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文
舊歷新年時的老豐鎮更像豐鎮。
青磚灰瓦的店鋪門頭貼滿手寫春聯,墨跡遒勁的“生意興隆通四海”旁,蒙文祈福符印在紅紙上隨風飄動。
街心“廣盛魁”“大德昌”等老字號挑起羊皮燈籠,燈面繪著八仙過海或駿馬踏云,燭光透過皮面暈開一片暖黃。街角土地廟前,供著蒙古牧人獻的奶豆腐與漢人焚的檀香,青煙融進飄雪。
臘月廿三,老豐鎮的青石板路開始滲出油潤的光。老張頭支起油鍋炸年貨的當口,對面醬園子的老板娘正往檐下掛燒肉,果木煙薰氣混著胡麻油香,在晨霧里織成一張粘稠的網,把整條街裹成琥珀。
鎮東頭的供銷社早半個月就擺出紅紙燈籠。褪色的玻璃柜臺后,李會計戴著老花鏡打算盤,算珠聲和門外三輪車的鈴鐺此起彼伏。剪紅紙的老裁縫鋪最熱鬧,王奶奶戴著銀頂針,剪刀在紅紙上游走如魚,窗花里的胖娃娃抱著金元寶,睫毛根根分明。
臘月的集市要擠破忻州街。張屠戶的肉案前疊著油亮的后臀尖,案板剁肉的節奏像在敲打年鼓。街角老茶館騰出前廳賣炒貨,瓜子殼在青磚地上積了半寸厚。最扎眼的是鎮西頭劉瘸子的糖畫攤,金黃的糖稀在青石板上流淌,轉眼就凝成昂首的龍,引得孩子們攥著壓歲錢不肯挪步。臘月的市井文化恰如一幅清末民初豐鎮年俗的《清明上河圖》。
山西商隊的騾車滿載汾酒、老陳醋,與蒙古駝隊的皮貨、風干羊肉擠滿街衢。腳夫肩扛“京廣雜貨”木箱吆喝:“讓道!景德鎮細瓷碗別碰碎了!”
楊柳青的《連年有余》與歸化城(呼和浩特)印的《成吉思汗狩獵圖》并列懸掛,老漢操山西口音叫賣:“買門神送灶王爺,關公爺保平安,格斯爾王(蒙古英雄)鎮邪祟!”
穿開襠褲的娃娃攥著銅錢,擠在吹糖人攤前嚷著“要匹馬!”“捏個敖包!”,糖稀裹著炒米、奶渣的“蒙式麻糖”被塞進羊皮襖口袋。
忻州街擺開了年貨矩陣。南北貨棧形成“前店后坊”格局,祁縣茶磚與天津洋堿同柜銷售;年畫攤暗藏玄機,楊柳青門神下壓著“抵制日貨”傳單;爆竹鋪后院存有俄制火藥配方改良的”雙響雷”。
大王廟是香火經濟圈。正殿供桌前設“代寫文書”攤位,黃表紙上印有商務印書館logo。偏殿簽筒暗藏機關,可出“上上簽”概率達七成。廟會期間香灰論斤售賣,作肥料銷往城郊菜園。
薛剛山時空疊影。登山道旁摩崖石刻新增火柴廠廣告,山頂祭風臺改建氣象觀測站,留存德制風速儀基座,背陰處藏有民國初年“反纏足會”活動巖畫。
東河灣一夜之間變成冰上社會。冰車租賃按時辰收費,使用瑞士懷表計時;冰面鑿洞垂釣者需向河務局繳納“冰稅”。冰雕作品出現蒸汽火車、留聲機等新式題材。
回民街也有自己的晨昏節律。雜碎湯用美孚煤油桶改制湯鍋,燒麥皮用機制面粉與傳統石磨粉按“三七比例”調和。凌晨三點有蒙商駝隊運來草原堿土,用于肉質保鮮。
十字街茶食暗藏著密碼。混糖月餅摻入荷蘭煉乳提升甜度;點心匣子用《申報》報紙作內襯;老茶莊木匾背面刻有晉商票號密押符號。
土塘銀樓暗市圈外人未知。金飾作坊地下室設日式天秤檢測成色,柜臺玻璃板下壓著滬上股票行情電報,后門連通當鋪,絕當品中可見柯達相機。
豬圈巷藥鋪生態也很有趣。百子柜暗格藏盤尼西林針劑,代煎藥灶臺兼烤中藥香皂,坐堂郎中出售血壓計。
三十晌午,老郵局的門廊下飄著墨香。退休的趙校長年年在這寫春聯,狼毫掃過灑金紅紙,行楷里藏著六十年的腕力。裁縫鋪王奶奶的幺孫舉著新寫的"天增歲月人增壽",小跑著往青磚老宅去,門環上昨日的殘雪簌簌落在簇新的對聯上。
三十晚上,富戶廚房蒸著“八大碗”-扒肉條、喇嘛肉(藏傳風味)、黃米糕;平民院中架起鐵鍋,酸菜燉羊骨沸騰,撒一把山西老陳醋。
守歲的長明燈要添三次油。子時廟門開,百十盞燈籠像天上飄落的煙火。老銀匠蹲在西街石橋邊,看自己打的銅香爐在供桌上騰起青煙。他想起五十年前跟父親學鏨花,那時文廟里的燈影比現在密得多。
小城彎彎曲曲,順城街、通順橋、五龍街、平安街、慶喜橋、蘆官巷、人市。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面留下深深的車轍,仿佛能聽到木輪車碾過石板路的嘎吱嘎吱聲和車把式瀟灑的響鞭……
百年前的老豐鎮已處晚清民初社會轉型期,呈現“新舊碰撞"的特殊文化圖景。
文廟已是黃昏。科舉制度廢止后,大成殿月臺成為新式學堂晨操場,明倫堂廊柱上出現"抵制洋貨"的墨書標語,石鼓文碑刻旁新增德律風(電話)線路圖。
而武廟卻在勃興,正殿壁畫中出現持毛瑟槍的關平形象,商幫集資鑄造重達千斤的鑄鐵青龍刀。配殿改設民團指揮部,照壁背面繪有簡易城防圖。
南閣頂層銅壺滴漏旁懸掛西洋自鳴鐘,磚雕"魁星點斗"上方加裝霓虹燈管,石階裂縫中可見銅元、鷹洋等貨幣鑲嵌。
城隍廟判官殿前設"代書處",為文盲代寫訟訟,戲臺演出既有《目連救母》,也穿插文明戲,西廂房暗藏老式照相館,存有百年前廟會玻璃底片。這些歷史褶皺中,潛藏著中國城鎮近代化轉型的微觀密碼。
初五迎財神,戲臺子搭在大王廟前,一直要紅火到臘月盡。戲院最能反映老豐鎮的市井氣息。
清晨天色微明,戲園子門口的燈籠還未熄滅,雜役清掃前一日留下的瓜子殼、茶漬。班主與賬房核對今日戲單,門口張貼紅紙戲碼:“日場《金水橋》,夜場《走雪山》,加演二人臺《打金錢》。
戲班學徒摸黑練功,吊嗓聲穿透薄霧;武生翻跟頭熱身,刀槍劍戟碰撞聲叮當作響。班主吆喝:“今日劉掌柜包了頭排座,都打起精神!”
上午,戲園子所在的街巷活泛起來,賣炸糕、羊雜湯的攤販支起爐灶,香氣飄進戲園。角兒們對鏡勾臉,筆尖蘸朱砂描畫眉眼;衣箱師傅整理蟒袍、靠旗,叮叮當當的釵環聲里混著師傅的念叨:“鳳冠的珠子少了兩顆,定是昨日被娃娃們扯了!”?
臺上琴師試弦調音,老生與花旦對著空蕩蕩的堂座排練,班主皺眉打斷:“詞兒錯了!‘見嫂娘’這句要帶哭腔,再來!”
午后,看客入場,茶香彌漫。頭排方桌鋪上藍布,擺好茶壺、果碟;二樓雅座垂下竹簾,富家太太們搖扇嗑瓜子,伙計穿梭添水。門口“檢票”的老漢吆喝:“站票二十文,小孩扒臺邊小心挨打!”?
皮貨商、糧行老板拱手寒暄,借看戲談生意;穿長衫的鄉紳與戴圓帽的蒙古牧民并肩而坐,跑堂遞上熱毛巾:“王掌柜,給您留了《明公斷》的戲本子!”
日場開鑼,晉劇正戲,鼓板驟響。臺上大幕拉開,鑼鼓鐃鈸齊鳴,老生一捋長髯開唱:“孤王我坐金殿心神不定——”臺下叫好聲四起。?
演到悲情處,有婦人抹淚;武生連翻十幾個筋斗時,銅錢、銀角子雨點般砸向戲臺,學徒趕忙趴地撿錢。某鄉紳忽然站起高喊:“賞劉老板大洋兩塊!”全場沸騰。
傍晚,戲散人未散,日場結束,觀眾擠在戲園門口買燒麥充饑,小販兜售泥人、紙風車。幾個蒙古漢子圍坐街邊,用馬頭琴即興拉奏《走西口》,與戲園飄出的梆子聲混成一片。?
后巷里,班主低聲與保安團頭目交涉:“這個月的‘平安錢’已備妥,軍爺多關照”;賬房愁眉苦臉撥算盤:“包場錢抵不過煙土漲價,角兒的份銀怕要拖了……”
夜場是高潮,燈火人情,油燈搖曳。戲臺兩側高懸汽燈,旦角水袖如云,唱腔婉轉;丑角插科打諢,逗得滿堂哄笑。二樓雅間飄出鴉片煙味,某軍官摟著姨太太點戲:“加演一段《小寡婦上墳》!”?
戲至中途,一隊士兵持槍闖入,吆喝“征糧籌餉”,班主慌忙塞錢息事,臺下觀眾縮脖噤聲。士兵走后,琴師輕咳一聲,戲臺鑼鼓再起,仿佛無事發生。
子夜,曲終人散,燈火闌珊。戲園大門吱呀關閉,學徒蹲在煤油燈下縫補戲服,老琴師獨坐臺邊拉胡琴,哼著《梵王宮》的調子。后廚灶上煨著小米粥,角兒們卸了妝圍坐喝粥,笑罵今日的紕漏。?
更夫打梆聲漸遠,戲園屋頂野貓竄過,街角隱約傳來駝鈴聲——明日,又會有走西口的商隊帶來新戲班,或是亂世的另一段風波。
待到正月十五,屋檐下的冰溜子開始滴水。老藥鋪門前的石臼里,沒燃盡的香頭積了半尺,混著鞭炮碎屑,在雪水里泡成赭紅的泥。孩子們舉著走馬燈滿街瘋跑,光影掠過青磚照壁,高蹺隊扮成唐僧、關羽與蒙古王爺,踩著鼓點扭過十字街;龍燈舞隊鉆進“大盛魁”商號討賞錢,掌柜拋出一串銅錢:“龍抬頭,生意旺!”。恍惚又是百年前某個上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