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興在城里被打了,打得頭破血流,他還得賠償打他的人八百塊錢,在老家村里幾乎人人都知道。
那是我參加工作不久的一天,我正在上班,手機鈴聲響了,我看了看手機屏,是個陌生電話。
“哪位?”“我是文興!”有啥事嗎?”“我想急用幾百塊錢,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我現在上班,比較忙,你要是錢用的急,就讓我愛人給你送過去”。我把愛人手機號發給了文興。
我從小在老家長大,文興在老家是出了名的老實頭。文興總共弟兄倆,弟弟叫武得,倆人個子差不多,都是細不了條的瘦個子,活像冬日里高高的麻桿。我見他倆穿的衣服從來都是勞動尼,干活兒不干活兒,肩上總是掛著磨了又磨的舊墊肩,像烙餅一樣圍著長長的脖子。要說他倆和我是親戚關系,我也弄不清是哪門子親戚。只是記得他倆稱呼我母親四姐,我們弟兄稱呼他母親舅姥姥。他家里比較窮,說話有時候還結結巴巴,文興字眼淺,只讀了幾年小學。武得雖然比文興小,但比文興還靈便一些,而且還學過武術,鄰居們說幾個人對付他,到他面前都不是對手。按理說,我們都應該叫他倆舅舅,可是從來沒有叫過,也沒感覺是多近的親戚。
我小時候記憶最深刻的是,文興經常幫助我家推土拉糞,我在前面拉車,長長粗粗的麻繩,有時候放到肩上都馱不動,文興一旦小推車推快了,我拉車的繩子就會松松垮垮地拖到地上。文興逗我說,要是驢子拉車,總會要挨幾鞭子的。一到農忙,文興和武得弟兄倆總是抽空就來我家幫忙,干活后母親總要留他們倆來家吃飯,吃飯時我們都是圍坐在堂屋門口的石頭桌子旁,每每母親把香噴噴的烙餅端到石頭桌子上,他倆總是說,四姐烙的餅真好吃。那時候我父親在縣里上班,我家里缺勞力,他倆有的是力氣,從來不知疲倦地幫助我們家。
后來我考上大學,畢業后又回到縣城工作,而文興和武得還在農村,我們彼此也沒有什么交往。文興經常在縣里蹬三輪車,掙幾個零花錢,這樣手頭也不那么緊巴。我知道,文興老實巴交,沒學會匠人,無論到哪里打工,都是當小工干零活,掙得不多,還盡受人欺負。
我下班回家后,愛人在廚房炒菜,我側膀靠在廚房門框上,用拇指和食指打配合,把花生米剝開,把花生仁的紅衣服捻掉,白胖胖的花生米一個一個扔到嘴里。愛人回頭給我說,“別老是吃那花生,油大!”我說,“我就吃,你住海邊?”“你走到大街上看有人管你沒?”她接著說,“老家來人了,文興來借錢了,沒說啥借錢做啥,只是說急用錢,我借給了他八百元錢”。我對愛人說,“文興也給我打過電話了,我讓他找你”。待我們圍坐飯桌吃飯時,愛人接著說,這老文興老實巴交的,連說聲謝謝的話都沒有,頭上裹著個繃帶,急匆匆就走了。
過了幾年,愛人說,文興借錢也不說還。我說,他比較窮,就當是我們扶貧了,鄉里鄉親的,他沒啥本事,常受人欺負。又過了幾年,我不在家,文興的弟弟武得去家里還了八百元錢,走的時候不停地給我愛人說,他代表文興表示感謝。
后來我偶遇武得,問起了文興情況,又談到曾經借錢的事情,他說當時是文興蹬三輪車,撞住了城里一個地痞,地痞用手機砸文興的頭部,砸得他頭部全都是疙瘩,還流了血,并訛文興說讓賠他手機八百元錢。
明明是你用自己手機砸文興的頭部,自己砸壞了自己的手機,反而訛文興賠償他手機,真是天理不容。武得給我說的時候,身子都在顫抖。武得還對我說,那時候,文興借了你錢,也不好意思給你再添更多的麻煩,他也更沒錢去打官司,畢竟還在人家地盤上蹬三輪,當時就咽了那口氣。
周末我愛人提醒我,一起回老家看看。見了文興和武得,看到他倆年紀都大了,說話有些語無倫次。當我問及當年是誰打你的頭,又怎么讓你賠錢的。他死活不說是誰打的,他只說“我撞了人家,是我不對。這么多年了,都忘了吧。不打不相識,咱訛不過人家,咱還敬不過人家,人沒有治倒的,只有敬倒的。我去縣城,經常給他家帶些白菜蘿卜紅薯,城里人也不容易,吃啥東西都得買”。
后來那幾年,我在縣城蹬三輪,沒再受過欺負。打我的那個家伙兒,后來有他給我罩著。他打過我,后來也幫了我。說起來都是家長里短,計較那么多做啥,誰讓咱不是城里人。打我那家伙兒,后來因為別的事情被拘留,我還蹬著三輪車去拘留所接他,為他擔保出來。派出所問過我那家伙兒情況,我說事情都過去了,我沒啥。那家伙兒后來給我說,“你是個好人,打你是我的不對,訛你更不對”。后來他還把訛我的錢退給了我。那家伙兒真的改邪歸正了,也是好事情,壞人不一定都進班房去教育,壞人也會變好。
我握著文興的手,無言以對。我說城里人哪個不是從農村出來的,城里人不能欺負農村人,公道天理自在。告別文興和武得,從老家農村回縣城的路其實并不遠,但我總感覺路途何其遙遠,只有當看到城里明亮的路燈,才猛地把我從思緒里拉回,仿佛黑夜的靈魂透出絲絲曙光。
銀河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