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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天冷雨飄飄,雖說人到壯年不懼風雨,但是如果冷雨入骨,淹去了前路,迷茫和漂泊感隨之而來,未來的風雨中,亦不知何時何地會重見天晴。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韓愈的雨,是人生的希望;“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張志和的雨,是生活的洗練;“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的雨,是歲月的溫柔;“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蔣捷的雨最符合此地的現狀,他的雨也在南方,他也在漂泊,他也曾在壯年遇冷雨。
正值壯年的蔣捷,成婚不久,家有嬌妻,只是世事皆如白云蒼狗。行至吳中,江南的風光,令人流連,他在小船中,呆呆望著外面,心里像被小蟲子在爬一樣,有點輕癢,有點焦急。他隨口而吟唱《一剪梅》:
一剪梅·舟過吳中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乘船過江闊云低的吳中,兩岸畫面一幅幅播放過去,映入眼簾。江上搖櫓而過的小舟,岸上隨風招搖的酒簾,有著綺麗名字的小小渡口與石橋,深閨中,幾聲軟語,娘子笑得暈紅的臉……
誰承想,此詞一出,蔣捷盛名再起,還得到了“櫻桃進士”的雅稱。這使得他更加不安,對未來更加迷茫。他知道,朝廷又要來擾亂他了,而他,在現實的凄慘和內心守節的強烈對比中,惶惶不知所終。
他的先祖蔣興祖,在當地方官時,發洪水,他幾十天守在大堤上,護住了一方水土。金兵來犯時,說“世受國恩,當死于是”堅決不跑,帶領將士力抗金兵而終于城破,家亡,以身殉國。他的同輩中蔣禹玉,曾招集家鄉子弟,起兵抗元。蔣家和岳飛家族是世交,曾經為了援救岳飛的冤獄而獲罪……輪到他自己,不能違背祖上世德,不能做貳臣。
蔣捷是南宋最后的進士,在中進士之后幾年,蒙古人的鐵蹄就踏破了南宋的煌煌宮殿。剩下來的大半生,都用在漂泊與躲藏上。路上的雨,點染一切、淋濕一切、冷卻一切。飄飄的風,蕭蕭的雨,怎奈何“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一剪梅》詞問世后沒幾年,文天祥留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心志面南而殉國,陸秀夫背著八歲的小皇帝在崖山跳了海……
元成宗大德年間,朝中官員向朝庭舉薦蔣捷,希望請他出來做官。朝庭詔書發出后,得到的卻是蔣捷的拒絕,隨后準備隱居太湖之竹山,抱節終身。朝庭惱了,但是蔣捷卻笑了,他終于對得起祖上,不負國恩,以一個文人的姿態,盡到了作為一個南宋遺臣的職責。
內心終于不再掙扎,飄飄的風又如何,蕭蕭的雨又如何?紅了櫻桃又怎樣,綠了芭蕉又怎樣?自己選定要走的路,風雨再大再冷,流著血也要走下去!這不是以進為退,而是完全歸于自然,放棄一切,忘卻塵世,一切誘惑都不能再讓他復出。明白前面的路會一直流血,會一直疼痛,但是如果不遵從內心,一世榮華富貴又能怎樣!
2
他始終沒有向朝廷妥協,最終還是“隱于世”了。歸隱山林之后,蔣捷在生活上異常落魄、飽經憂患。
賀新郎·兵后寓吳
“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后。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云、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在最初的慌亂失措之后,也終要學會平靜下來,去試著接受這惡毒的命運。蔣捷東逃西竄,心里再惶急,夜里也無從趕路,得找個破敗村莊投宿。一邊艷羨著天上的烏鴉,到黃昏就能找到楊柳歸窩,一邊跑到村子里,弄點老酒安安神。喝到微醉要結帳,結果一摸口袋,一分錢也沒有,只有支破毛筆還在,便厚著臉,問旁邊的老頭兒:“您要寫《牛經》嗎?”(《牛經》是本講如何鑒定耕牛的農書)然而“翁不應,但搖手”。
凄凄、慘慘、戚戚,又如何?玉可碎而不可毀其白,竹可斷而不可毀其節。
他既斷絕了與朝廷的關系,也斷絕了與其他文人的交往,甚至與宋末著名詞人周密、王沂孫、張炎等人都失去了聯絡。他從不記錄自己的生平事跡,別人也少有記載,徹底成了一個“隱士”。
蔣捷似乎被人遺忘了,遺忘了他平淡而又艱難的生活。元朝之后,幾乎就沒有人關心這個寂寥的老人。只有冷冷的風雨在關注著他。
3
當宣紙上落下“虞美人”三個字時,一生的記憶便在雨中復活,復活了的記憶就像一個個不速之客翩然來臨。它們佇立在雨中,又被定格成三個瞬間,凝固成了三尊雨中的雕像。
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應該是最早的蒙太奇寫作手法吧,一生起起落落,風風雨雨被他剪輯成三個階段,三個風雨飄搖的路上,三種聽雨的心境便是一生。
少年聽雨歌樓上,搖曳的紅燭映照著的是一對青春的臉,綾羅帳中蕩漾著的是燕語鶯喃般的竊竊私語。像極了醉紙金迷的強盛北宋。窗外的雨,忠實而又殷勤地見證了北宋的強盛和輝煌。
壯年聽雨客周中,壯年的蔣捷來不及一展鴻圖,江山便易了顏色,社稷便換了主人。
脫下南宋君王賜與的那襲官袍的那一刻,就是他踏上飄泊扁舟的那一刻。不知道他會不會想起后主,想起李煜的“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何其相似,歷史總是重復著前夜,輪回著向前。
晚年僧廬下聽雨的蔣捷,悲歡離合,風風雨雨任平生,一方孤島,一片竹林,一間僧舍便是歸宿。念何日,孤舟一葉,踏浪而行。天地間,云山蒼蒼,風雨浩蕩。
天地變色,風雨飄搖。多少年來他立于扁舟,四顧茫茫,惟見浩渺的江面,低垂的暮云。都在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如今的我也在聽雨,蔣捷的這些脈搏與心跳撩亂了近八百年后的我,讓我也去聽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作者簡介:付鵬,90后作者,自稱鵬叔,畢業于中文系的筑路人。白天搬磚,晚上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