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
1
這次在日本參加筆會,一周時間,他沒有一天睡得安穩(wěn),十多年前的失眠又開始困擾他。收到邀請函時有過猶豫,因為他知道十年前她就移民到了日本,一度想拒絕這次邀請,但最后他還是來了。
時間的確是劑良藥,當初一想到她時的那種絕望和疼痛隨著時間都淡去了,這幾年他過得相對平靜了些。
幾天來,恍惚中他游離于虛幻和現(xiàn)實之間。每天晚飯后他婉拒了幾位雜志主編的邀請,選擇獨自一人出門散步。
此地的川流與威尼斯等地相同,水流和緩。河上的船夫搖著櫓撐著船篙的模樣很是悠閑,似乎他們?nèi)徊恢F(xiàn)代社會無處不在的激烈競爭和快節(jié)奏,真是讓人艷羨。
河川兩岸是步行者專用道,路邊擺放著簡約的日式長凳。
當他慢慢逛進水生植物園,站在木橋上,在昏黃路燈的照拂下,池中的菖蒲和睡蓮顯得幽暗與神秘,與白日有了明顯的不同,而他腦袋里的想法卻和白日一樣荒唐,希望能再度遇見她。
當然他并不知她居住在日本的哪個城市?只是在心底無望地思念著。
2
他和她是在一次雜志社舉辦的筆會上認識的,作為雜志編輯,曾讀過她投稿的很多小說,不得不說,她的小說有股滄桑味道。
他一度以為她是個在生活里過得很不如意的女人,甚至想象著她面色暗沉,眼神憂郁的模樣。但當他看到她本人時,非常驚訝,她長得很漂亮,身材高挑,舉止和談吐非常優(yōu)雅。
那日她穿了一套黑白格子小香風套裙,背著一只深綠色的迷你小包,白色高跟皮鞋,黑發(fā)齊肩,淡施脂粉。
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眼睫毛長長的向上翹起,臉上沒有明顯的皺紋,這在她這個年紀已算奇跡。她應該噴了高級香水,因為她的身上時不時地飄出一股淡淡的濕潤的幽香。
這個精致的女人在人群中顯得特別扎眼,猶如一片五顏六色的鄉(xiāng)野小花中突然冒出一朵潔白碩大的牡丹。
當天名家講座結(jié)束后,一行人在一家酒店聚餐,按照預定行程,第二日去山間采風,第三天返程。
聚餐時,大家作了自我介紹,輪到她發(fā)言時,她起身,然后落落大方地說道:“我老家在溪城,說來慚愧,我從沒有過當作家的愿望,也沒想過要加入作協(xié),自由慣了,只是喜歡看小說,有感覺時寫點小說,大家以后就叫我喬安吧。”
這說法讓他覺得新奇,就他所知,自己接觸過的很多作者都有成名成家的欲望,總想著多發(fā)表點文章,進了市作協(xié)后想進省作協(xié),進了省作協(xié)后就把目標鎖定為中國作協(xié),只是好多人進了省作協(xié)后就止步了。
有些雖進了中國作協(xié),也只是默默無聞,可見,成名成家并非那么容易,大部分作者注定屬于默默寫作卻與文學的名利場無緣的一類人。
她發(fā)言結(jié)束后,就安靜地用餐,不再說話,時而聽旁人閑聊,不時用右手攏一下頭發(fā),神情淡漠。
至于她提到的溪城讓他恍惚,他有多少年沒有回去了,每年的楊梅節(jié)期間,父親都會打電話問他是否回去?他則以工作忙碌為由拒絕了。
他得承認,自己是個敏感而固執(zhí)的人,和父親的隔閡從他娶那個女人進門時就已存在,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依然無法說服自己和過去和解。
飯桌上基本是男性作者在輪流發(fā)言,有一個精瘦小個子的話特別多。
小個子說著說著就牽扯到文壇里的才女話題,他呷了一口酒,然后捏住鼻子女聲女氣地說道:“我若是個年輕的女人,就會寫現(xiàn)代詩,詩這個東西最容易蒙混,文壇和演藝圈一個樣唄,水深,潛規(guī)則多著哩。”
小個子一邊說著一邊還做些夸張的表情,幾個女作者笑得花枝亂顫,有一個年輕的穿紅衣服的女的開始數(shù)落他,還不時拿粉拳捶小個子的肩膀,兩人似乎很熟悉。
他留意了一下她,發(fā)現(xiàn)她壓根兒就沒有笑意,淡淡的神情,仿佛是另一個維度和空間里的特殊存在。
大部分作者在近幾年已經(jīng)參加過好幾次筆會,有些已經(jīng)成了朋友,有些依然是獨行客,而她卻是第一次參加。
第二日去寶泉山采風時他恰好與她坐在一起,那時她穿了一套霧霾藍的休閑運動服,腳上是一雙小白鞋。
一路上車窗外一家家專買字畫和瓷器的店鋪成了流逝的風景,在流動里,這些店鋪變得別具深義,它們早已超越了各自的物性,賦予了某種隱喻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時間和變遷。
同是溪城人,他們之間有了一份鄉(xiāng)情鄉(xiāng)音的親切感。
大巴車駛過一家名叫“綠云軒”的瓷器店鋪時,她兩手交叉抱著雙臂,臉望向店鋪道:“溪城的秘色瓷才是瓷中極品呢,我每年楊梅節(jié)時會回溪城,看看爸媽,每次都會去上林湖走走。”
“是啊,溪城的青瓷和楊梅都是好東西。我很喜歡吃楊梅。”他說道。
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好多年了,它已沒有吃到過新鮮正宗的溪城楊梅了。
父親雖然每年會寄來楊梅,但楊梅這個物種太嬌貴,快遞的楊梅總是不夠新鮮,特別是逢雨天,隔天收到后都出了蟲,所以他總是挑練后直接浸白酒,做成“燒酒楊梅”。
看得出她對楊梅也很鐘情,她一邊看著窗外流逝的風景,一邊悠悠地說道:“我喜歡將新鮮的楊梅清洗后用包鮮袋分裝,放進冰箱的速凍層。然后想吃時就蒸一下,既不放糖也不加水,蒸熟的楊梅無疑就是綠色天然飲料,口感酸爽。”
他回道:“你這個方法挺好的,將嬌貴的東西保存了下來,一年四季可以細品了。”
聽到這話后,她似乎想對他笑笑,但最后放棄了,顯得淡漠而茫然。
不知為什么,她不說話時有種高冷,拒人于千里萬里,這和她說話時給人的親切感形成極大的反差。
她似乎有些疲倦,后半程不再說話,自顧自依著窗戶閉上了雙眼,秋日的陽光淡淡地照在她身上,光影在她衣服的黑白格子上跳躍閃爍。
他感覺有些累,昨晚因趕一篇稿子又熬夜到凌晨,隨著車子的顛簸,疲憊感開始在身體里發(fā)酵。他將座椅位置往后調(diào)了一下,使自己盡可能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想閉眼小睡一會,而那一縷縷淡而潤澤的幽香時不時地飄進鼻腔,使他睡意全無,他只得抱著雙臂,失神地望著窗外,時而看看她安恬的模樣,不自覺地露出了笑意。
當他再度打量車廂時,發(fā)現(xiàn)大家都沉浸在一種歡樂的氛圍中。但他知道,這種所謂的歡樂只因大家是在一個放松的環(huán)境里,都身處這個筆會活動中,于是突然變得親近了。
可是時過境遷后,在寫作交流群里,有些人依然習慣潛水,不會輕易表達自己的任何見解。有些人照樣喜歡爭執(zhí)抬杠,似乎唯有以這種方式才能顯示出他的與眾不同。
也有一些人會因為筆會變得很親密,然后建立小群,一開始是無話不談,相見恨晚。可是走著走著就會越來越遠,應了那句“合久必分”的讖語,說到底,文人的骨子里還是獨立與清高的。
此刻他前面的一個女作者正在拿手機給鄰座的人看她的老公和孩子,因為她把手機壁紙設(shè)置成了一家三口的合照,當她將自家的美滿展示給對方時,可她不知,她的鄰座是個四十多歲的單身。
雜志社每次舉辦的優(yōu)秀作者筆會都是由他組織安排的,好多作者的情況他基本都了解。
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作者和精瘦小個子男人坐在車廂左排靠后的位置,他們和周圍的幾個人在閑聊,時而穿插著一些帶有性意味卻又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車子到達寶泉山后,見她還睡著,他輕輕地在她左手臂上拍了兩下,她睜開雙眼,抱歉地朝他笑笑。
他也笑笑:“你剛才睡著了嗎?”
她輕輕地搖頭道:“沒有,只是閉了一會兒眼。”
3
寶泉山,固然不負盛名,入眼處,峰峻山雄,茂林奇石,瀑懸潭幽。一行人進入生態(tài)走廊,穿過木橋,步入石道之中,兩邊的山茱萸枝繁葉茂,林木遮天蔽日,曲徑通幽。身處其間,一行人已化作微塵,被無關(guān)歲月的靜寂所吞沒。
過了石洞,一路上只見茂林修竹,流水潺潺。及至到了棧道,一眼望見對面的瀑布落差足有百米,其兩邊山峰對峙,懸崖聳立,瀑布在峽谷間蜿蜒跌宕,似一條耀眼奪目的雪靜游龍,而飛濺的水霧中不時有鳥影閃爍。
小個子男人將雙手擺成喇叭狀放在嘴邊,朝曠遠的群山“啊啊啊”地喊了幾聲,立時群山回唱,一行人笑了,又有幾個人喊著“我們來了,我們來了。”剎時聲音在山谷間久久綿延回蕩。
到了紅葉林,更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讓人不得不感慨春色雖能嬌物,但秋葉更是媚人。
不知是誰提議,在這山間林莽應該放飛一下,組織一個才藝表演,才不辜負這方不現(xiàn)于世的勝景,實在沒有才藝的,朗誦詩歌也行。
于是,大部分人唱了歌,主要是流行歌曲和網(wǎng)絡(luò)歌曲,有幾個年紀稍大的作者唱了黃梅戲和民歌。那個小個子選了一首粵語版《片片楓葉情》,穿紅衣服的女作者主動要求與他合唱。
他隱隱感覺這位女作者生活上或是感情上一定遭遇了巨大變故,因為性情上的變化實在太過明顯了。
去年筆會時她還是一個非常沉靜的人,不會主動表達意見,喜歡靜靜地聽其他人說話。而現(xiàn)在,無論是她用嬌滴滴的言語數(shù)落別人,還是拿粉拳有意無意地捶一下男作者的肩膀,無不賣弄著風情。
他們兩人唱完后,他的心頭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不知喬安接著會表演什么節(jié)目?同時他很詫異,自己怎么會有這種莫名的期待。更令他難以理解的是,以往他并不喜歡霧霾藍這種顏色,可是今天,他卻發(fā)覺霧霾藍特別清雅,還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幾眼。
輪到她表演時,只見她從包里拿出一支笛子,笛子放在一個深綠色的絨套里,取出后,她輕輕地撫試,緩緩地吹奏了一曲《梁祝》。
聽著曲子,他竟然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傷,在笛音生出的蝶影蹁躚中,他檢視自己這些年的生活,發(fā)覺自己一直潛藏在小說的羽翼之下,而他實際的生活是多么的空洞和乏味,更枉論擁有這人世間至罕的男女深情了。
寶泉山他基本上每年都會來,但這一次,天穹在他的眼里似乎升拔得更加高遠,而他那顆麻木多年的心終于又會莫名的悲傷了。
4
這次筆會結(jié)束后,雖然他們彼此加了微信,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聯(lián)系。
有幾次,他想過主動聯(lián)系她,或者節(jié)日時向她發(fā)個祝福什么的,但最終他卻沒有這么做,這緣于他內(nèi)心的驕傲自持。
她很少發(fā)朋友圈,一個月發(fā)上一次已難能可貴,發(fā)布的內(nèi)容基本上是她新寫的小說。而他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會發(fā)布他們雜志社的公眾號信息。
偶爾也會發(fā)一些女兒的照片,雖然被女兒覺察后總會一把奪過手機,直接把照片刪了,還會嘟噥一句“老爸,你特無聊”。他心里不免會有一種小遺憾,女兒一點也不像他,和妻子倒是越來越像,舉手投足風風火火的酷似女漢子。
但是他從來也不會發(fā)妻子的照片,在朋友圈看到一些朋友發(fā)布的夫妻間秀恩愛的照片他覺得匪夷所思,他一直認為真正的愛意只會放在心底,過度炫耀的恩愛總摻和著虛假的嫌疑。而他自己,其實根本無恩愛可秀。
這些年,夫妻倆已形同陌路,只是本能地維持著日常需求的表達。妻子因為護士工作的性質(zhì),隔幾天會倒夜班,而女兒就讀于寄宿學校,晚上就剩下他一個人守著書房。
他入不了妻子的法眼,老丈母娘對他卻很中意,每次只要他上門,都會燒一大桌他愛吃的菜,他這個老女婿依然享有毛腳女婿的待遇。老人打心眼里喜歡他,一個勁地夸他是個才子小說家。她也會批評自己的女兒,說她身處幸福而不自知。
而他妻子卻并不這么看,在她眼里,他這個書生簡直是百無一用。在她們那個科室,某人的老公現(xiàn)在已是副局長,某某的老公已升遷至市府某機關(guān)一把手,還有某人的老公今年財運通達,舉家搬進了新的別墅,諸如此類的辦公室新聞,他妻子向來津津樂道。
但她的攀比刺激法則對他并不適用,多年過去,他并沒有成為她引以為傲的成功人士,依然是那個雜志社里默默無聞的小編輯。
最近幾年她似乎已經(jīng)看穿他這種不求上進,破罐子破摔的秉信,已懶得搭理他,他們的婚姻生活中充徹著冷冰冰的義務(wù)和沉默的爭執(zhí)。
偶爾,當他突發(fā)奇想,想坦誠地與她交流自己對生活和人生意義的思考時,換來的往往是她的嘲弄和不屑一顧,于是他只得放棄所有交流的企圖。
他很困惑,妻子以前并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他相信,當初她也并非抱著過更好生活的愿望才和他結(jié)婚的。
他談不上對妻子有多么深的愛,因為一開始是妻子追求他,收到妻子的第二封情書后他才開始注意她,才明白閱覽室那個一直坐在他后面的女孩子對他有意思,才知道她是學校對面的那所衛(wèi)校的學生。
那時他一有空就喜歡跑圖書館,他一個理科生對文學的癡迷絲毫不遜中文系的學生,愜意地浸泡在唐宋元明清的書海里,腦袋里裝的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缺一身古裝往自己身上一套,就活脫脫變成一位古人了。
他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省城的這家雜志社工作,省城的房子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貴,對一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而言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
很幸運,他并不像有些朋友那樣租房結(jié)婚,這得益于妻子優(yōu)渥的家境,未來的丈人丈母娘在妻子剛進大學那年就為她準備了房子。
他婚前告訴過妻子,母親去世后,一度他很自閉、敏感,是個問題少年,諸如抽煙、打架、逃課等傻事他都做過。最后是那些古今中外的文學著作醫(yī)治了他的心理病癥,讓他在廣泛的閱讀中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也認識了自己。特別是《莊子》這本書,可以說是他的精神支柱。
雜志社雖待遇不高,可他喜歡這份工作,文學是他的心藥,他喜歡與文字打交道。
妻子爽快地表示理解,只要他高興就好。妻子雖然長相一般,性格直爽,缺少作為一個女人應有的嫵媚和風情,但他還是滿意的。
他們剛結(jié)婚時,也有過幸福的時光。
那時妻子在分院工作,還不用倒夜班。逢周末,他喜歡帶妻子看午夜電影,深夜的小巷與白日是多么的不同,白日熙熙攘攘的小巷此時褪卻了塵世的煙火氣。大部分店鋪已關(guān)閉,剩下一二家燒烤夜宵攤還亮著燈光,城市緩緩沉入夢想,夜宵攤主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看最后的幾位客人,在呵欠聲中洗洗刷刷,做著收攤前的準備工作。
他們踏著月光回家,數(shù)天上的星星,體會著匆忙奔波的都市人所忽略遺棄的東西。這種看似平常實則浪漫的經(jīng)歷,在妻子調(diào)到總院后就再也沒有發(fā)生過。
5
和喬安的深入交往源于一篇小說,那時,他為她的新小說寫了一篇評論文章,在一本權(quán)威雜志發(fā)表后,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她看到評論文章后有點驚喜,很意外居然有人會對她的小說解讀得如此到位,為表示感謝,她特意挑選了一款男士精品領(lǐng)帶送他。
此后,他們會在微信上經(jīng)常交流對小說的看法,當然每次都是他主動的,令他欣喜的是,他們的好多觀點竟然出奇地相似。
比如關(guān)于好小說的標準,有一次她說道:“我很認同我喜歡的一位女作家的觀點,真正好的小說它的語言必然是好的,它是有強烈風格的,它的細節(jié)是豐厚的,它是有詩意的,它對這世界是懷有善意的。”
他發(fā)了一個握手的表情,說自己完全贊同這個觀點,他又表示他很反感某些小說,言語表達老套乏味,而作者,總喜歡站在道德的制高點進行說教,而最后呈現(xiàn)給讀者的卻又是那種缺少意志力,以失敗為娛樂,以理想坍塌為借口而變得犬儒的庸常世相。
她發(fā)了兩個點贊的表情。
他告訴她,他喜歡讀亨利.詹姆士的小說,覺得詹姆士很了不起,因為他開創(chuàng)了英語文學中的心理分析小說,這在美國純文學的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他又說他剛寫小說時關(guān)注點都在小說情節(jié)上,也喜歡閱讀情節(jié)性強的小說。但是現(xiàn)在卻意識到,那些以情節(jié)取勝的小說,閱讀時往往難以釋卷,但一旦了解了結(jié)局就不想再去讀第二遍。而詹姆士的小說卻有一種讓人想反復閱讀的欲望,例如《華盛頓廣場》、《鴿翼》、《專使》、《金碗》、《一位女士的畫像》這五部小說他就讀了好幾遍。
她說她還沒有讀過詹姆士的小說,不過被他這么一說,她也有了閱讀的欲望……
他能感覺到,她對這種文學交流也是真心喜歡的,這讓他覺得特別美好。每每看著她的微信頭像,他都會有種很奇特的感覺,猜想著她今天是否穿了那套黑白格子的套裙,或者是那套霧霾藍的運動服,但隨即又否定了自己這個幼稚的想法,一個女人怎么可能只有兩套衣服呢,更何況她是一個非常精致優(yōu)雅的女人。
一日他辦事時路過一所宅子,圍繞著低矮的籬笆,籬笆旁竟種滿了密密麻麻的菊花,有粉色、金黃和淡紫三種顏色,他怔愣了一小會兒。這些菊花像一根根密密麻麻的火柴,穿過幽暗的記憶通道,照亮了四十多年前的那個院子,母親在自家院子的籬笆旁也種下了密密麻麻的菊花。
他趕緊拿出手機拍下了眼前的籬笆和菊花,然后把圖片發(fā)給了她。
他又發(fā)了一行文字:我又見到了四十多年前的菊花,那是我母親親手種下的菊花。
發(fā)完文字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可是想撤回已不可能了。
過了幾分鐘,她發(fā)來一行文字:你母親……你一定很想她是嗎?
他很驚訝,她竟能猜到自己此時的想法。
那個晚上他毫無保留地將他最深藏的秘密全都告訴了她,他十歲喪母,他的妻子這些年來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妻子不再愛他,甚至看不起他等等。
曾經(jīng),他一直認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痛苦,這些都是他的隱私,他并不希望別人知道,更不想因此而獲得別人的同情。
可是他卻心甘情愿地告訴了她,說出后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和輕松。
那個晚上她也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若不是她親口對他說,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她曾是個棄嬰。她的養(yǎng)父母經(jīng)營著一家大型醫(yī)療企業(yè),視她若掌上明珠。在她高考結(jié)束,走進大學那年他們告訴了她關(guān)于她的真實身世,原來在她的那個原生家庭里,她的上面還有兩位姐姐,當年她的父母為了要個男孩子,把她放在了福利院門口。
他們只知道有這么個情況,而她的親身父母具體是做什么的,連當年福利院的工作人員也不知。所知道的,她的父母只是在溪城討生活的無數(shù)外鄉(xiāng)人中的一份子。
養(yǎng)父母是豁達良善之人,告訴她,如果她想去找親生父母,他們絕不會反對,一切尊重她的意愿。
這消息對她而言不啻是驚雷,她在短暫的錯愕后是一片茫然,一場在心靈深處引發(fā)的不可見的爆炸顛覆了她二十年來的所有認知,原本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公主。
但她恢復意識后淡淡地對養(yǎng)父母說:“我永遠也不想見到他們,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親。”
6
冬天,他得了一場氣勢洶洶的感冒,更加糟糕的是,感冒最后又演變成肺炎,屋漏再遇連天雨,這時他的右眼也患了急性結(jié)膜炎,他只得住院。
住院期間,他和護士妻子的相處時間反而多了。
清冷的冬日,舒朗的陽光透過窗簾,淡淡的,一如他淡淡的心境,他睜開雙眼。
看見妻子推著輸液車走了進來,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表情,不過語調(diào)已經(jīng)溫和了許多:“這幾天就別再看手機和電腦了,我去找過你們領(lǐng)導了,他說這一周你的所有工作都由小陳編輯接替,你就安心在這邊呆著吧,離了你單位照樣正常運轉(zhuǎn),可是沒有了你,兒子就沒有爸爸了。”
他一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待明白后,有點不悅道:“你這話說的,好像我馬上要掛了似的。對了,你是不是給主編送禮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嫻熟地將輸液皮管的氣排了,鹽水立時射成一個柔和的弧度,又在他的手臂上扎緊壓脈帶,用消毒棉簽擦了兩遍,一針刺進了靜脈。
“咦,你能不能下手輕點。”他本能地顫抖了一下。
妻子笑了,哼了一聲,嘲諷道:“奇怪了,這么大人了還怕打針。對了,書呆子,不送禮,人家憑什么照顧你,你又不是名滿天下的莫言余秋雨賈平凹。”
“還有,記住了,不想做瞎子,這幾天就別看手機和電腦。哦對了,你的手機剛好也沒電了,我鎖進辦公室柜子了。我會記得明天回家時拿充電器。”說著她解開了壓脈帶,用輸液敷貼固定了針頭,再貼上膠布加固,將輸液安全閥調(diào)至中速,又將另一袋鹽水也掛在輸液架上。
他沒有理睬她,其實他昨晚找不到手機和電腦那會兒,就猜想被她拿走了。她一向喜歡這么干,只要她認為是對的事,做之前她從來不會和他商量。
因為這病,他們倆人的話倒比平時多了。但他知道,這并不代表著他們的關(guān)系會改善很多,而只是因為他是兒子的父親,他們是一家人。于他而言也是如此,哪怕好幾年里,他已視她為空氣,他也從沒有想過要和她離婚。
7
第二天,他打開微信,立馬跳出喬安發(fā)來的四條信息。
“在嗎?”
“發(fā)生什么事嗎?”
“你出了什么事嗎?我有點擔心,請盡快聯(lián)系我。”
“已經(jīng)兩天了,你失蹤了嗎?”
看著這些留言,一股柔情涌上他的心頭,因為以前的微信交流都是他主動,這一次她會主動聯(lián)系他,有點意外,卻很受用。
他終于明白了,心底那種微妙的感覺并非是他的一廂情愿,雖然自從她說了自己的身世后再也沒有提起過她的私生活,而只是傾聽他的煩惱,但她絕非是個冷漠的人,她是關(guān)心他的,他為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而激動不已。
他拍了一張白床單的照片發(fā)給他,回道:“這幾天身體不適,住院了。”
微信那邊短暫的沉默后,發(fā)來留言:“快點好起來。”
看到這幾個字,他有種炫目的感覺。
出院后,在家又休息了三天,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就回到了雜志社。
后續(xù)一周,他像個處于高燒狀態(tài)的病人,整天恍恍惚惚,每次拿起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凌晨2點多才迷迷糊糊地睡著,早上五點又馬上醒了,他整個人處于極度亢奮的狀態(tài)。
他知道,那都是因為她。幾十年來,她居然是他渴慕的第一個女人,他相信,以后也不會有第二個,那種愛戀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從一個女人身上得到的。
他一度有種荒謬的假設(shè),如果他這次得的不是肺炎,而是絕癥呢,那他的人生就徹底按下暫停鍵了。
周末,他決定,拋下所有的矜持和驕傲,一定要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這也將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此時,他反而覺得自己是個純粹的人,那些所謂的道德準則,就像一塊久旱的田地,經(jīng)一場雨的滋潤,干旱消失得無影無蹤,絲毫沒有抵抗能力。
那晚,他給她的微信留言:以前我對其他女人從沒有過這種感覺,直到遇見你,我才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我說這些話不會嚇著你吧,可是我一定要說出來,我不想當我離開這個世界時,這個秘密還在我心底。
他還向她發(fā)了一首自己在全民K歌里錄制的《我的快樂就是想你》,這是為她而唱的。他唱歌其實很好,但他從沒有在自己組織的采風活動中唱過,他只是喜歡把自己鐘愛的歌曲錄制在全民K歌里,想聽時靜靜地播放,一遍又一遍。
他又發(fā)了一條信息:唉,miss you……
他甚至想說:我愿意為你去死。
這倒不是什么甜言蜜語,他真是這么想的。有好幾次,他問過自己,如果他看到有一顆子彈正射向她,他會怎么做?
答案是他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為她擋下那顆子彈。
那晚發(fā)完信息后,他緊張地等待著,一個小時過去了,二個小時過去了,她始終沒有回復。
直到第二天,他收到了她的回復:謝謝你。
雖然同住一座城,但自那次他向喬安表白后,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聯(lián)系。直到有一晚,她打他電話,很顯然,她喝醉了,不知受了什么打擊。
等他趕到酒吧,把她扶進自己的車后,她卻迷迷糊糊地反復說著:我不要回家,我討厭回家,我不要回家,我討厭回家……
看著醉得有些厲害的她,他束手無策,他根本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只知是個別墅區(qū)。
他播放了歌曲,正是那首《歸來是故鄉(xiāng)》,滄桑磁性的歌聲使車廂內(nèi)彌漫了憂傷味道,而那句“眼望云望伊在心口上”一下子就擊中了他,當然,他的心口上并非是故鄉(xiāng),而是喬安。其實他可以忍受她不理睬他,也可以忍受見不到她,可是此刻,看著她如此不開心,他真的很難受,心口隱隱作痛。
他知道,他什么也幫不了她,他甚至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漫無目地的在大街上轉(zhuǎn)了好幾圈,他不時地看看已經(jīng)熟睡的她,他想起那次采風時大巴車上他們也坐在一起,那是第一次遇見她,真希望就這樣一直在一起。
這是他熟悉的城市,他的青春都在這里渡過,在這座城市里,他娶妻生子,一直麻木地生活,他原本以為自己的生活一直會如此,直到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仿佛不曾來過。
可是她出現(xiàn)了,讓他的靈魂徹底燃燒了一次,他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愛情這回事,才嘗到了暗戀一個人的滋味。
當鐘聲敲過午夜兩點,他混亂的思緒稍微清醒了些,他把車開往一個自己熟悉的酒店。
他開了房間,把她在床上安頓好給她蓋上被子,正想離開時,她拉住他的手,迷迷糊糊地說道:“別走,不要走……”
他愣住了,身體也開始發(fā)僵,心跳加速,然后不由自主地回過身……
8
大巴車載著一行人趕往機場,日本的七天行程已經(jīng)結(jié)束,他靠窗坐著,閉上了眼睛,就像當年喬安坐在他旁邊時一樣閉目養(yǎng)神。
坐在他后排的兩個主編在談?wù)撘粋€女人,聲音特別大,他們談?wù)摰那『檬钱斈杲?jīng)常投稿給他所在雜志社的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作者,說她現(xiàn)在成了文壇有名的女詩人,和某某大刊主編有染等桃色新聞。
對于他們的討論他沒有一絲興趣,不過他清楚,他們?nèi)糁懒怂蛦贪驳墓适拢舱諛訒谌撕蠹娂娮h論的。無論這份情多么折磨他,卻始終見不得光,對于好奇的局外人,無非是一些香艷風流的談資。
對他而言,那段情事就像漣漪,總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在心頭炫目地蕩漾,而后又慢慢消失,讓他歡欣又隱隱作痛,甚至落淚。
這些年,他在小說界的名望與日俱增,妻子也對他改了性子,變得和顏悅色,以他為榮。
也有年輕的女作者主動向他示好,但他總是裝糊涂,寧可被人說成是迂腐或者墨守成規(guī),是個不懂風情的男人。他有他的驕傲和自持,所謂風情,那只會在自己心動的女人面前才會展露。
很少有記憶像那天在寶泉山那樣清晰、歷歷在目,有時他任由自己沉浸在回憶里,那天在楓林里,喬安穿了一套霧霾藍的運動服,腳上是一雙小白鞋,她當時淡漠地取出笛子,緩緩地吹奏了一曲《梁祝》。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她吹奏的哪是一首曲子,分明是萬劫不復的魔咒。
自那晚后他就和她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很想再見她一面,哪怕是遠遠的背影。
沒錯,也許她已經(jīng)老了,像一朵花,會凋零會萎謝,但是他不在乎,只要見到她,萬般柔情仍會涌上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