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城之城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在海岸的迷霧里,水手認出了搖擺著前進的駱駝的輪廓,帶斑點的兩個駝峰之間是繡花的鞍墊,鑲著閃亮的流蘇;他知道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一頭駱駝,身上掛著皮酒囊、大包小包的蜜餞水果、棗子酒和煙葉,他甚至看見自己帶領著長長的商旅隊離開海的沙漠,走向錯落的棕擱樹蔭下的淡水綠洲,走向厚墻粉刷成白色、庭院鋪砌瓷磚的皇宮,赤腳的少女在那里搖動手臂跳舞,她們的臉在面紗下半隱半現(xiàn)。”這是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的一段描述,這座城叫德斯庇娜,是兩個沙漠之間的邊界城市。
知道這本書,是因為看了一個紀錄片《一本書,一座城》。紀錄片第二部以羅馬開篇,配的就是這本書。充滿幻想的書名,優(yōu)美又荒誕的描述,讓我一開始以為是一個奇幻王國里的故事。真正讀下去,才驚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份華美寶卷。
全書基本都是馬可波羅對忽必烈的報告。感覺就像馬可波羅一邊攤開地圖,一邊向忽必烈講述自己曾到過的形形色色的城市。這些城市的名字極為美麗:愛希利亞、波西絲、莉安德拉、奧黛爾、萊莎、阿爾姬、莫里安娜……若是把他提到的所有城市名字羅列一遍,就仿佛氣質(zhì)各異的美人一齊站在面前。
這里的城是夢中之城,是奇幻之城,總是充滿了畫面感和色彩。“每一座摩天大樓都有人正在變瘋:所有的瘋子都會在飛檐上消磨幾個鐘頭;沒有一頭美洲豹不是某個女子為了貪好玩而飼養(yǎng)的。這是一個累贅的城;它不斷重復自己以便讓人記住。” 城市猶如夢境:凡可以想象的東西都可以夢見,但是,即使最離奇的夢境也是一幅謎畫,其中隱藏著欲望,或著隱藏著反面的恐懼,像夢一樣。“地面的歐莎匹亞,其實是已去世的人依照地下城的形象建造的。據(jù)說在這一對孿生城市之間,活的和死的已經(jīng)分不開了。”
作者卡爾維諾想要表達的都在優(yōu)雅的描寫中。如果急著看劇情發(fā)展,那么會錯過無數(shù)美麗的幻象,和幻象里需要讀者去想象的、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它的特色在于,馬可波羅的敘述里并沒有提到具體的人或者事,而是從城市層面,從居民層面,進行籠統(tǒng)概括。卡爾維諾借馬可波羅的敘述,架空出許多風格迥異的城市。這里有的城市只有出發(fā)沒有到達;有的城市道路曲曲折折,因為一些男人在同一晚夢到了一個美人,第二天憑借印象尋找美人而留下了彎曲的道路;有的城市在遠處看是某個樣子,你一走近它,它就變了;有的城市建立在地底的深湖上;有的城市人們熱衷清理,在充滿敬意的靜默中搬走昨日的遺跡,似乎是足以激發(fā)宗教虔誠的一種儀式。馬可-波羅描述的城市有一個好處:你可以在思想上漫游、迷路、停下來享受涼風,然后離開。
?除了浪漫又詭異的城市樣貌,這里的城似乎都具有某種魔力,讓人無法逃脫,又迷戀其中。既虛無,又實際。“假如你每天用八小時切割瑪瑙、石華和綠石髓,你的勞動就為欲望造出了形態(tài),欲望也同時為你的勞動造出了形態(tài);而在你自以為正在享受安娜斯塔西亞的時候,其實只是它的奴隸。 ?”
這本書最有名的是它的“徽章理論”,也是記錄片里提到的一段對話。忽必烈想,不同的城市就像徽章,新的資料從那徽章圖形中得到新的意義,同時也為徽章增添新的意義。??“如果有一天我熟悉了所有的徽章,”他問馬可-波羅,“是不是就可以真正擁有我的帝國呢?” ????威尼斯人回答說:“汗王,別這樣想。到了那一天,你只是許多徽章中的一枚徽章罷了。”
“旅行的時候,你會發(fā)覺城市是沒有差異的:每個城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個城,它們互相調(diào)換形狀、秩序和距離。不定形的風塵侵入大陸,你的地圖卻保存了它們的不同點:不同性質(zhì)的組合,就像名字的筆畫。他們用不同的口音念相同的臺詞;他們張開不同的嘴巴打著相同的呵欠。”永遠只有過渡區(qū)的賽德茜麗亞城更是將這個情緒直接點明:“賽德茜麗亞的外面是否還有外面?或者,無論你向城外走了多遠,你是否只從一個過渡區(qū)到達另一個過渡區(qū)而永遠無法脫身?” 忽必烈汗已經(jīng)留意到,馬可-波羅的城市差不多都是一個模樣的,仿佛只要改變一下組合的元素就可以從一個城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城,不必動身旅行。旅行的意義在這里仿佛沒有意義。從元素的種類而言,忽必烈的感受是正確的,但是每個城市的要素配比不同,這就造成了相同之中的不同。同時,?決定故事的,不是講話的聲音而是傾聽的耳朵。決定感受的,不僅是目光所及,還有你和城市當時的關系。路過而沒有進去的人所見的是一個城,每次進入看見的是一個城,困在里面而永遠離不開的人所見的是另一個城。你第一次抵達時所見的是一個城,你一去不回時所見的是另一個城。“無論城的真正面貌如何,無論厚厚的招牌下面包藏著或者隱藏著什么東西,你離開塔瑪拉的時候其實還不曾發(fā)現(xiàn)它。城外,土地空虛地伸向地平線;天空張開,云團迅速飛過。機緣與風決定了云的形狀,此刻你開始著意揣摩一些輪廓:一艘開航的船、一只手、一頭象……”除此之外,馬克-波羅還講述了他拜訪城市時的心境:“每次抵達一個新城市,旅人都會再度發(fā)現(xiàn)一段自己不知道的過去:你不復存在的故我或者你已經(jīng)失去主權的東西,這變異的感覺埋伏在無主的異地守候你。”這似乎又給了我們出發(fā)的理由。
?忽必烈曾幾次向馬可波羅進行提問。“你是不是根本沒去過這些城市,這些都是你臆想的?”“是的,我并沒去過,但是我知道他們的存在。”“我感覺你說的這些城市都很像,該不會是一個城吧?”“是的,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威尼斯。”話說到這里,這本意識流的書總算有點清晰的地方了。城市的繁華、焦慮、恐慌、喧囂,在這里被抽取出來,每個城市賦予一個特征,所有的城市拼起來,就是一個矛盾又統(tǒng)一的城市。它可以是威尼斯,也可以是任何地方。 “人在遠方城市的陌生環(huán)境中愈是覺得迷失,對于途中所經(jīng)的其他城市愈能了解;然后他回溯旅程的各個階段,開始認識他最初啟航的城和年輕時熟悉的地方、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以及他在威尼斯度過快樂童年的一個小廣場。”
? ?《看不見的城市》究竟在講什么,也許是不同的城市情緒,也許是出發(fā)再歸來。它只有一城,卻是萬城之城。
PS:
全書運用了大量哲理而優(yōu)美的語句,就像一則則城市寓言。比如:“到了生命的某一個時刻,在你認識的人之中,已去世的會比活著的多。這時你的心就會拒絕接受更多的面孔和更多的表情,你遇見的每一張新面子都是舊的容貌,它們各自尋得合適的面具。”還有很多精美而雋永的語句,記錄在最后,以后還能翻看。
記憶也是累贅:它把各種標記翻來覆去以求肯定城市的存在。
在城的范圍之內(nèi),四周的居民只要掘一個垂直的深地洞就可以汲到水,可是不能越過這范圍。它綠色的周界吻合地底湖的黑色輪廓;看不見的風景決定了看得見的風景;。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必研究珍諾比亞應該歸入快樂的城市還是不快樂的城市了。這樣把城市分成兩類是沒有道理的,要分類的話,也應該是另外兩類:一類是歷盡滄海桑田而仍然讓欲望決定面貌的城市,另一類是抹殺了欲望或者被欲望抹殺的城市。
假如你想知道周圍有多么黑暗,就得留意遠處微弱的光線
虛偽的永遠不是詞語;是事物本身。
于是,你開始揣測,里奧妮亞真正的樂趣是所謂享受新鮮事物呢,還是拋棄、清除、細凈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污穢,事實上,人們歡迎清道夫就像歡迎天使一樣,他們在充滿敬意的靜默中搬走昨日的遺跡,這似乎是足以激發(fā)宗教虔誠的一種儀式,不過也許因為人們丟棄東西之后就不愿再想它們。
憂愁的城市萊莎也有一根無形的線,在某個頃間把一個生物連系上另一個生物,然后松開,又在兩個移動的點之間伸展,快速畫出新的圖形,因此,不快樂的城市在每一秒鐘都包藏著一個快樂的城市,只是它自己并不知道罷了
活人的地獄不一定會出現(xiàn);要是真有的話,它就是我們?nèi)缃衩咳赵谄渲猩畹牡鬲z,它是由于我們結(jié)集在一起而形成的。我們有兩種避免受苦的辦法,對于許多人,第一種比較容易,接受地獄并且成為它的一部分,這樣就不必看見它。第二種有些風險,而且必須時刻警惕提防:在地獄里找出非地獄的人和物,學習認識他們,讓它們持續(xù)下去,給他們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