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聯合征文【品】之回望
那山谷,那土屋,那一家人,三十多年來,總是在我的腦海中映現,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
那片直挺的、銀白色的、在秋風中颯颯作響的線麻地被吞沒了,幾度縈繞夢中的那個土坯砌就的小屋、環抱土屋的院落、那兩道細柳條編成的籬笆、那兩扇精致小巧的用干楊樹枝編的院門……
想到過會發生巨大的變化,可我想不到牽魂半輩子的景象會蕩然無存。
變化真是太大了。
1
命運給我一個機會:有人捎來一個口信,要我參加三天后的籃球賽,說這次列入球隊正式隊員。我激動得一夜未眠,知道準是去年的那場球賽,我作為候補隊員在決賽場的最后關頭,連中三“籃”,反敗為勝的事,引起了領導的重視。而真正讓我不能成眠的并不是成為局籃球隊正式隊員,而是隨之而來的轉為正式工人的可能!
馬上下山,迫不及待。
那天我在林區運材公路的一個林場等了一整天,也沒有看見一輛出山的車,感到十分郁悶。林場的一個老頭兒說,一定是某處山彎的橋梁被前日的暴雨沖垮了,汽車過不來。據他講,翻過林場對面的山,可以看到一個農業點,那里常有馬車到鎮上去,比從這里到鎮上要近一半。我心里一動:不妨翻山碰碰運氣。
次日,我就只身去翻那座山。晨霧很大,老頭兒勸我等太陽升高濃霧散盡時再走。
我問:“翻過這座山,是不是肯定能看到那個農業點?”
“肯定。”
得了老頭兒的這兩個字,我就無所顧忌地上了路。
那山看起來并不高,可是我穿過了好大一片樺樹林,又穿過一片潮濕的楊樹林,渾身汗透了,才到了一個山肋,山脊還在遠遠的一片霧氣中時隱時現。想著原路返回一定被老頭兒笑話,加上年輕好勝心理,就拖了兩條被露水打濕的褲腳和沉重的球鞋,繼續向上攀爬。
上午十點許,我爬到了山頂,在這里雖然感受到陽光的撫愛,可是周圍的山下卻仍是輕紗般的白霧,纏繞著不肯散去。望不到農業點,也望不到昨晚過夜的林場,連那條運材公路也被遮掩了。
稍微歇歇腳,我繼續前行,想著穿過前面的松林,走出迷霧,那個農業點一定會奇跡般地在眼前出現。
這面坡是陰坡,濕氣更大,無數細小顆粒的水珠灑在臉上、手上、身上。四周是高入云霄的老松,不見半縷陽光。想到剛才還在山頂暖洋洋地曬太陽,恍如隔世。
霧氣散盡時,終于走下了坡地。站在一處空曠的草地上,四周都是無邊的樹木,哪里有什么農業點?倒像似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不由一陣心慌。看看已近晌午,終于泄了氣,也不怕老頭兒笑話了,決定翻回那座山,老老實實地在林場等車。
誰料費盡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翻回山那邊,再也找不到林場了。一下子急出一頭的汗。周圍各種鳥兒都大聲地嘲笑我;一群瞎虻圍著我瘋狂地飛竄;一只灰色山兔從草叢鉆出來,對我困惑地望了一眼,跳開了……我沮喪地尋找回去的山路,尋找那條不通車的運材公路,尋找那個林場。可是我周圍的草木和景物愈來愈顯生疏,絕望一絲絲地爬上心頭。
我迷失了方向,大興安嶺的茫茫林海把我湮沒了。
在一個山頂巨石的空隙里,我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寒冷、最恐懼的夜晚。深入頭腦的森林防火意識,使我不敢生火,事實上,我也沒把握能燃起一堆篝火,因為傍晚下了一場小雨,所有的草木枝條都是濕的。我蜷縮著身子,極力保持著體溫。一只夜梟在頭上的松樹上棲息,每隔十幾分鐘,它就嘯叫一聲,這叫聲起初令我心煩,后來反過來令我心安了,它就好像我的更夫,在定時敲響梆子,報一聲平安,使我進入沉睡,得以休息。
天亮時又開始盲目地尋找出路。我的腿像系上兩條解不去的沙袋,無比沉重,腰部在一次滑倒時扭傷了,疼痛難忍。老頭兒揣給我的兩個饅頭也早已吃光,好在時刻都能找到水源,每遇到一處山泉,我都是俯下身去,用兩手拘捧著一陣痛飲,只要把肚子灌滿了,就可以減輕饑餓感。
我萬念俱灰。不是因為迷山,不是因為饑餓,而是這次球賽的機會,主要是轉正的機會,看來全泡湯了。我本以為要迎來人生際遇的大轉折,卻原來是命運又一次和我開的玩笑,這真是殘酷的折磨呀!仿佛看到運動員正在入場,那里面沒有我,不會因為一個運動員缺席而停止比賽……
耗費了大半天,到了中午,還是走不出山林,找不到哪怕是一條毛草路。
我在一棵獨生的松樹下坐下來,再也不愿起來。順手拾起樹下的幾只蘑菇,端詳了好一陣,最后閉著眼睛塞進嘴里,立刻作嘔起來。
這時我想到了死,想到將被餓獸一口一口地吞食,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我流出了卑微的淚水,卻不去擦拭,我不覺得羞恥,我無所顧忌,我猜測將會變成哪種動物的午餐。
“咔擦!”
我突然聽到身后樹枝折斷聲,這聲音在鳥蟲們的清晨奏鳴曲中來得那般突兀:野獸!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我還是大吃一驚,渾身顫栗起來,慢慢地回身,強自鎮定地準備面對向我走來的不知是狼還是熊的猛獸。
可是在我面前出現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臉很寬,膚色黝黑,嘴唇很厚,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粗硬而短的頭發毛刷般根根直立……我望著他,大喜之下,竟不能自已。好一會兒,我艱難地站起身來,想說什么,嗓子卻哽咽了。
他對我什么也不問,只是默默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黑面饅頭遞給我,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噎得直伸脖,他憨厚地笑了一下,又遞過一個水壺來。
吃完喝完,我問他公路、林場、農業點,他卻一概不知,連連搖頭。我剛猜想他是不是一個啞巴,他忽然張嘴說:“走吧,到我家去。”
說話時,他歪頭瞅著一棵小樹,好像在對小樹說話一樣。
2
隨小伙子走下山來,已是黃昏時分。我驚奇地發現,我們來到了一個完全沒有林木的大溝塘,隔著溝塘望對面的樹林,感覺非常遙遠。
“你家在哪兒?”我問小伙子。
他不言語,只是揚起一只手,向遠處的溝口那里一指,同時將背上沉重的柳條筐簍向上掂了掂——他去林子里原本是采蘑菇的。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夕陽下一片刺眼的白色亮光。
“那是什么?”我問。
“麻地,我家種的線麻。”他說,眼睛里放出興奮的光。
“好大一片地!”我說,“怎么是白色的?”
“死了秧就變成了白色,快割啦!”
“那,你的家呢,在哪?”
“那不是?麻地的盡頭。”他告訴我,認真地指給我看。
我好不容易才在那大片的銀白色麻地的角上,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這么說,你家就是那個農業點嗎?”
“農業點?”他茫然地望著我,搖頭道,“我不知道。”
我又問:“從這兒,有路到鎮上嗎?”
“鎮上,那可遠了,要是走得一個整天。”
我不作聲了,心里最后一絲希望也破碎了。球賽今天開始,明天走上一天,到第三天就是后天根本恢復不過來體力,等到能上場時,比賽也該結束了。況且,我沒能及時參加,那個位置肯定早被別人占了。
走近那片白色線麻地時,太陽剛好沉下山去,秋日的晚霞中,我看到一所金色的土屋,土屋的三面環圍著籬笆,不高,走近去,看到的是由細柳條密密編插的,我們走到籬笆的拐角處,有一段一米半寬的籬笆不是紅色的柳條,而是拇指粗的青灰色的楊木棍,排列整齊,用細麻繩結實捆扎的,小伙子在清灰色籬笆上輕輕地一推,“呀”地一聲,我才恍然,原來是兩扇小門,真是巧奪天工!
“誰編的?”我問,“這么漂亮!”
“我妹妹。”他簡短地答了一聲,就搶先鉆進屋去了,并不讓我。但他很快又探出頭來:
“咋不進來呀?”
我的個兒高,腰哈到鞠躬的姿勢才鉆進門。到了屋里下了幾步土臺階,直起腰來,原來這土屋的下半截是在地下挖就的,好似林場采伐點的“地窨子”。里面只有一間屋,一鋪大炕,一段矮墻把炕和鍋灶隔開,地上除了一張方桌和兩個羊角凳別無他物,大炕上的角落里有一個木柜。
屋里空無一人。
我用詢問的目光看他一眼。
他躲開我的目光,說:“媽和柳葉兒都去剪麻籽了。”
“柳葉兒?”我迷惑道。
“就是妹妹,她叫柳葉兒。”
“哦,那你叫啥名啊?”
“我叫柳根兒。”他說,似有些不快。
想到大興安嶺林區河套里有一種美味的小型魚兒,就叫“柳根兒”,他也許是因為取了個小魚的名字而不快嗎?
柳根兒麻利地把爐火生起來,然后怯生生地要我脫下濕衣服烤烤,我脫了外面的,已經用身體的熱量烘得半干了,只是有些潮,內衣卻沒法脫,就停了手。柳根兒猜出了我的顧慮,就跳上炕,在那個柜子里翻騰了一陣,找出一件汗衫和一條褲子。換上干爽的衣服感覺舒服多了,衫子和褲子都是藏藍色舊斜紋布改縫的,穿在我身上又肥又短,顯然是柳根兒本人的。他看我把他的長衫穿成了半截袖,長褲穿成了短褲,似乎很不好意思,轉過身去,偷偷地笑了。
“哥,”他儼然和我很熟了,仰視著我,“你的個子可真高呀!”
然后要我躺到炕頭上睡一覺。
說真的,我確實累壞了,也困極了,而且渾身酸痛。躺下身來,覺得土炕熱乎乎的,真是太舒坦了,眨眼間就睡熟了。
這一覺睡得好香啊,連夢都沒做,當我迷迷糊糊將醒未醒的時候,竟覺得是在多年前曾經完整的自己家熱炕上呢。
睜開眼,發現天已經黑透了,土屋里像地洞一樣,一縷微弱的光由矮墻那邊射來,那面有人在忙著什么。
我輕聲咳了一下,馬上聽到一個尖細而甜美的嗓音說道:
“呵,他醒了!”
隨著聲音,那燈光移動起來,我看到一個女孩手捧著一盞油燈閃身出來,燈光照著她的面容,臉上灑滿柔美的光輝,一雙黑亮的眼眸,如純清的泉水;睫毛忽閃著,被燈光和暗影勾勒出萬般靈氣;兩條細細如柳葉似的眉向上揚起,掩飾不住天生的純真;小巧的嘴唇微張著,露出十足的稚氣……
我瞬間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似乎走進了一個童話世界。我馬上臉紅起來,急忙坐起身,驚喜地發現,我的腰部絲毫也不疼了。
“啊!”我只是驚嘆一聲,卻不知說什么好。
而她——柳葉兒——則滿臉稚氣地對我一笑:
“你睡好啦?”
然后沖墻那邊喊道:“媽,哥,開飯吧,大哥醒了!”
伸腕看一下表,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我不安地問柳葉兒:“你們這么晚才吃飯?”
“嘻嘻!不是等你嗎?”她甜甜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儼然是我的一個老朋友。
她的媽媽走過來,提起那張方桌,放在炕挨炕沿的中間,同時熱情地與我打招呼,問我打哪來,姓什么等等,我一一回答,她聽到迷山一節時,感慨地說了一句:“唉,背運啊!”
“不,媽媽,”柳葉兒插嘴說,“一點也不背運,遇到了我哥哥,應該是走運。”
我望著她,贊同地點頭,覺得她把我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柳根兒兩只手各端一只碗進來,竟然是白花花的大米飯!
柳葉媽吩咐女兒:“去,幫你哥端!”
柳葉兒靈巧地一個轉身,轉眼間輕盈地進來,雙手被燙得不住地倒換著,捧上一盤熱騰騰的燉豆角。柳根兒又端來兩碗米飯,應該說,第四碗并不是用碗,只是一只舊飯盒的蓋。顯然家里只有三只碗,多了我,才用飯盒蓋代替碗。他把盒蓋放在自己面前,柳葉兒一下搶過去:“哥,給我這個,我飯量小。”
我備受感動,沖動地說:“你們……”只說出這兩個字,后面不知怎樣表達此刻的心情。
一家三口望著我,柳葉媽滿臉的關切,柳根兒憨憨地傾聽,柳葉兒竟做了一個鬼臉兒。
柳葉媽洞曉了我的內心,寬厚地說:“啥也不用說,快趁熱吃飯!”
飯間,旁邊的柳葉兒用臂肘碰我一下,望她時,那雙秀美的眼睛正忽閃著瞅我。
“一直盼著你來,”她說。
“什么?”我大為疑惑,難道這家人知道我要來?
“我家這點大米呀,”柳葉兒接著說,“我媽一直留著留著,要留到來客人時吃,今天總算盼來客人啦!”
她說這些話時,滿臉的天真率直,無所顧忌,我覺得她的心是透明的,像水晶般透明,且充滿靈氣。
她的媽媽和哥哥隨著她的說話,對我真誠地禮讓,好像我是他們迎來的貴賓。
“大嬸,”我有些哽咽,“你們和我素昧平生,卻對我這般優待,救了我的命,還這么晚等我吃飯,我真是無法表達感激之情。”
我有些語無倫次了。
大嬸親切地對我說:
“快別說這些話,出門在外,誰沒有個為難遭災的?也談不上救命,你年紀輕輕的,體力好,只要拼著往外走,多大的山林也擋不住你。至于說對你優待,就更談不上了。”
我驀然覺得,她就像我失去多年的母親,同樣的可親可敬。或許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吧。
3
油燈下,我與這一家人坐在羊角凳上一邊嘮嗑,一邊搓麻籽。
我了解到他們的姓氏就是柳姓,三年前從嶺南搬遷到這里。
“這里……”我說,“太荒涼、太寂靜了。”
大嬸說:“可是這里沒有麻煩找上門啊。”
“什么麻煩?”我不加考慮地問,隨即就覺察到自己太唐突了。
大嬸果然岔開話頭說:“他哥,你別干了,會把手磨起泡的。”
我展開手掌讓大嬸看,大嬸看看我的手掌,再看看我的面頰,難以置信地說:“真是,看你細皮嫩肉的像個文化人似的,想不到手上這么厚的繭子,看樣子沒少出力呀。”
于是我把幾年來在山上做過的那些諸如伐木、倒套子、抬木頭等苦活累活講給這家人聽。我沒有講因為是林場外圍人員,好活輕巧活是輪不到我的,不光活累,工資還比正式工人的低,還要受那些正式工的歧視,講這些有什么用呢。
但我說了這次沒能及時下山的后果。
“大嬸,吃飯時你說對了,我這回真是背時運啊,本以為就要改變命運了。”
一家人陷入沉思。
大嬸一臉的無奈;柳根兒呡著嘴,要找誰拼命的架勢;柳葉兒的一雙秀目淚光盈盈。
“那你是準備回林場,還是去鎮上呢?”大嬸問。
“大嬸,”我竟忽然間有了主意,“林場我是不回了,聽說國家有了新政策,個人可以經營買賣做生意,我想去鎮上,看看能不能擺個地攤兒。”
“大嬸,生產隊也要成立承包組了,以后不吃大鍋飯,不再年底評定工分了。”我把在林場聽到的所有新消息一股腦兒都吐露出來。
大嬸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可我們不是生產隊的人啊,我們娘仨,在這鎮上連戶口都沒有,是盲流啊!不掙工分了,承包到戶了,我們將會怎樣呢?”
看到大嬸滿臉的憂愁,我真后悔透露這些消息。而柳葉此刻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下來。
“大嬸別急,柳葉兒你哭啥呀,”我趕緊安慰她們“沒事的,我說的那些都是關里的事,咱們東北要搞承包,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呢。”
“哦,沒什么,孩子,”大嬸重新露出笑容,“大嬸已經經歷過最壞的事情了,還能有啥更壞的事情發生呢?”
轉到別的話題上。
于是我知道這個種滿線麻的大溝塘距離鎮上有九十公里。大嬸告訴我,安心在這兒先住著,過幾天隊里來馬車拉麻桿兒,就可以隨車坐到山外的盲流屯,再從盲流屯去鎮上就剩十幾公里了,順風車就多了。
想起昨天吃的虧,再也不敢自己冒險出山,而且球賽已經開始了,我的那個好事已經成了做過的一個美夢。
“大嬸,”說到種線麻,我問,“像這樣大一片麻地,能掙夠維持生活的工分嗎?”
“唉!”大嬸嘆氣說,“還行吧,我們沒有戶口,隊上沒人愿意種麻,這樣我們也算撿了個俏活兒,三個人都算整勞力,每年隊上給八百工分,夠一年的花用。冬天我們出溝在盲流屯住。”
半天沒吱聲的柳葉兒這時插話說:“虧得楊隊長對我們好,山外那些盲流……”
“就你多嘴!”大嬸嚴厲地打斷她的話。然后轉向我說,“你別見笑,這傻丫頭,沒有規矩。”
“不,大嬸。柳葉兒可是一個好孩子,今年有十三、四歲了吧?”我順口問道。
“瞎說!”柳葉兒收起笑臉,嚴肅地說,“我已經十七歲啦,哥哥大我一歲。”
不笑的柳葉兒,顯得莊重、成熟許多,真是一個大姑娘,可是一眨眼,她又恢復了天真爛漫,笑了。
我問她:“你和哥哥,都不用上學嗎?”
“以前上過,”她說,垂下了眼簾,“我上完初中,哥剛升上高一。”
柳根兒低著頭一聲不吭,一雙厚實而粗糙的手使勁地搓著麻籽。
秋天的夜晚,沒有風,到處都是深沉的恬靜。這里的自然格局與我幾年來在鎮上或旗里看到的情景截然不同,儼然進入了世外桃源。
雙手搓麻籽搓得酸痛,但我很開心。由搓出的籽粒中散發出一陣陣濃郁的香氣,味道很特別,就像初春時節積雪融化時,泥土初發的芳香一樣,但比那香味濃烈得多了,手搓得越快,香味就越濃,直入心脾。在這香氣中,我有些飄飄欲醉了。
一會兒大嬸站起身來,說:“都不要干了,看明兒早起不來。葉兒已經熏倒嘍!”
我很吃驚,不知所以然,原來這線麻是有“毒氣”的。比如麻籽,炒熟了很香,很可口,但是吃多了就會中毒,會出現幻覺或昏睡;若是線麻開花時在地里待得久了,也會頭昏腦脹。麻籽里能揮發出一種使人迷幻的氣體,不能長時間接觸。
柳葉兒被大嬸搖醒,然后給推到外面吹風。
所有人都從土屋里出去,來到灑滿月光的院子里。
院子里一片清光,月亮高懸中天,已經大半圓了,后天就是中秋節。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風拂面而過,附近麻地里干透的麻桿相互擦碰,颯颯作響。
中秋節是團圓節,我又能與誰團圓呢?父母相繼去世,只有大哥一個親人在鎮上。
眼睛有些濕潤。
在山場上過慣了孑然一身的清凈生活,每逢佳節,內心深處仍是不盡的思念。
月光下,柳根兒像一截木墩子似的戳在院落里,先出來的柳葉兒正從籬笆前走向我,生動的剪影被月光勾勒出女孩青春的線條。與土屋里油燈映照下的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判若兩人的是,此刻的柳葉兒,活脫一個身姿窈窕的翩翩少女。她的頭上,一縷散亂的發絲飄飛著,兩只小翹辮斜斜地歪向兩邊。身體修長,胸乳微挺,腳步輕盈如飄。
她一直飄到我和柳根兒面前,莞爾一笑:
“兩位哥哥,進屋吧,在外面待久了會睡不著覺的。”身子一扭,鉆進屋去了。
進得屋來,大嬸剛剛放下手中的笤帚,地上的一堆搓過麻籽的麻梗碎屑都已收到灶前。
見我們進來,大嬸說:“快上炕脫衣,趕緊睡下,燈油快干了。”
柳根兒、柳葉兒迅速跳上炕去,開始脫衣。我有些遲疑,因為看到土炕上捂好的被子,只有三床。
大嬸看出了我的所想,說:“他范哥,你就睡炕頭,柳根兒在中間,我們娘兒倆一床被子。”
柳葉兒麻利地鉆進被窩,我以為她一定為多了我這個外人而感到難為情,她卻從被子里探出身子對我高興地說:
“多虧你來,我才又和媽睡一個被窩了,我已經好久沒和媽在一起啦!”
“傻丫頭!”她媽罵道,“還當是小孩子呢?在早先,已經嫁漢子啦。”
柳葉兒笑嘻嘻地縮進被窩去。
柳根兒躺在我身邊,立刻呼呼睡了,大嬸躺下后,緊接著油燈自己滅掉了。
月光從天窗上灑進屋來,一片朦朧。
面臨這新奇的生活,我久久不能入眠。溫暖的火炕,柔軟干爽的被子,讓我聯想起昨晚露宿山林的饑寒。此刻覺得回到了曾經的溫馨和睦的家,呵,在母親身邊的感覺,真是愜意啊,中秋節快到了。
4
睜開睡眼,天窗灑進來的不再是朦朧月色,而是一束明亮而柔和的日光。
屋里只有我一個人。手上那塊爸爸留給我的上海牌手表上,時針指在了八點的位置。昨日的濕衣已經干好,疊得齊齊整整的放在炕沿上,我穿好了,感受到衣服之外的溫暖。
外面傳來輕輕的哼唱:
“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著勇敢的鄂倫春
……”
嗓音圓潤、渾然,像山谷里飄出的涼爽秋風,霧一般彌漫到耳畔。
我走出矮門時,歌聲慢慢地停息了,余音漸漸地消失,留下一片沉寂。
院里灑滿了熱烈的陽光。一個有趣的場面把我吸引了,只見柳葉兒靜悄悄地蹲在墻角,右手小心翼翼地擎著一根細麻繩,兩眼癡迷地盯著籬笆那邊——那里有一個用小棍斜斜地支起的篩子,她手中麻繩延伸到篩子下面,拴在那根支起的小棍上。
我在旁邊悄悄地看著,不敢言語,也不敢稍動。
篩子下面和旁邊,有幾只長長尾巴的山雀一頓一頓地點著頭,認真地拾撿著地上的線麻籽。下面已經有三四只山雀了,一會兒又進去一只,又進去一只……忽地,柳葉兒擎起的那只手猛地向后一挺,“啪”的一聲,篩子落下了。
篩子外面的山雀驚叫著四散飛走了,柳葉兒跳起來,歡叫著奔向篩子,我也隨之跑過去。柳葉兒早就發現了我,嘻嘻笑著要我幫她捉山雀,我和她一起從篩子下面伸進手去捉,捉住了就放進一個布袋里,有一只已經捉住的山雀掙扎著從我手里“吐”地飛走了,她毫不客氣地罵道:“笨蛋!”可是緊接著又有一只山雀從她的手里掙脫了,她沖我吐舌頭做鬼臉,嘻嘻地笑,我和她一起笑,好開心啊。
兩張臉快挨到一起了,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的鼻尖上,沁出了幾滴小小的、晶瑩的汗珠,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在她小巧玲瓏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她又給我一個鬼臉。見我是滿臉的汗,她拽了我一把:
“哥,太熱了,咱上那邊陰影里涼快涼快。”
矮墻的陰影里,有兩個木頭墩,一籃摘得干干凈凈的蘑菇,里面放著針線,在陽光照到的墻上的一排木釘上,已經掛上了幾串穿好的蘑菇串。我猜剛才她唱歌時一定是在穿蘑菇。
我們坐在木墩上,她拿起針線,又開始穿蘑菇了,可是剛穿上兩個,忽然抬起頭,定定地望著我:
“哥,還沒吃飯吧?在鍋里熱著呢,忘了告訴你,光顧著玩了。”
柳葉兒放下手里的活兒,急急地走進屋去,轉眼間,搬出那張方桌,一盤咸菜和兩個玉米面發糕擺到桌上。
“大嬸和柳根兒去哪兒了?”
“我媽和我哥都下地割麻啦。”她說,眼睛認真地忽閃著,顯得很嚴肅、很懂事,和剛才捉山雀的她判若兩人。可是她馬上又笑了一下,把臉上的莊重嚴肅立刻抹掉了。
一邊吃飯一邊看到柳葉兒收拾起捕鳥篩子,把剛穿好的一串蘑菇掛起來。我快速吃完飯,披上外衣。
“柳葉兒!”我喊她,“走呀,帶我去地里。”
“嗯,”她應道,“這就走。”
好像我們倆早就約好的一樣。
她進屋去拿出一個小柳條籃子,我問她拿的什么?她揭開上面的蓋布讓我看。只見幾個黃色的死面窩窩頭和兩塊卜留克咸菜。
我不安地問:“怎么,大嬸和柳根兒沒吃飯就下地干活了?”
“對呀。”她使勁一點頭。
“可是,這窩頭……”想起剛才我吃的是兩摻的發糕,又想起昨晚的大米飯。在這里,我一直把他們看作陌路人,可是他們一家卻把我當成久別的親人,讓我說什么好呢?
柳葉兒莞爾一笑,就“呀”地一聲推開了小院門,輕盈閃身出去,我緊緊相隨。
遠山的樺樹林、楊樹林,經過初秋的白露和輕霜,樹葉呈現出黃綠相間的柔美色彩,在晨霧里半遮半掩。
柳葉兒周身被晨光包裹著,蹦蹦跳跳地往前跑。
世界展現出的一切,都是多么的美妙啊!
忽然,她停下腳步,偏轉腦袋,好像在思索。我正要問她,她搖搖手不叫我吱聲。
一會兒,她滿臉喜色,歡聲叫道:
“有人進溝來了,我聽到了馬蹄聲!”
又過了一會兒,我也聽到了馬蹄敲打地面的嘚嘚聲,很快的,我們就看到山口方向的土道上揚起一片塵埃。
我興奮地問:“是馬車嗎?這下我可以出山啦!”
柳葉兒靜靜地望著我:
“你就那么急著走啊?”接著又轉開話頭,“你咋就那么笨,連幾匹馬都聽不出來呢——只有單匹馬才能敲出這樣脆這樣清亮的蹄聲啊。”
剛才的興奮,完全是下意識的,如果馬上就離開這里的話,我真的感覺難舍呢。
只是,單匹馬進山來,是什么意思?
柳葉兒看出我的疑惑,告訴我:“準是楊隊長來啦。”
話音剛落,一匹馬從身后追上來,馬上坐著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隨著馬的奔跑姿態向上一顛一顛的,很是灑脫。
到了跟前,那人猛地一勒嚼子,那匹棗紅馬嘶鳴一聲向上直立起來,那人借勢騙腿下馬,與此同時,以雄渾的嗓音大聲問道:
“柳葉兒,你媽呢?”
“媽在麻地的那邊。”
“開始割麻了嗎?”
“今兒個剛開始割。”
“哦……”顯然,他就是楊隊長了。他把目光停在我身上,帶著不屑的神情,“哈,又是一個迷山的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楊隊長也不理會,重新上馬,用腳后跟輕輕地磕了一下馬肚子,就往前去了。
來到地頭時,只見大嬸和楊隊長正對面坐在兩捆麻桿捆上,不知在說著什么。看兩人的神色,似乎談話并不愉快,好像在爭論什么。見我們過來,就同時閉了嘴。
大嬸的臉紅紅的,表情十分不安。
柳根兒在稍遠的一片割倒的麻地里半跪著打捆。
楊隊長跨上馬,對大嬸說:
“過完節,就派大車進來,到時候我也來。”
馬兒絲毫沒有倦意,駝著瘦男人望回路上小跑起來,跑了有百十米了,他又勒住馬韁繩,回頭大聲喊道:
“柳葉兒媽!我帶來一個包兒,放在你們屋里啦!”
這才吆喝著座下駿馬,一溜煙的奔山口去了。
我走到大嬸跟前:“大嬸,快吃飯吧。”大嬸瞅著我笑了一下,沒說什么。柳葉兒跑到前面喊哥哥去了。
柳根兒早已割倒大片的麻桿,在他身后,閃現出一片白花花的茬子,還有一捆捆的直挺而修長的白色麻桿。
柳根兒邊擦汗邊同妹妹說著話走過來。
我向山口方向望去,楊隊長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一片淡淡的塵埃中。
5
整整一天,我是汗流浹背,腿疼腰酸,與柳葉兒一家共同割了一天線麻,手上被鐮刀把磨出了血泡。
銀白色的麻地,在無風無云的秋陽照射下,顯得莊嚴肅穆,它們棵棵相依挺立,筆直向上,反射著耀眼的白光。
柳根兒和我主要是揮刀將麻桿放倒,大嬸和柳葉兒半跪著把割倒的麻桿用一束黑綠的貪青未熟的細麻擰成繩索進行打捆。
黃昏時,我們收了工。我和柳根兒先回土屋,大嬸和柳葉兒到北面的菜地里摘豆角,大嬸說,這樣晴朗的天空,明天早上可能下重霜,得把架上的豆角摘凈罷園。
柳根兒或許是累了,一路上沉默寡言,總是我主動和他說話,他才簡短地回上一句。從緊鎖的眉頭可以看出,他是有意閉緊著心扉,今天的大嬸也始終是心情沉重的樣子。
“柳根兒?”
“嗯?”
“想什么呢?”
“……”
“你們家為啥從嶺南搬到這邊來呢?聽說嶺南的氣候比這里好得多,冬天沒有凍掉下巴的冷天兒。”
“我不知道媽為什么帶我們來這里,”柳根兒說話有些支吾,“這邊氣候寒冷得多,嶺南……”
他站住了,望著南面蔥郁的覆蓋著密林的高山,好像目光穿透了山巒,看到了嶺南的平原。
“那個楊隊長,和你們家是親戚嗎?”
“是老鄉,祖上一同從山東闖關東來的。”
“今天楊隊長和大嬸在說一件重要的事,他走后大嬸一直就不高興……”
他以陌生而詫異的眼光警惕地望我一下,眼神里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然后迅疾地轉過頭去。任我再和他說什么,他都不搭腔了。
我知道自己的嘴太冒失了。
回到家,他順手把炕上的一個布兜扔到炕里角落去,我知道那是楊隊長拿來的,很奇怪他為什么不打開來看看里面裝著些什么東西。
他沉悶地在炕沿上坐了一會兒,又出去掃了一圈院子,然后又回到屋里,滿臉的煩躁,干脆臉沖著墻躺倒在炕上。
棚上的天窗已不見了日光,屋里完全暗下來時,聽到籬笆院門“吱呀——”響了一聲,柳根兒從炕上一下子坐起來,迎出去。
“妹回來啦,媽呢?”
我有些驚奇,兩天來,第一次聽到柳根兒以這樣柔和親切的語音說話。
“媽在后面——快幫我抬進來,哥。”
我走出去,見兄妹倆正把一大簍豆角抬進來。
“我去接媽。”柳根兒轉身出去。
黑影里,柳葉兒擦著汗走進里屋,在一個角落摸出一盒火柴,點燃了油燈。燈光映照下,她汗津津的臉不知是走路累的,還是因為什么高興的事,紅潤潤的;兩只眸子愈發顯得黑亮,像暗夜里兩潭深邃的湖水;她對我莞爾一笑,唇邊那顆小黑痣俏皮地顯露出來,可愛極了。
我的心底里突然產生一種情愫,臉上馬上發起燒來,一顆心狂跳著,像似遭到了電擊。
我感覺到莫名的慌亂,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做什么,我忐忑不安,閉上雙眼,長吁口氣,心想:這是怎么了,我好像是病了?
她把油燈放在炕沿上,對我說:
“范大哥,你在想啥?”
突然的發問,令我措手不及,臉上熱起來,強自鎮定下來,“我,我想,你哥哥,他對你真好!”
“可不是唄!哥哥對我最好啦。”她說,停頓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又說,“我上到三年級的時候,班里有幾個男生欺負我,罵我……哎呀,可難聽了,我學不上來,他們還要打我,正好碰到哥哥,就和他們打了起來,那天,哥哥為我吃了虧,回到家以后,爸爸又打了他……”
“為什么呢?”
“因為……因為,我爸爸他是……”
“柳葉兒!”
隨著一聲喝叫,柳根兒出現在門口,他完全不像臨出去時那樣對妹妹柔聲細語,而是用一雙怒目瞪著她,“還不去生火做飯,瞎白話啥呀?”
柳葉兒既不吃驚,也不生氣,對我伸了下舌頭,嘻嘻一笑,就轉身到爐灶那邊去了。
柳根兒走進屋,面對著我,好像不認識似的,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忽然滿臉呈現出自卑神色,不安地低下了頭,接著又抬起頭來,臉上恢復了平靜:
“范哥,要是……要是我妹妹,她對你說了什么,你都,都不要信……”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他看到我無知的神情,吁了一口氣,臉上繃緊的肌肉放松了。這時大嬸正滿身倦意地走進屋里。
晚飯時,大嬸對我說:
“這下好了!過完中秋節,隊里就來馬車拉麻桿,你可以搭車出山了。明天就過節了,最快后天就會來馬車,小范,好在你是一個人,明天就和我們一起團圓吧!”
“好啊大嬸,我就和你們一起團圓啦!”
土屋里滿是笑聲,大嬸笑得從容;柳根兒笑得無聲;數柳葉兒笑得最響,笑得無拘無束,笑得清脆悅耳;而我的笑聲里卻帶著苦澀,畢竟,進球隊和轉正的事已經成為過往云煙了。
最后大嬸吩咐柳葉兒道:
“閨女,把炕燒熱點,夜里要下霜。今晚就不剝麻了,大家都累了,早點睡覺吧。”
柳葉兒從外面抱進一大抱干柴,不知從哪里找來一迭黃色紙張,湊到油燈上去引火。我于朦朧間欣喜地發現她手里的紙,印著豎版排列的文字,不由脫口制止:
“哎——別燒!”
柳葉兒吃驚地抽回手,已經燒去了一個角。她怔怔地望著我,我從她手里接過那幾頁紙張,是《宋詞選》的散頁。不由嘆息道,“可惜了。”
“有啥可惜的,都是毒草呀,”柳葉兒認真地說。
“還有嗎?”我問。
她剛要說話,柳根兒卻截住話頭說:
“哪里還有!沒有了。”
她就不作聲了,見我舍不得那幾頁紙張,她只好從外面拿了一把干草把火引起來。我則把書頁拿到油燈下,貪婪地讀起來。
大嬸瞅著這一切不發一言,默默地把燈芯撥大了些。
6
第二天早上果然降了霜,干草上、樹葉上、割過線麻后裸露的土地上,都薄薄的披上了一層銀色霜花。太陽正在升起,大地上到處都晶瑩透亮、閃閃發光。霜花的壽命太短促了,陽光下,它們如曇花一現,很快就融化成滴滴水珠,散落一地的銀光都被收進珠球里,剔透玲瓏。
柳根兒蹲在院子里,“唰、唰”地磨著鐮刀,大嬸屋里屋外的忙著各種家務。我想找點事做,卻總是礙手礙腳。
柳葉兒顯得很清閑,她一忽兒鉆進屋里,一忽兒跑到屋外,好像忙著許多事情,其實什么也沒忙。后來她還是去籬笆邊支那面篩子,準備捉雀。
早飯后,大嬸帶著柳根兒和我依舊去麻地干活。柳根兒開鐮,大嬸打捆,我碼垛,不用說,派給我的這份活是最輕松的。我和大嬸在打捆和碼垛閑暇時間,也拿起鐮刀割麻,從柳根擦汗時投過來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他的敬意和感激。三天時間的接觸中,他開頭對我總是有一種敬而遠之的感情,現在,他對我露出由衷的笑容,只覺得我們之前的距離瞬間拉近了。
“范哥,你歇!”他說。
我表示不累,他不信地搖搖頭,放下鐮刀,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
“一起歇歇吧,我也累了。”
我們倆爬到最高的一個垛子上,只有這里才顯得干爽一些,除此到處都是早霜融化后的潮濕。
大嬸也累了,雙手扶著一個剛捆好立起來的麻捆上,她的頭上包著藍花頭巾,向遠處的山林望著,又轉頭巡視一番麻地,她就那樣穩穩地站立著,給人踏實的感覺。
我和柳根兒面向東方正在升起的太陽,那也是朝向土屋的方向,他告訴我,挨近屋子的那一片線麻先不割,那是留給自家的,供冬天剝麻皮兒的,因為那片麻長得不好,分到社員家都不愿意要,只好自己家費點勁兒慢慢剝。他說,一冬天總可以剝得三百斤的麻下來,一百斤是隊上的任務,另外二百斤賣到收購站可以賺好大一筆錢呢,那可是隊上給計工分以外的。
他粗聲慢語的,和我講了好多,這讓我感到驚奇,幾天來他和所有人說過的話加在一起也沒有這會兒說的多。我發現,只要我不吱聲不插話,認真聽他講,他可以一直說,若是由我問他一句什么,他則懶于回答了。
見他興致勃勃的,我問:
“你喜歡這兒嗎,這山溝,這麻地,還有你們家的土屋?”
他收斂起愉悅的面容,垂下頭,低聲說:
“喜歡也算喜歡,可是……這里可沒法和嶺南我的老家比,”說完他再也不吭聲了。接著忽地一挺身,從近兩米高的垛子上跳到地上,拾起鐮刀,“唰、唰”地割麻了。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暖洋洋的,像春天一樣,到處都是蒸騰起來的熱氣。我貪婪地享受著暖陽下的溫馨,思想一片純凈,打籃球,工作轉正,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眼光不自主地停留在遠處的土屋和院落上,地上的熱氣向上散發著,屋子透過熱氣成了動像,一跳一跳的,真奇妙啊,我望得呆了。
忽地,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從那個籬笆小門蹦跳著出來,我聽不到但是感覺到了那小門“吱呀”的一聲道別。
一顆心突然狂跳起來,那個熟悉的曼妙身影,似戀花之蝶向我飛來——是的,向我飛來。那是柳葉兒,她徑直走來,一蹦一跳的,嘴里哼著歌兒,眼看著越來越近,已經能看清真純的笑容了,唇邊的那顆小黑痣也清晰起來。
我不由得在垛子上站起身,伸出手臂,沖她遙遙地招著、招著……
突然一陣塵埃從山口揚起,一騎馬在小屋后面出現,同時嘚嘚的馬蹄聲敲破了山溝里的沉寂,也敲醒了我的思緒,我呆立在垛子上,忽覺有些暈眩,頹然坐下了。
柳葉兒已經走到割過的麻地了,那騎馬的人——楊隊長——飛趕上了她,他勒住馬,跳下來,彎下腰來,不知對柳葉兒說了什么,然后柳葉兒就被他抱上了馬,他自己也跨了上去,坐在她的后面,馬兒又奔跑起來,一直跑過我的垛子,跑過大嬸和柳根兒,跑向遠處的樺樹林,看看就要在眼前消失了,卻轉回頭,奔向我們。
一瞬間,滿腦子充滿了對楊隊長的嫉妒。
轉眼之間,二人一馬已奔到跟前,楊隊長先下了馬,又把她抱下來。她像個小孩子似的,歡喜得不行,徑直跑向大嬸,尖聲叫嚷道:
“媽!我會騎馬啦,我會騎馬啦!”
接著她向我這邊走來,我連忙從麻垛子上跳下來,興奮的臉兒紅撲撲的,好美啊。
“范哥,你站得真高!我一出家門就看見你了。”
像聽到了天籟之音,我此刻說不出來的舒坦,想對她說點什么,卻又找不到話題。
她則轉過身去,邊往柳根兒那邊跑,邊喊道:
“哥哥——,開飯嘍——!”
忽然聽到楊隊長的聲音從垛子那邊傳過來:
“柳葉兒媽,那個事兒還得商量商量。”
“噓!”顯然是大嬸打斷了他的話,接著我看到她和楊隊長交談著,走向遠處。
柳葉兒和柳根兒一起走來,我們仨圍坐下。我和柳根兒吃飯,她就安靜地坐著,看我們吃。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去接著做大嬸停下來的活計。
剛剛吃飽飯,就聽柳葉兒在那邊尖叫:
“哥——,快來呀,這嘎有一只大耗子,你快來呀!”
柳根兒毫不理會,她又喊:
“范哥——!”
我跳起來,朝她跑去。
真的有一只很大的耗子,蜷縮在一大塊土坷垃旁邊,賊頭賊腦地望著我們,小眼睛里透出狡黠的光,忽地,它伸開身子逃跑了,我跑在前面,緊緊地追趕,那耗子跑跑停停,最后跑到一垛麻捆下,看樣子已經累得差不多了,這是擒拿它的最好時機了。我回頭無聲地向她招手,叫她快來。我準備用腳冷不丁地踩住它,然后用細麻把它系住,但得由她來剝一條細麻。
她走過來了,用手扯住我的衣襟,看我悄悄地向那個小動物伸出腳去……突然一聲女人的泣音傳來,我不由得收回腳。
這時從垛子那邊傳過來大嬸帶哭的低沉聲音:
“那不行,我不答應,不答應……”最后那句低到無聲。
耗子“嗖”地一下鉆進麻垛里去了。
大嬸的聲音忽然高了幾分:
“不行!上次都說了,這樣不行的。你去告訴書記,我們一家人寧可都落不上戶口,也不能把我的柳葉兒給他的傻兒子!”
我吃了一驚,轉身要拽柳葉兒走開,可是她執拗地站在那里,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比剛才那只待死的耗子還要可憐。我使勁地攥住她的手,要拉她走,可就是拉不動,也不知她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力氣。
這時只聽楊隊長說道:
“柳葉兒媽呀,別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了。難道你就不想想,這只是落不落戶口的事嗎?要是給你扣上一個什么帽子,再查出柳根兒在那邊打傷工作人員的事,那就全完啦!”
大嬸低聲地哭了。
柳葉兒掙開我的手,轉身飛跑而去。她轉身的一瞬,我看到她滿臉都掛著淚珠。
7
空中的最后一絲云也隨風飄散了,穹頂的星星都已隱去,一顆光色黯然的流星劃過天邊。明月升起來了,呈粉紅色,很圓、很大,它繼續升起,升到半天的時候,變得小多了,色彩也由紅轉黃、轉白,終于,一輪明月高高地懸掛在上方,中秋的月光灑滿大地。
我站在籬笆院里,呆呆地望著十五的月亮,今夜會有無數的人仰望她,帶著各種思念、祈求、感嘆。
兩天來,和柳根兒一家人的相處中,溫暖和睦的氛圍裹著我,渾然忘記了所有煩惱,直到那個楊隊長二次到來之前,都仿佛世外桃源般的恬靜無憂。
今天下午楊隊長和大嬸的那番對話,讓我猶如舊疾復發,如梗在喉。
一陣笑聲從屋子里飄出來:是柳葉兒的笑聲!
她,她此刻怎么能笑得出來?
我回到屋里,她還在笑,不知為什么笑,笑得淚珠兒都涌出來了,大嬸卻面帶愁容,毫無笑意,柳根兒瞅瞅妹妹再瞅瞅媽,一臉的茫然。
見我進來她收住笑聲,迎過來,那雙纖細的小手捧上一樣東西:
“范哥,這是你的那份。”
是一塊月餅,在一處邊兒上缺了一點。
她難為情地說:
“都嗑碎了,就這塊兒還算完整。”語音極為平靜,同一個涉世極深的成年女人的平靜語調一樣。
她面對著我,背對著哥哥和媽媽。我看到她的臉上浮過一縷淡淡的陰云,她的眼睛一片迷蒙,嘴唇輕輕地顫動,唇邊的小黑痣顯得異樣的嚴峻。
“你剛才笑什么呀?”我問。
她一歪頭,做出平常的頑皮樣子,說:
“我在跟媽說嫁人的事啊!”轉過身去,望著大嬸,“媽說我不害羞,我干嘛要害羞呢,女孩子不是都得嫁人的嗎?”
我看到大嬸尷尬的笑容像哭一樣。
柳根兒則制止她道:“還說!就是不嫌害羞,也不怕范哥笑話!”
柳葉兒卻又笑起來了,帶著劇烈的顫抖,不是看到和聽到的,是我的心中感覺到了她的顫抖,那是她心的顫抖!她的笑一點也不可愛,她的撒嬌一點也不真切,也許,以后在她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天真爛漫的迷人笑容了,也不會有撩撥人心的、逗人喜愛的純真舉動了。
柳葉兒,變得不是昨天的柳葉兒了。
“葉兒,今晚你是咋回事啊?”大嬸不安地問道,“怎么說這些瘋話!”
“媽噯——”柳葉兒作出嗲聲叫道,“我的媽,我從今天起長大了呀,你不是說過,姑娘大了,就該嫁了嗎?”
大嬸用疑惑的眼光掃了我一下,然后拉過女兒的手:
“葉兒,告訴媽,你喜歡上誰了,過來,貼媽耳朵上說……”
“媽噯,干嘛用貼耳朵說呀,”柳葉兒一挺胸,“我喜歡的人多了,要是喜歡誰就嫁誰,那還嫁得過來?”
“什么話!”大嬸嗔怪道,“快告訴媽,怎么好端端的提起嫁人這一節?”
“怎么提起,怎么提起,不是說過了嗎?”柳葉兒有點不耐煩了,臉上卻仍然掛著笑,“我就是想到鎮上去!在這山溝里太沒意思了,到外面活著才叫滋潤呢。”說完使勁把臉扭向一邊,我發現,她漂亮的臉蛋整個扭曲了,她的牙關緊緊地咬著,她的全部笑容、她的故作嗲氣,都從她身上消失了。這,才是此時此刻真正的她吧!
大嬸的臉色陡然變了,柳根兒也現出吃驚的神色。
柳葉兒再也控制不住,低頭泣聲跑出屋去。
“她怎么……?”柳根兒從炕沿上跳下來想要去追,被我按住了。
“我去吧,”我說,“大嬸,柳根兒,她下午時聽到了大嬸和楊隊長說話……”
“啊……”轉身走出屋時,我聽到大嬸痛楚的呻吟聲。
迎著月光,柳葉兒和籬笆墻的剪影生動地涌入眼簾。她站在小小的院門前,全身披滿了冷酷的銀光。遠處,一聲狼嚎刺耳地劃破山谷,回聲持續了好久。
我走到她身旁,想要安慰她,卻又不知怎樣說。我輕輕地將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抖了一下,沒有躲開,我感覺到她肩頭一下下地顫動。
“哭啦?”我不安地問。
她不言語,許久,慢慢地轉過身,月光下,滿臉都是銀珠,我伸手為她擦去那些傷心果,她像羊羔般老實地站立著,如一尊蠟像。
我的心里,突然碎裂般地疼痛。
“柳葉兒,你……”我的嗓子突然沙啞了,“不要嫁給鎮長的兒子,不要嫁給那個傻子!”
她猛地撲進我懷里,緊緊地依偎著我,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柳葉兒,”我澀澀地說,“跟我走吧!”
像遭到電擊似的,她猛然推開我:
“不!”
“?”我用眼光詢問她。
“不行的范大哥,”她垂下眼簾,幽幽地說,“我們家的難處你解決不了……”
我呆立著,無語,為剛才的輕率言語感到羞愧,是啊,我連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又能為柳葉兒一家改變什么呢?
她深情款款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絕然地昂起頭,走回土屋里去。
屋子里傳出來柳根兒粗硬的聲音:
“絕對不行,讓妹妹跳火坑,那可不行!”
“哥!你別犟了,我自己的身子,嫁給誰,我自己說了算!”柳葉兒此刻的聲音堅定又憔悴。
我獨立于籬笆院里。
遠處山谷里那只孤狼的叫聲,透過中秋夜晚凜冽的空氣,低沉地傳過來。
8
中秋節一過,打山口那邊就出現了大車的影子。馬車很快就趕近了,都是四掛馬的大車,每掛車的轅馬都在脖子上系著小銅鈴鐺,一路叮當作響而來。
可以出山了,我卻高興不起來,旗里的籃球賽估計已經進行到半決賽階段,無論如何也不會有我的好事了,但這不是令我煩躁不安的主要原因。
昨夜里土屋里的一場風波已經平靜。現在大嬸家三口都出來迎接馬車,大嬸和柳葉兒的表情一如平常,只有柳根兒的一張虎面黑沉得有些嚇人。
第一掛車一停下,楊隊長就從車上跳下來,直奔我們這些迎接者。他笑出了一臉的褶子,大聲道:
“柳葉兒媽,我帶人來拉麻桿啦!”
“那就拉吧,”大嬸面無表情地說,轉身對柳根兒吩咐道,“柳根兒,帶車去地里!”
又對我說:
“他范哥,你也去幫忙裝車吧,這是最后一次了。”
楊隊長進院和大嬸小聲交談了幾句,然后就走出院子,出院門時,忽聽“啪嗒”一聲,那道籬笆杖子上的精巧小門被他撞倒了。
一共五掛大車,裝滿成捆的麻桿,又寬又高,每掛車看上去都感覺有土屋那么大。我坐在最后一掛車上,從地里出來,停在土屋前,進屋收拾完我的破背包,出來與大嬸告別時,心里涌上一陣酸楚,幾天來,我已經和這里的人,和這山溝里的山林土地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現在,要離開這里了……
“這么說,孩子,你就走了?”大嬸慈愛地望著我,“以后還來不來呢?”
“大嬸,怎么會不來呢,怎么會呢……”眼睛一熱,眼前就模糊了。
車把式開始吆喝牲口了,這是出發的信號。我放目搜尋,只看到柳根兒呆呆地站在那倒下的小院門旁邊,卻不見柳葉兒。我對柳根兒揮揮手,不知說什么好,他木然地站立著,一只手想舉又舉不起來的樣子,我不忍看他的窘迫,就扭過臉去,爬上高高的麻桿捆上去。
牲口噴著響鼻,沉重的大車緩緩地移動了,漸漸地一顛一顛地跑起來。
坐在麻桿捆上,兩邊忽悠忽悠地晃動著,望著愈來愈遠的土屋、線麻地、山谷,我感覺悵然若失。
不由出聲嘆息:
“柳葉兒啊柳葉兒,你躲到哪里去了?竟不能送我一程……”
忽然身旁傳來柳葉兒沙啞的低如耳語的聲音:
“范大哥,我在這兒呢!”
以為出現了幻聽,但是我馬上就發現了旁邊的她,就躺在左邊的幾捆線麻的夾空里。
沉默,只聽到車把式的吆喝聲,鞭子的響哨聲,馬兒的嘶鳴聲,車轱轆的吱呀聲。
我和她,默默相望,在她的眼睛里,初識時的天真爛漫都不見了,晶瑩黑亮的眸子好像蒙了一層秋霜,里面匯聚著復雜的感情,是由憤怒、痛苦、寬容、絕望……等成分組成的神情。
時間過得太快了,馬車行駛得太快了,第一個山口已經被甩在了后面。
“范哥,”她說話了,“送你一樣東西。”
“什么?”
“你肯定喜歡的。”
“當然,不管是什么!”
她緩緩地拿出一個有棱有角的布包,雙手捧著,送過來,我接了,打開來,那是一整套發黃的石印版《全唐詩》。我打開背包,把這珍貴的禮物和上次從她手上要下的幾頁宋詞放在一處。
“這些都是從嶺南老家帶過來的,本來我家有很多的,都被抄家收走了。”她幽幽地說。
“呵!”我感慨道,“你爸爸——一定很有學問吧?”
她使勁點頭:
“嗯!我和哥哥都不記得爸爸的樣子了,他在新疆,很遠的……”
突然大車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她猛然跌進我的懷里,就勢抱住我,抽泣起來,接著她毅然跳下車去,一路奔向她家的土屋,再不回頭。
相擁只在短暫的一瞬,卻烙進我的腦海,存留了三十多年。
我摸遍了全身也找不到可以做為紀念品的物件送給她。
那天回到鎮上,我順利地進入籃球隊,原來球賽因故推遲了一個星期。
我如愿以償地轉為正式工人,又因為籃球打得好被調到旗林管局機關,以后工作、婚姻、升遷,一路順風,后來下海去了南方經商,這個鎮子離我越來越遠,我始終沒能再回鎮上來。
我人生的轉折點無疑是得益于時代的發展,可我堅信,在那個山溝里,在和柳家三口的接觸過程中,我的命運被悄然改變了。
現在,這個溝塘已與鎮子連成了一片,修了公路,通了汽車,被打造成了一片旅游景區。
我沒有打聽到柳葉兒他們的下落,我認為這是好消息,我相信在那個重大歷史時刻,柳葉兒一家,一定走出了低谷,柳葉兒的命運肯定也會有稱心的安排。
此刻他們一定生活得很幸福,不管他們是在嶺南還是嶺北,正像我們所有人擁有的幸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