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曲

李春露說要給我聽一段音樂,于是她把我拉到懸崖峭壁邊,看著遠方煙塵滾滾。

我說:“我聽不到聲音!”

李春露說:“一定要有聲音才叫音樂嗎?”

夕陽下的余暉透過云霧,散在她灰白的發絲上,我愣住了。記憶中李春露扎著兩個馬尾,小到只要面對面就能把她全部裝進眼睛里……

我突然明白了,原來上一次我們一起站在這里不是昨天,而是第n個四十年前:


風吹著,李春露的詩集被吹翻到最后一頁,那是她的隨筆詩:

冉冉白雪掩桃花,滾滾流水覆春露。

熙攘盡是蒼白鬼,閉眼繁星煙雨落。

一個影子讀完了詩,對著沉默的四壁看到:李春露披著浴衣,臉上掛著零零點點的水滴,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想著:自己一天洗兩次頭,每天洗一次澡,自己在這世界上應該算得上是比較干凈的人了,走到窗前,微微拉開窗簾,看著嘈雜的世界,她又頓時覺得:自己臟得不可饒恕。

一滴水珠從她的發絲上掉落,順著她的腮幫滑至下巴處,她伸出手拭去那水珠,微微放下嘴唇,說著:“又該洗了。”

她好久沒出去過了,一路向北,天空飄起雪花,一個留著長胡子的男人從她面前走過,男人走著,可臉一直朝著她,兩眼看著她,直到男人消失在日光與地面互相滲透的模糊當中。

她周圍的一切都在流動,流動的人,流動的車,流動的風,流動著的高樓大廈……

她站在中央,周圍的一切都有流動的軌道,而她像是脫離了軌道的,或是她根本沒有軌道。她望著墻角的水管出神,水滴一滴一滴往下掉,“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水突然停住了,一只癩蛤蟆從水管里探出頭來。李春露驚愕地往后退了幾步,撞在了一個人的懷里。她轉身看到那人便是剛才留著長胡須從她面前走過的男人。

她伸出兩手表示抱歉,然后又看向男人的身后,人群黑壓壓的一片映入她的眼簾,他們都在看著她,面無表情。

李春露穿過人群,每一次抬頭都看見有人直視著她,她步入街道,走進巷子,到處都有人看著她,她迷路了,頭腦混沌,迷迷糊糊,周圍的一切都在圍著她轉,她似乎也被帶著轉了起來。

她倒下了,倒在了旋轉的漩渦里,雪還在下著。她閉上了眼睛,雪花落在她的臉上。

等一切都平靜下來后,只微微聽見不遠處有水滴在往下掉,她慢慢睜開眼睛,天空中有云慢慢飄動,她站了起來,所有她看得見的人都彎下腰,把頭放低,讓眼睛從兩腿之間看她。

他們還是在齊刷刷看著她,像是倒立著的重巒疊嶂,遠到模糊的天邊。她看不到他們在動,可無論她走到那個位置,他們總能用眼睛直視著她。

她崩潰了,閉上眼睛,蒙上耳朵跪倒在地上,不一會兒,她感覺到有陽光照在她的背上,她再一次睜開眼睛,確實有陽光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站起來,看到的不再是一堆堆的男人,而是漫山遍野的女人,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她們都微微張著嘴,像是在祈求著什么。

陽光照在雪地上,雪在慢慢融化,她們臉上的脂粉也都開始融化。此時,不遠處的水滴在加快速度往下掉落。

等一下,又似乎不是水滴在掉落,而是漫山的她們的眼淚在掉落。陽光更強烈了,她們的脂粉開始大塊大塊的往下掉落。

雪快化完了,她們的妝也都快化完了,之后,她們的臉都慢慢變得蒼老,頭發也都變白。

她們都向李春露走過來,向李春露伸出兩手,李春露害怕得縮成一團,淚水在往下流,她們都伸手去蘸李春露的眼淚,每蘸一下都往嘴里送,李春露的眼淚也盡了,她們都把嘴撐過去舔食她臉上剩下的淚水。

一陣風吹過來,把她們吹得煙消云散。水滴聲沒有了,李春露放下了蓋在臉上的兩只手,慢慢睜開眼睛,她的周圍都燒著火,一陣陣的焦糊味刺激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白天沒有了太陽,夜晚沒有了月亮。

詩集掉落至地上,每一頁都冉冉飄進火爐。

我看著寫滿詩的書頁被燒盡,然后走到寢室,躺在了床上,不知不覺竟睡下了。

當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了軟綿綿的草地上,站起身,一片綿延不絕的草地擠滿我的視野,在遠方,草地與天空合二為一,一片蒼茫,讓人窒息,我低下頭,看向我右下方的一個洼地,有一個女人站在那里,我揉了揉眼睛,朝她叫了一聲,她淡然轉過身,對我微笑著,看到她的臉,我的記憶漸漸清晰,自問道:“那人不是李春露嗎?”想到這個,我被嚇住了,但是又轉念想道:“那又怎么樣,她不就是我想象出來的一個人而已嗎?”,于是我又慢慢調整呼吸,開始不把這當回事,可又突然想到:自己想象出來的人在現實里出現在自己眼前,這不是更可怕嗎?

我再次驚住,用十分驚愕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繼續微笑著。

天下起了雨,她朝著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把油紙傘,我顫抖著接過拿把傘,天邊云霧繚繞,云端的一處縫隙里照進了陽光,散在了嫩綠的草地上,蘆葦花綻放著,綠草搖晃著。

一個聲音唱著:

冉冉白雪掩桃花,滾滾流水覆春露。

熙攘盡是蒼白鬼,閉眼繁星煙雨落。

李春露往山下的一片深藍走過去了。我的心恢復了平靜,對著李春露的背影,繼續想著:

昭陽下,千里綠草,李春露化成一只長著翅膀的麋鹿,在萬花開遍時,她揮動那羽毛閃著微光的翅膀,徜徉在這片美麗草原上。

嗯,是的,恬靜,美麗。

再次睜開眼睛時,自己已經坐在了沒有時間概念的戲劇表演現場,沒有風聲,不變的色調,所有人的表情僵硬得像張圖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畫面,沒有流動,沒有變化。

《女兒國》的演員都疲憊了,所有的看客都無奈掃過臺上的一片狼藉,似乎正對一荒無人煙的大地,宛然回身,失望,悲嘆。

突然一個清麗的聲音從眾人的背后傳來,眾人停住腳步,再次轉過身,看見一個面帶笑容的,不卑不亢的李春露。

月色朦朧,擺動著的櫻花,飄落著的花瓣,不變的古寺?;蛟S我只是突然覺得那里好美,而李春露也剛好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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