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一開始讀就停不下來的小說集。作者金愛爛是韓國的八零后作家,如果非要標記時代的烙印的話,八零年代顯然是一個夢想和現實并行的年代,八零后的作家似乎也更關注于時代與夢想。但金愛爛的這本小說集,俯下身去,拋去時代的光環,她執著地描寫個人,個人的生存,個人在時代游走的喜怒衰樂,雖然喜樂很少。
每個故事都精準地把握到極細微的感觸,要想獲得細微的感觸需要拿著放大鏡查看,才能看到細枝末節的稍稍的觸動。人心不是放大鏡,這得益于天生的敏感與細膩。畢飛宇說,不細膩是做不成小說家的。金愛爛最好地印證了這句話,她細膩到曾經以為我也這樣過,我或多或少也有這樣的感受,每人都有失意時,每人也有哀怨時,每人可能都曾被生活的潮水深深地壓迫在下面,那種掙扎、那種窒息,那種快要被淹滅的恐慌,讓人想迅速地逃離出水面,但洪水不停地涌來,根本看不到逃離的希望,這有點像《水中的哥利亞》的故事。母子二人被困于雨中,快要拆遷的樓房成了孤島,淡水也要用完,在父親失足離世后,母親也突然逝去,他決心要逃離出去。但能逃到哪呢,雨不停,到處是水,水馬上漫延到房子里。他做了木舟,載了母親的尸體,一起向外逃去。到處是茫茫的大水,看不到人,也看不到希望,他幾近放棄生的希望,但又甘心,獨吊在機器的吊臂上,掙扎著等待機會,一不小心他就會失足落到水里,包裹好的母親隨大水而去。這篇小說幾乎成了這本書的底色。人生一直在艱難地前行,茫茫無邊的困難,看不到彼岸。
不管遇到怎樣的困境,不管人生多么無望,整部小說集都沒有寫到哭,沒有嚶嚶哭泣,也沒有嚎啕大哭,所有的主人公都隱忍不發。而讀者就像透過玻璃看一條魚,魚在缺氧的水里不停地翻滾與跳躍,我們與此同感,卻也無能為力。那種近乎絕望地掙扎令人過目難忘。后來我想不是主人公不想哭泣,是他們連哭泣的機會都沒有。在《一天的軸》中,年到五十的女士,居住在終日不見陽光的狹小的公寓里,每天除了發海報,還要到機場做清潔員,兒子正在被關壓,生活已糟糕到透底,卻又給她開起了不大不小的玩笑,由于壓力過大,她開始掉頭發,頭頂已禿得像一只皮球。她給自己的節日獎賞是在節日當天休息半天,兒子來信要零食,只有干癟的一句話,沒有問候,也沒訴說。兒子是她全部的希望,這希望像泡沫一樣,根本無法承重。生活無望,唯一的希望就是工作。
整部作品的描寫都細膩,這種細膩不是浮夸、浮于表面的描寫,也不是那種有距離感的敘述,金愛爛細膩描寫的成功之處在于真實,那種絕望、那種欲哭無淚,盡管境遇不同,似乎在某一刻也有過同樣的感受,只不過稍縱即逝。金愛爛卻把其捕捉到了,在某個場景里呈現出來。
對作家了解不多,除了對其韓國背景之外,幾乎一無所知。在韓劇充斥的當下,金愛爛筆下的韓國可能更接近于人生底色。情感是跨越地域和民族的,那些共同的情感建立在人類共有的認知與生活經驗之上,所以才能有共鳴與震顫。
金愛爛的這些小說中的人,和他們的困境,并非因為他們來自底層云云,而是21世紀之后不僅僅是韓國也是日本甚至一些歐美國家社會的現實,是那一群所謂working poor(窮忙族)的人群。金愛爛把21世紀都市人生活的黑洞藏在風輕云淡的文風和日常生活的細節中。她可以扒開她筆下角色的“正常”的人皮,讓你看到里面都是腐肉蟲子蛆。腐敗和窘困的不僅僅是人,也是社會本身。而在社會中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朋友,是地鐵上擦身而過的看似風光的OL,是剛組成家庭的年輕人,是你的同學,是出租車司機,是機場清潔員,是你,也是我。我們都被困在名叫生活,名叫時代的漩渦里,進退兩難,無處可逃,沒有任何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