,肉香味兒飄了出來,讓屋外的路人聞到了,那人本來就在村里游手好閑,流氓一個,就進人家屋里想蹭點東西吃。人家哪兒會愿意給啊,自個兒都快餓死了,就沒給他,誰知那人惱羞成怒,找了把刀把那家的小兒子活活捅死了。

那事兒過后,村里面人人自危。這年月的人,只要能吃上飽飯,啥事兒都干得出來。

我跟趙老四說:“放心吧,我知道你擔心啥,肉湯我收下了,你放心回吧,那天的事兒我都忘了。”

趙老四把煙灰擱自己鞋底磕了磕,把煙袋鍋別回腰間,站起來說:“哎,那行,那我就回去了啊。”

“我送送你吧”,我也站了起來。

“不用了不用了,您忙您的吧尹大夫。”趙老四擺著手出去了。

我把門關上,看著桌子上的肉湯,聞著那味道,頓感這天下再沒有比這碗肉湯更鮮美的東西了,拿起筷子吃了個精光,那是種從來沒嘗過的味道,以至于我連骨頭里面的骨髓油都吸干凈了。

饑荒還在繼續,瘟疫也沒有停。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人們的神經都緊繃著。

奇怪的是,最近丟孩子的事越來越多了。

我很納悶兒,為什么明知道會有狼叼孩子,還是不肯把孩子都關在屋里呢?

逃荒的人越來越多,不過剩下的也不少。

趙老四一家也還沒走,他走不了,因為他媳婦兒一夜之間就瘋了。死亡的壓迫感撲面而至,本來緊繃的神經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終于,崩斷了。

要說那晚上確實奇怪,我躺在床上就要睡著了,忽然聽見外面有響聲,我放心不下,就掌了燈出去看。

原來是幾架馬車,按理說這方圓幾十里的牲口早就被吃完了,不應該有馬,但是這幾架馬車不像是本地的,如果非要形容一下,那就是透著一股邪乎勁兒。

那馬車的樣式是很老的那種馬車,車架是青銅的,還有一股一股的土腥味兒,車的前檐上就掛了一盞燭燈,火苗又小,是那種陰森森的綠色,根本照不清前面的路,趕車的人都穿的黑衣,裹著頭,看不見臉,也不說話,就一個勁兒趕車。車里拉的東西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見個大概形狀,都是圓圓得,隨著車身的顛簸而抖動。更的是,車夫也不吆喝,車輪碾過石子路面發出的聲音也比正常時候小得多,這幾駕車搖搖晃晃從我眼前過去,沒多遠就融入了黑夜,再也看不見了,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

太詭異了。

我感到害怕,準備回屋,剛一轉身,腿已經被人抱住了,我嚇得渾身一軟,但還是本能地往后扭了一下,這才看見原來是趙老四的媳婦兒,可能她早就過來了,只是天太黑,我又沒注意,所以不知道。她披散著頭發,死命抱著我的腿,說:“救命啊,救命啊,他們要殺羊!”

我把她扶起來,她的眼瞪得很大,嘴角還流著涎水,不停地嘟囔著:“救命,救命,他們要殺羊……”我慢慢地把她攙進屋,拿出板凳讓她坐下,還給她倒了杯水。屋外的涼氣已經進到了屋里頭,我正要關門,趙老四到了。

趙老四的媳婦兒似乎非常害怕他,踢著打著不讓趙老四碰她。我問他:“她這是咋了?”他說:“這婆娘餓瘋了!”我又問:“她說的殺羊是怎么回事兒?”趙老四突然用左手按住她老婆,右手使勁扇了她一個耳光,惡狠狠地說:“狗日的婆娘凈說胡話,哪他媽有羊?有羊你能餓瘋?回家去,少在尹大夫這兒給老子丟人現眼!”

這種別人的家事外人實在是沒法插手,只能看著趙老四拽著他媳婦兒回去了。

我把門關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總感覺趙老四有事兒瞞著我,就像上回的狼肉一樣。我又怕趙老四下手沒輕重,回到家再把自己媳婦兒給打出什么毛病來。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趙老四家看一看,順帶問一問,看看他媳婦兒的瘋病還能不能治。

外面陰森森的,我提著燈,仍是感覺頭皮發麻,不自覺加快了腳步,誰知道被石頭絆倒摔了一跤,把燈也摔滅了,只好借著月光往趙老四家走。

趙老四家的燈已經熄了,想必是他把媳婦兒給哄睡了。我站在門口準備敲門,里面突然傳出來說話聲——

“實在不行把這羊也吃了吧。”

這不是趙老四的聲音,是另一個男人,我心里一驚,收回手,想聽聽里面在說什么。

“好歹過了多年了啊!”這是趙老四的聲音。

“不殺了它,早晚捅婁子,到時咱們都得死!”又一個男人的聲音。

“算了算了,這事兒今天就先到這兒,咱們先回去,讓老趙自己想想。”第四個男人的聲音。

聽到里面凳子移動的聲音,我趕忙躲了起來。

門開了,開門的是趙老四,從他身后面又走出三個人來,看起來像是北莊的人,都沒有點燈,其中兩個抬著個大布袋,里面像是裝著見不得人的東西,另一個在前面領著路,趁著月光小心翼翼從大路走了。趙老四坐在門口又抽了會兒煙才回去。

一直等到聽得見趙老四的鼾聲了,我才敢踮著腳一步一步挪到家里。

“趙老四家有羊?那他媳婦兒怎么會餓瘋呢?看那樣子也不是裝的呀!他媳婦兒喊救命是什么意思?北莊那三個人怎么知道羊的事情?羊又能捅什么簍子?”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想著想著肚子又叫起來,這才又想起來很長時間都沒人找我看病了,沒人看病,就連榆樹皮都沒得吃了,看來我也得準備逃荒去了。“趕緊睡吧,睡著了就不餓嘍!”我對自己說。吹了燈,一覺睡到天亮。

越是難過的年月,麻煩事兒就越多,早上起來,我從缸里掏出半個榆樹面窩頭咬在嘴里,剛一開門就看見趙老四急匆匆走過去了,我跟他打了個招呼:“大早上這么著急干嘛去啊?”趙老四一回頭,先是一愣,忽然當場就哭出來了:“哎呀,尹大夫啊,求您了您快幫幫忙吧,我家小孩丟了!”我一聽這話,可不得了,趕忙回屋也拿了把斧頭跟在后面兒。我在后面問趙老四:“怎么能把孩子弄丟了!”趙老四說:“他說要撒尿,我就讓他出去尿,我在屋給他娘倒了點兒水喝,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人就不見了。尹大夫,我就這一個兒子,您說我要沒了他可怎么活呦!”我說:“先別急,咱們先找找再說!”

我跟趙老四在林子里草窩里找了半天,也沒找著,連一點兒線索都沒有。正準備勸趙老四節哀順變,他卻突然說:“算了,不找了,尹大夫,我認命啦。”我說:“你這是什么話,人指不定在哪呢,萬一是跑遠處玩兒去了呢?”他說:“您不用安慰我,八成是被狼給叼走了,哎,也該這孩子命苦,又攤上這么個年月,肚子都吃不飽,希望他下輩子投胎能找個好人家。咱回去吧。”

聽趙老四這么一說,我只有跟他一塊兒回去,一路上不停地跟他說好話,可他就是沉著臉也不吭聲,我只好閉口不談。

到了晚上,缸里已經沒有東西吃了,我準備第二天就跟著逃荒去。走前準備再去看看趙老四,媳婦兒瘋了,兒子丟了,別再自個兒也撐不住,那就麻煩了。

天沒亮就出門了,剛出門就看見路上有仨人,倆人抬著個布袋,布袋鼓鼓囊囊得,前面一人領路,還左顧右盼地像是在提防著什么。好巧不巧,就是前幾天晚上從趙老四屋里出來那三個人。我沒敢言語,又回到屋里,等到天大亮了才又從家里出去。

到了趙老四家,還沒進屋就看見他兒子趙小海,我心想這孩子不是丟了嗎?就問他:“小海,昨兒你去哪了?”小海也不搭腔,只癡癡地抬頭看房梁。這時候趙老四聞聲從里屋走了出來,我問他:“你家小海不是丟了嗎?”他說:“今兒早上自己回來的,問他去哪了,他也不說話。管他呢,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又問:“你媳婦兒呢?”他說:“她出去尋吃的去了。”我說:“你媳婦兒有瘋病你還讓她出去?他說:“沒事兒,她一陣兒一陣兒的,我心里有數,心里有數……”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好跟他說要還是要看得緊一點,萬一突然失心瘋丟了怎么辦,還告訴他我要逃荒去了。他聽了,也沒顯得驚訝,只是叮囑我路上小心。

之后我便回去了,花一整天理了理東西,第二天推著車,跟著村子其他逃荒的人一起走了。

一直走了一天,到了晚上聊起來,他們說趙老四的媳婦兒昨晚上死了。我說怎么可能,昨天還好好的!他們問我:“昨天你還見她了?”我說:“見倒沒見著,不過趙老四說她好好的。”他們說是早上逃荒的時候路過趙老四家,看見趙小海頭上戴了塊白布,就問趙老四咋了,趙老四說他媳婦兒昨晚上餓死了。他們還問趙老四為什么不出殯,趙老四說昨晚上連夜就把尸體燒了。

“真是奇怪,”他們中有人說道:“昨晚上我一夜沒合眼,也沒看見他家那邊兒有火光啊。”

我也很奇怪,按理說趙老四在家燒尸體,我是能看見火光的,可我也是什么都沒看見。也可能是我睡得太死沒注意。

他們還聊到北莊有個人躲在家里頭吃東西,門沒關,突然有人進屋有事找他,看見他碗里頭有肉,白花花得,像是人胳膊。沒幾天又有人在他家房子邊上刨出來一顆人頭,還沒怎么爛,西村有人認出來這是自家孩子的頭,非說是北莊那人吃了自己的孩子,為了報仇就把那人綁了起來,剁了煮熟喂狼了。

說完大家都唏噓不已,這世道,連一點兒王法都沒有了。

又走了幾天,后面趕上來的人有消息說趙老四兒子也傻了,整天跟得了魔怔一樣,瞪著家里的碗,老說:“娘被吃了,娘被吃了……”趙老四吃人的沒一會兒瞬間就在人群中傳遍了。

再后來,趙老四跟他兒子就消失了,有人說是逃荒到別的地方去了,也有人說他們餓死在某個地方了,還有人說趙老四也瘋了,帶著兒子吊死在山上了……

我跟著逃荒的人一路逃,后來大家分道揚鑣,各自碰運氣去了。個把月后,我在一個叫做桃源的小村莊里餓暈了,然后我被當地人救起,撿回了一條命。我已經記不清我是如何走進這個村莊的,這是個沒有饑荒,沒有瘟疫的地方,我又在這里做起了大夫。

懸壺濟世,一夢四年,就在我快要忘掉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村里來了個說書的先生。這個先生很奇怪,他戴一頂圍著一圈薄紗的帽子,看不見他的臉,他還拉著一輛車,他說書時一定要坐在他的車里,他的聲音沙啞,但是他的故事特別好,都是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實在是引人入勝。

說書先生在村子里停了三天,臨走前還要再說一段,而且按規矩這段是不收錢的,長短也由說書人自己決定,所以我也跑去湊了個熱鬧。

最后那個故事叫《饑荒》。

東漢末年,朝廷腐敗、宦官外戚爭斗不止、邊疆戰事不斷,國勢日趨疲弱,又因全國大旱,顆粒不收而賦稅不減,走投無路的貧苦農民在巨鹿人張角的號令下,紛紛揭竿而起,他們頭扎黃巾高喊:“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號,“蒼天”是指東漢,“黃天”指的就是太平道,而且根據五德始終說的推測,漢為火德,火生土,而土為黃色,所以眾信徒都頭綁黃巾為記號,這些人也就被稱為“黃巾軍”。他們燒毀官府、殺害吏士、四處劫略,一個月內,全國七州二十八郡都發生戰事,在這七州二十八郡里,有一個叫豫州,豫州有個潁川郡,潁川郡有個叫襄城的地方。襄城本不富裕,再加上連年的戰亂和災荒,人們已經沒有糧食吃了。不怕死的人都參加起義去了,剩下的人只得自己想法子弄東西吃。于是吃老鼠長蟲的也有,吃樹皮的也有,吃觀音土的也有,這些新東西都吃完了,也不能眼睜睜餓死,實在活不下去,就吃人。史書記載:“民外為官兵盜賊所掠,內為郡縣所賦,生計無遺,加之饑饉無食,天災不斷,民始采樹皮葉,或搗葉為末,或煮土而食之,諸物皆盡,乃自相食。”

“乃自相食”就是吃人的意思。但是人們不說吃人,那些老瘦的男子,被叫做“饒把火”;少婦跟年輕姑娘,叫做“不羨羊”;小孩子叫做“和骨爛”。這些人還有一個統一的稱謂——“兩腳羊”。

“煮羊”即是“煮人”,“吃羊”即是“吃人”,百姓不忍心吃自己餓死的孩子,但是為了生存,倆家交換,作為自己的食物,這叫做“易子而食”。

話說襄城有一個姓張的,名為張二,老婆叫做溫嬌,嫁給張二后隨了夫姓,人稱張嬌,倆人膝下有一子,喚作張小山,約莫五六歲,天真活潑,可愛非常。無奈災荒不斷,家里無米無面,連方圓的野菜樹皮都被吃干凈了,眼看行將餓死,張二便與同村其他三人商量著搭伙逃難,四個人在一起商討半天,也沒決定到底往哪個方向逃。四人中間有個人叫鄭猛,人稱鄭不怕,膽子心狠,說話間,鄭猛的老婆哭哭啼啼地找到鄭猛,說孩子已經在家餓死了,張二便想把逃難的事先放一放,幫著鄭猛把兒子后事料理了再說。其實也無甚后事,不過就是挖坑埋了。誰知道那鄭猛站起來一拱手,說:“諸位先在此等著,我去去就回!”扔下哭昏的妻子,一個人回到家,竟然把孩子扒皮剁骨,分成四塊,自己留了一塊,剩下三塊用布包了,拿去給了張二等人。張二本不愿受,無奈再不吃些東西,怕是自己妻兒也要餓死,狠心接了過來。那張猛見三人都接過了肉,又說道:“我如今將我兒子的肉,是因為我兒已死,我若埋了它,我跟他娘不日也將餓死。我若私藏起來,其肉日久必臭,分給各位,一來是讓各位照顧家中妻兒,二來還望各位如有口糧,別忘了給鄭某些許接濟。”張二一聽就明白了,意思就是誰家有人餓死了,就要把肉分給鄭猛一點,拿別人的東西總是要還的。

張二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想到家中餓得皮包骨頭的妻兒,終歸是狠下了心,拿了那包肉回去。也沒告訴他們是什么肉,當晚就煮了一部分吃了,那肉煮爛了,倒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張二想到剩下的肉還能堅持幾日,就想等其他逃荒的人傳回來消息,再決定往哪兒逃,要是貿然出走,一路上耗費體力,那些肉根本不夠吃的。

沒幾天,剩下的肉也吃完了,張二正犯愁,四人中其他兩人也送來肉,一個說是餓死的孩子,一個說是蒿草坑里餓死的狼,張二又歡歡喜喜地收下了。

等到那些肉也快吃完的時候,終于有消息傳回來,一直往西南方向走,有個叫長河郡的地方,土地廣糧食多,黃巾軍打到那里還得很長時間,張二就又跟其他三人商量一起往長河郡逃命。逃命就得要干糧,可是大家的肉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就得想辦法找些干糧,于是大家都看向了張二。張二突然感覺渾身發涼,一言不發回到了家里。

張二的老婆覺察張二有些反常,就問張二怎么了,張二也不搭話,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兒子張小山,張二的老婆就問他:“你不會要吃你兒子的肉吧!”張二很驚訝,問他老婆為什么這么說,這才知道,原來他老婆有一次在碗里吃出個指甲蓋,早把事情猜了個大概。張二就把事情的原原本本都跟老婆說了,他老婆聽了后,嚎啕大哭,大罵張二不該貪人家幾塊肉,以致孩子要被人家生生吃掉。誰知哭著哭著,竟然一口氣沒接上來,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已是得了失心瘋,什么也不記得,只記得有人要吃羊,要去救羊,逢人便說救羊救羊,人們哪里曉得她嘴里的羊便是那“兩腳羊”。

離逃荒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鄭猛等其他三人夜里找到張二,要求張二備好干糧,還綁走了他兒子,要是交不出來吃的,就把他兒子殺了吃。張二心慌了,第二天起了個大早,也準備到山上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也在哪個草稞子里找到頭餓死的狼。可哪有那么多正好的事,找了一天,連跟狼毛也沒找著。那張二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心想真是走到絕路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張家要絕后嘍。回頭看到家里的瘋婆娘,殺心頓起,也真是把他逼急了,不顧夫妻情分,愣是親手把自己老婆給剁了。

那晚上陰風陣陣,張二在剁肉的時候,忽然聽見門外過了好幾輛馬車,他透著門縫兒往外看,見那幾輛馬車幾乎都要隱沒在黑暗里,只有車前一盞發綠的燈,車里拉的圓鼓鼓的東西,仔細看看,竟然是一車一車的人頭!張二嚇得一個激靈,再仔細看時,那幾輛馬車竟突然消失了。張二忽然想起了老人口里講的“陰兵借道”,倒吸一口涼氣,那車里的人頭數,就是將要死的人的人數。他忙包了肉拿給那三人,那三人便把張小山送了回來。張小山到家,張二瞞說他娘先行逃命去了,卻哪里瞞得住,張小山吃了肉,似是全明白了一般,登時便癡了,只說娘被吃了,娘被吃了……

張二又收拾了一天,撇下鄭猛等三人,獨自帶著孩子在夜里偷偷先走了,一路上風餐露宿,走走停停,走到長河郡的時候,才聽說他剛走不久,襄城瘟疫疫情突然加重,所有還在城里的人全都死了。張二與張小山走時其實已染上瘟病,只是出了襄城,得瘟病的人少,沒有再被傳染,所以發作得慢些。到了長河郡沒多久,張二與張小山便瘟病發作。也是老天存善念,那長河郡有個大夫,趁著他倆人還未大病,不知用了什么方子,竟保住了他父子倆的命。只是張二嗓子潰爛,終于是落得個說話沙啞的毛病,張小山身子虛,又多日挨餓,害不得病,這一病,竟變得又癡又攤,吃飯屙尿全靠張二伺候。長河郡人知他倆害過瘟,都不愿留他倆,只給了一輛帶著蓬的木板車,又給了幾日的干糧,張小山坐在車里,張二拉著車,又開始四處逃命。一路上張二給人講那些逃荒時的奇人異事,也編一些鬼怪妖魔的故事,他本就是逃荒出來的,又經歷生死之事,說出來的故事能引人入勝,竟讓他成了個說書的先生,靠四處給人說書為生。奈何所得微薄,只夠自己與張小山的吃食而已,買不起那驢馬來拉車,只得自己拉著車四處游蕩,也算是一場報應。

聽完說書人的故事,我忽然明白了四年前在村子里到底發生過什么。正要上前問一問,那先生已經拉著車往村口去了。我在后面叫喊一聲:“趙老四!”那先生猛然一頓,然后便似什么也沒發生一般,仍舊拉著車一步一步往村口走了過去。

事已至此,便過去罷。我看那拉車的先生,仿佛看到一具失了心肝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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