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月間的陽谷縣,夜涼如水,當空的月色也如水,而那月下臨窗而坐的婦人的心更是如水。
她的心里正漾著一汪春水。
她就這樣臨窗坐著,偶有一陣秋風吹進來她也不覺得冷,她的心里可熱乎呢,因為武二回來了。
她抬眼瞥了一下床上躺著的形容猥瑣的她的夫,她恨這武二正是她的小叔。
----(以上為文友舊坑)
那婦人正是紫石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的娘子,潘氏金蓮。她自幼被賣給張大戶家為婢,因出落得貌美惹得張老頭垂涎、太太嫉恨虐打。
為保性命貞潔,大半年前被迫嫁與這矮丑懦弱討不到老婆的武大郎為妻。卻不料張大戶夫妻斗法,又暗中買通教唆浮浪子弟去挑逗、羞辱武大夫婦,不讓他們安生。
不堪忍受的武大郎只得倉惶帶著潘金蓮從清河縣搬到陽谷縣,賃了一戶臨街小樓安頓下來。
誰知這日賣炊餅經過縣衙的武大,竟認回了自己失散一年多的兄弟武松。
白日里聽得武大回來報喜,原來街上傳得沸沸揚揚的打虎英雄正是自家小叔。潘金蓮好一陣咋舌驚喜,這下再也不怕別人欺侮嘲弄了。
黃昏剛過,潘金蓮已備好了幾碟紅綠相間的下酒小菜,熱了一壺酒,又攬鏡收拾打扮了一番,只等那街坊鄰居傳聞中英武不凡的打虎英雄回轉,看一看這好漢端的是何模樣?莫不是滿臉橫肉,豹眼熊腰一條粗壯大漢?
卻未料一見之后耳熱面紅,一顆沉寂的心抑制不住地撲通亂跳。再也想不出,一母同胞的兄弟竟會是如此天差地別。
縱然相守大半年,潘金蓮依然無法坦然正視那身肥腿短,一笑滿臉褶子堆成朵干癟菊花的“三寸丁”武大郎。
想不到他的親兄弟武二郎,卻是生得虎背蜂腰,身材高大魁偉,眉目俊朗,氣宇軒昂。
席間,武二面帶微笑施禮謝過兄嫂熱情款待,之后便與兄長把酒敘別情,并未再正眼看過一旁忐忑殷勤的大嫂。
而潘金蓮耳聽兄弟倆談笑甚歡,睨一眼滿面菊花的武大郎,再偷眼打量眼前語聲爽朗、英姿勃勃充滿陽剛之氣的青年男子。一時心中唏噓感嘆,不覺也飲光了一小杯酒,只覺面上潮熱,心中也是熱浪翻涌。
為免失態,她踉蹌起身福了福,眼波盈盈地柔聲告退:“小叔海量,且陪你哥哥多飲幾杯。金蓮不勝酒力,且先告退回房。”
那武松連忙站起抱拳,道:“嫂嫂請便!我與兄長久未謀面,今日當敘談盡歡。叨擾處還請嫂嫂見諒。”
潘金蓮含笑又福了福,這才轉身提著裙裾蓮步輕移回了房。坐在窗前,聽著外間兄弟不斷的笑語,望向鏡中面若桃花的年青女子,心思百轉千回,一時竟是癡了。
02
轉眼已是寒冬。這天剛過午,天上便飄起鵝毛大雪,不大功夫已是大雪紛飛。
正在窗前繡花的潘金蓮放下手中針線繡帕,站起身搓了搓有些僵冷麻木的手指,推開窗戶望了望天色行人,在寒氣襲人的窗邊呆呆佇立了一會兒。
只見漫天飛雪,紛紛揚揚。
忽然從街角轉出一個頭戴氈帽,高大熟悉的身影,正從容地踏雪而歸,披風伴著落雪一起隨風飛舞。
潘金蓮不由一陣驚喜,放下窗扇,待要奔下樓梯,忽又站定幽幽嘆了口氣。
噯!想那二郎搬回家中也近兩月,卻是每日早出晚歸,除了垂目和她招呼一聲從無多語,只與他兄長談笑,從不肯拿正眼看她。讓潘金蓮甚是黯然羞惱。
自打小叔搬回家中,她便日日好酒好菜備著,衣著鞋帽也是縫制妥貼。只盼他能感受自己一番苦心衷情,哪怕多說幾句話,多看她一眼,她這苦日子也就品出些甜滋味來。
怎知他偏是個狠心、不解風情的,全然看不出半點喜悅柔情來。讓她這一顆心起起落落,酸澀無比。為什么自己嫁的偏偏是他的好哥哥卻不是他?
不過略一思量,只聽得那沉穩有力的腳步由遠及近直接掀了簾子奔了他在樓下的房間去了。他總是如此,武大不回來招呼吃飯他絕不上樓半步。
此際大雪漸密,路上積雪覆蓋,身矮力弱的大郎想回來也是要走很久的吧。
樓上心煩意亂的潘金蓮不由咬牙暗自決定,不如趁今日難得二人在家,試探一番。若他也有意,只是顧念叔嫂有別,終得想個法兒訴了衷腸。若他無意,罷了,只當春夢一場。想我潘金蓮自來是個爽利分明的性子,何嘗會如此畏首畏尾輾轉反側!
一念已決,潘金蓮返身入房梳妝打扮停當才下到廚房備了酒菜上樓,又脆聲喊:“叔叔今日回來甚早,大雪的天,且先上樓吃杯熱酒好祛了寒氣。”
說著又站在樓梯口向下張望動靜。
一時情急,腳下一絆,頭暈了暈。只覺渾身一陣激靈,待得重新站定,金蓮的一張含情俏臉陡然變了一變,桃花美目將身遭細細打量了一番,轉身折返屋內。
只見她在菱花鏡前坐下,看到鏡中那粉面含春,描眉畫眼的細致妝容,目中漸顯嘲弄明了之色。抬手拆了鬢間釵環、紅花放在一邊,又取干凈絹帕擦凈面上脂粉唇紅。回身去柜中翻出一身素色布裙替換了身上艷紅羅裙,這才素著一張臉走了出去,眼中竟是一片清明。
武二已是上樓在桌前端坐,也不動筷只是飲酒,聽得潘金蓮近前,也不抬頭,只拱手施禮:“多謝嫂嫂盛情!”
潘金蓮并不落座,只不近不遠靜靜立著,一雙悲喜不明的眸子掃了一掃桌前自斟自飲的英武男子。還真是目中無人呀!
潘金蓮清咳一聲,開口說話:“今日雪急風寒,恐路滑難行,你那哥哥行走不便。吃了這杯熱酒,還望二郎且去接他接。”
那武二舉向唇邊的酒杯頓了一頓,方才一飲而盡,放下酒杯起身抱拳說道:“嫂嫂此言甚是,我這便去尋哥哥回來。”說罷拿起桌旁氈帽斗蓬大踏步走了出去,竟是早有此意。
臨去,一貫目不斜視的冷峻眼神,竟似在金蓮一無飾戴的堆云烏發頂上停了一停。呵呵,原來這般才是投其所好呀!潘金蓮心中暗笑。
武二呀、武二,再世為人,姐姐再不愿為你勞心費神徒取其辱了。望著轉身下樓的高大背影,她暗暗吐了一口氣。
原來只這短短片刻,金蓮還是那個金蓮,那顆心卻已不再是那驛動難平,青春孟浪的婦人之心。
兜兜轉轉去鬼門關走了一圈,她竟是又重生到此,縱有艱難,定當改了這千年淫浪的屈辱罵名。
03
當日金蓮在打虎英雄的鋼刀下身首異處,一縷幽魂帶著愧悔,含著羞憤不平,終日徘徊在地府邊界不肯向前。也是怪事,適逢天下大亂,怨魂厲鬼蜂涌而至,鬼差一時人手不足,竟讓金蓮渾渾噩噩間遠離了地府通道,飄飄蕩蕩去了陰陽相隔的斷層中。
一路過盡千年,無意中吸取夜魄精華,靈識得以潤養,到得現代之際已經若有實質。九百年滄桑、前塵過往,均在一點靈識中得以澄清明辨。
那武二天生的莽漢,空有皮囊卻不解風情,縱然動心也是枉然。那大官人許我繼室之位,原不過貪戀金蓮青春貌美,一時新鮮,便有幾分真情亦終有色衰愛弛之日。由來只聞新人笑哪管舊人哭。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金蓮貪慕一時男歡女愛才落得如此下場。
似如今一縷幽魂隨風送,看山看水看盡人間善惡悲歡,反樂得逍遙自在。
她一路悠游,有驚無險,倒也結識不少孤魂野鬼,聽得不少世間秘聞、看過許多人世不平,又憑著喜好學得不少本領,倒將一顆紅塵中灼熱的心放淡了。
某天棲于蘭若寺,身為鬼魂自不懼山寺荒涼。入夜醒來無意間被打斗之聲吸引,本想飄走躲避,卻窺見一白衣少女護著青衣書生,被一黑衣丑陋老怪打倒在地,眼見不支。潘金蓮原有幾分膽色豪氣,見此恃強凌弱老鬼,想起為婢時苦楚,頓起同仇敵愾之意,悄悄掠過撿起地上的劍抖顫著刺向那老怪后背。
那老怪一時不查竟被個弱女鬼所傷,立時號叫著反手一掌,將白著小臉兒的潘金蓮輕飄飄地揮到了畫壁上,一聲慘呼都來不及出口便翻著白眼失了意識。
再醒來才知道為人所救,竟是那聶家小娘子和寧家公子的義兄,眾鬼談之色變的燕赤俠。這一因緣巧合下與聶小倩結為姐妹,又學得一些修煉之法。
想自己如同這歷朝歷代的不幸女子一般被重重禮教桎梏束縛以致年少輕浮,釀成殺身之禍。
原以為自己在人世的罪孽會讓妹子不齒,卻又不慣作偽矯飾,依然和盤托出。卻不料那寧公子見識本就異于常人,小倩妹妹原為狐女出身,對男女情愛只論本心,自是對她大加安慰、真誠相待。
可恨世人無情,半生不過與大官人一人糾纏,卻有那好事之人三人成虎、亂嚼舌根傳得沸沸揚揚。更有那八卦的施小老兒為博眼球、書出彩偏生在那綠林好漢的故事中硬添一筆風流債,讓金蓮至今為人唾罵。
想這世間男兒從來風流本色,寡情薄幸不過被一時談笑。而身為女子動輒得咎,行差踏錯之時便是萬劫不復。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世人但若小倩妹妹和寧家郎君般情比金堅的能見幾何,即便傳奇如白娘子,一個癡情許仙亦不過葉公好龍之徒。倒不如那傳奇中高來高去的俠女仗劍江湖,一生豪情,女中丈夫來得快活。
04
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紀,潘金蓮白日藏身陰避處休憩,夜晚便隨心而動四處游蕩。
看著那些金屋藏嬌,婚外偷腥的男男女女,夜夜不絕,花樣百出,全然不顧家中溫良妻兒、夫婿,金蓮不覺哂然冷笑。
若如今人這般嫁娶自由,夫賢兒嬌,金蓮我又何嘗不是賢良淑德的好妻子。
便是風流如大官人,三妻四妾也在法度人倫。現如今這些個女子明明婚嫁自由,家中不缺夫妻情愛,偏生要向那肚滿腸圓白發老翁身邊去撒嬌賣歡。只為那華服美衣香車豪宅,比那勾欄中的妓子尚無情無品。倒叫我深深鄙夷,與之相比金蓮卻是空負了千年第一淫婦的罵名。
到如今終有些明白人知道了我的苦楚,縱是淺淡戲謔之辭也好過千夫所指、?心之痛。
正看得出神,身后風云大動,一股森冷寒氣襲來。潘金蓮大驚回身,認出是一頭生雙角的黑衣鬼差,捉了近千年的迷藏終是躲不過了。
牛頭鬼使清了下嗓子,正色對她道:“潘氏金蓮,你本千年鬼魂,犯了色戒和殺戒,本當上刀山下油鍋。只是當日作亂枉死之魂太多,為免厲鬼為禍,故全力追捕,竟一時疏忽了將你押回地府。千年將過,天下終于太平,地府開始著手清理整頓。觀你千年飄泊并無作惡害人免你刑罰,你速速與我前去投胎轉世了了此案。”
說著拘魂鏈在手中一晃,就要拿下潘金蓮。
金蓮嬌脆冷笑,向后飄掠:“啊呸,莫欺我婦人無知!命運不公,我與大郎本就不是良配。我這清白女兒身交付予他,敬他憐他,為他操持家室。他看似憨傻質樸卻處處疑心于我,待我卻也是白日夜間判若兩人。”
見鬼差不為所動,又哀嘆道:“我本心如縞素,是那大官人憐香惜玉才讓我得以枯木逢春。我本非心狠之人,實是大郎無能又癡纏不放,我這才萬般無奈出此下策。只是最后我分明已將砒霜換成良藥,只待他好轉哀求他顧念夫妻恩義放我一條生路,怎知他卻是七竅流血一命嗚呼。真正的兇手你們不去理會,放著世間那許多男盜女娼不管,偏要與我這弱女子計較。”
說至此,語聲不覺尖厲高揚:“我自不服!我本枉死,胸中這股不平至今難泯。你等若非要逼我背著這千年罵名去懵懂為人,倒不如拼著魂飛魄散來得痛快!”
牛頭鬼差見她長發飄揚,一副不管不顧模樣,不由傷神。這原是一樁清楚明白的官司,是那王婆又暗中作了手腳。只是當日混亂未曾好好了結,本想私下解決交差,誰知這女子倒是個烈性的。
既如此,倒不如助她還陽了了心愿,早日回歸輪回以免再生事端丟了自己辛苦保住的差使。
見鬼差真的同意助她還魂,潘金蓮盈盈拜倒跪謝。
臨去,小倩妹妹恰好趕到,褪下一只碧綠沉沉的鐲子與她戴上,耳語一番,依依告別。人世行,大不易,蓮姐此去再勿糾纏過往,好生去吧。
原來小倩二人也已約定轉世,再續前緣,惜別后自去了忘鄉飲那孟婆湯。
05
潘金蓮在這一方小小閣樓中象幽魂般轉來轉去,這里看看,那里摸摸。望著窗外暮雪紛飛,天色向晚,細細思量一番,拿定了主意。
不大功夫,只見那武二輕松擔著炊餅挑子,空出一手還象攙孩童似的牽著那短小臃腫的武大歡天喜地地出現在街角。
她又重新去灶間熱了飯菜,燙好一壺酒擺上。待兄弟二人抖落一身風雪,掀簾而入安置好挑子,凈面上樓。
潘金蓮殷殷地請了武大上座,推辭不過的武大受寵若驚,倒是向來自主的武二伸掌按他坐下:“本當如此,嫂嫂今日行事倒頗有大戶出身的氣度。哥哥安心坐下便是。”
看他兄弟二人坐定,金蓮在側位斟了杯酒,只輕聲說:“倒讓叔叔見笑了,往日是金蓮不經事,糊涂淺薄,還望見諒。只近日聽了些街聞巷議,又讀了幾本閑書,思量再三,倒有幾句肺腑之言,不知當不當講?”
武松略略抬眼,朗聲說:“既是自家人,嫂嫂自如平日坐下講來便是。”
金蓮淡淡一笑:“不必,我先前已進過些點心,說得幾句便自回房做活。且站得一站。”
“當日我與大郎吃他人嘲諷不過,見得兄弟回來才央著搬回一起住,好叫人不敢輕慢。原是婦人識淺,有叔叔這響當當的打虎英雄武都頭的名聲兒護著,哪有人還敢輕侮你兄嫂。”
“倒是縣府離家不近,每日叫叔叔早出晚歸奔波,似這等雨雪天氣反倒耽誤辦差。倒不如仍舊搬到差房得力。如今朝庭無能,盜匪橫生,似叔叔這般英雄了得之人正該建功立業,為民請命。”
“若叔叔能得個一官半職,一展平生抱負,報效大宋。豈不是兄嫂也面上有光,叫人再不敢小覷!如此,叔叔思量。金蓮先告退了”說罷飲盡杯中酒,襝衽一拜,撇下理不清頭緒的武大和眼中疑惑的武二,施施然退了出去。
嘴角微微噙笑,暗道大宋積弱已久,哪里是一個小小打虎英雄能拯救得了。不過是說些好話,打打雞血,哄了這殺神離了眼前。
縱然此心澄明,只重新回到這青春蕩漾的身體之中,若時時相見,這殺神雖是魯直莽漢卻自魁偉軒昂,萬一把持不住,再生出些綺思妄想,不是白白重生一場。
潘金蓮的幸福人生就是要從拳打西門慶,腳踹武二郎開始,撇開這兩個前世冤孽才能放手重生路。
06
次日早上,風停雪霽。武二果然收拾好簡單行李,拜別了兄嫂欲回縣衙,又叮囑武大每日賣完一定數的燒餅就早早回家守好門戶,他自有辦差銀錢貼補,武大直握著兄弟手不舍落淚。
倒是往日妖嬈熱情的女人只是閑閑地站在晨光半籠的門內,淡淡開口:“大郎,莫婆婆媽媽惹人笑話。兄弟自去衙門辦差,你隨時可去尋他,二郎得空也當回家小住。叔叔自去,你哥哥自有我看顧。”
武松不禁抬頭正視那渾身素凈的高挑女子,頷首抱拳,轉身疾步離去。
目送昂首闊步的武二離開,潘金蓮又幫著武大整理好炊餅攤子送了出去,又關照:“大郎,我近日得了幾個京中流行的糕餅方子。今日積雪未融,不如少賣幾個早些回來,做來試試。若能賣個好價錢,也好過成日風吹日曬走街串巷。”
等到家中只得自己一人,她拴好了大門去到房里關緊房門,去床上躺下,伸手撫了撫腕上碧玉鐲。心念動間,人已進了一霧氣氤氳的靈泉空間。
正是重生前小倩送她的空間寶鐲,送走殺神武二,此生最大的劫難,色胚大官人很快就要出現,她必須抓緊修煉武力才能應對自如。
此前雖憑著原先歡好嬉戲時學的一點花拳繡腿修煉了一些武技,但那是鬼身。現今肉身已然二十出頭,沒有靈泉輔助萬難修出真力。在這個官府無道、盜匪橫生的世道沒有絕對的武力傍身,一個年輕貌美的弱女子別說逆天改命,連生存都不易。
就這樣,每日上半日關門靜修,下半日便依著腦中記憶去裁制一些新鮮別致的衣飾,有機會送去衣鋪供大戶人家小姐婢女挑選。晚間又篩選了幾款后世京中供大戶人家享用的精致易做糕點一一試過,叫武大次日挑去富戶后門叫賣。
不過數日,不明就里的武大便嘗出了甜頭,喜漬漬地捧著額外的賞錢和訂錢回來,開始起早貪墨地蒸制羔餅,倒把那原先的炊餅減了又減。因數量少了,每日搶購得更快。
潘金蓮暗暗偷笑。這憨貨吃她一哄,要為他官爺兄弟攢錢娶大戶千金,自是不分晝夜卯足勁兒地干,累了倒頭就睡。雖呼聲震天,卻好過胡亂癡纏折騰,省了她費神應付。
那武二得閑回來過兩趟,看兄嫂這日子過得益發紅火,自是高興,偶爾掃過的眼神越見和悅。此時的潘金蓮正忙著她的改命大際,自無暇多想。
自重生后,潘大俠女是不愛紅妝愛武裝,每日里學男子束發,素面布衣。那些花紅柳綠的襖裙都被她巧手改縫了送去寄賣。
她覺得從前自己把時間浪費在涂脂抹粉取悅男子之上,真是冒傻氣,沒有自保之力把喜樂寄托在妻妾成群的男子身上多可怕。
近來她感覺自己的丹田似有真氣緩慢流動,若有突破她便可真身修練武技,再不用擔心為人所趁。
武大好奇她轉了性,她笑問:“你家娘子美不美?既美又何須庸脂俗粉,美若不能自保無異招禍,對吧。我這般男兒裝,豈不省事?”
武大近來日日數著銀錢,一張老臉上常常朵朵菊花開,自是言聽計從,恨不能把個美貌能干的娘子當菩薩供著。
07
不多日,縣里果然差了武二去京中公干。這次兄弟依依話別,再不似從前叔嫂唇槍舌劍、冷言相向。這武松倒把對兄長的那一腔牽掛絮絮地叮囑了一旁飛針引線的大嫂。
潘金蓮自顧淺笑,滿口答應著,復又低頭看向手中繡活。那武二看向她那不倫不類后生打扮,嘴角微微上揚,告辭離去。那武大也是送得一送,趕緊回來又蒸上一籠糕餅。
娘子說,再攢得月余,便能去街角賃個小鋪面售賣花式糕餅,再不用挑擔叫賣。兄弟也說,此趟回來領了餉錢可以張羅個鋪子。有兄弟在,那些潑皮定不敢鬧事。
外出叫賣的武大天天心里美滋滋的,家中大娘子也是美滋滋的,她發現自己周身真氣流動越來越順暢,尚未開春,已無需厚重棉衣加身,身子也益發輕盈。
這日意念從空間出來,她起身拈起繡架上一枚小小銹花針,聚力一揮,只見小小針兒大半截穿入了窗邊木壁上,只余一絲繡線輕輕飄動。
大喜之余她取了頂軟帽,包了一包新制的衣服,準備親自送去衣鋪談談價錢。出門不遠,她瞥見對面茶樓上,一個白衣飄飄、歪戴英雄巾的男子正衣襟半敞摟著一個唱曲兒的粉頭在那里飲酒作樂。
她握了握拳,恨恨啐了一口,殺千刀的色胚子!她自是認識那人,縣中有名的西門大官人,化成灰她也認得出他嬉笑的模樣!
她道了聲晦氣直直地從樓下走了過去,卻見眼前一點風聲,一把折扇砸到她腳前。一個大大的腦袋從窗前探出來,滿面的桃花一臉的惡意看向打算繞過去的潘金蓮。
嘖嘖連聲,面色數變,語帶輕浮地沖下嚷嚷:“這位小哥好生俊俏,倒是面生。小哥,速速撿了折扇送上來,你家大官人有賞。”
潘金蓮哪肯多事,翻了個白眼,踢開了扇子疾步走了。那大官人氣得推開粉頭,在樓上發狠咒罵。潘金蓮只覺郁氣全消,快步尋去了成衣鋪。
08
見識過各式各樣商賈銷售手段的潘金蓮,在縣城幾家大鋪子里比較交談了一番,鼓動巧舌講解了一下新穎的促銷方式,很快得到了幾筆大的訂單。以后只需定時提供新巧樣衣,他們負責雇人制作,價格自是提高了一成。
她開心地買了些水果吃食,又去城外逛了一圈,為以后早做打算。這一轉居然還順手救了一位投河自盡的麻面婦人,只因無出又體肥貌丑被夫家休棄,雙親早逝,一時無路可走。
潘金蓮原打算開鋪后再添加人手,這下索性問明那婦人心意,那女子原是農家出身,是把干活好手。聽得有人肯收留還能學手藝,自是千恩萬謝答應簽了身契。
因了這一意外,潘金蓮自是不能再去游逛,索性帶了婦人進城置辦了酒菜尋了武大一同回家辦個入伙酒。剛巧遇到那路過的喬鄆哥,也一起帶了回家。
潘金蓮前世也算是壞在這小猴子手上,自是知他機靈,正當得跑腿招呼的小伙計,她再作男裝也是騙不過明眼人。
她的主意武大自是聽從,那婦人便臨時安置在樓下收拾好的雜物間。伶俐的小鄆哥自是滿心歡喜回去告訴他的瞎眼老娘。
此后那麻面的英娘每天便在家跟潘金蓮學著發面做糕餅,她心存感激又是吃過苦頭的人,自是肯用心使力,很快便能獨力做出幾種賣得好的花式,成了武大的得力助手。
于是武大每日帶著小鄆哥專去大戶集中的街巷叫賣,有了眉清目秀、伶牙利齒的鄆哥,那些后廚的管事自也樂意帶他進府孝敬少爺夫人。這武大糕餅的名氣便益加響亮起來。
英娘見主家真心待她,索性又包辦了家務、伙食,大娘子面上雖淡淡的,大官人倒象有些怕她,有話反而更愿意吩咐英娘。
潘金蓮樂得當個甩手娘子,反正這個家她不會久留的。武大有活干又有人陪著說話自又不敢纏她,她只管設計些新的紋飾花樣送去衣鋪。偶爾去城外林中,削木為劍小試身手。
她相信此刻就算武二當前,她也是能斗上一斗的,她的內力足以抵擋當世武夫的蠻力。她不知道那些梁山好漢中有沒有通曉內家真氣的,也許以后再強點,她可以去會會武二的那些江湖中的狐朋狗友。
09
那天回轉,在街上她又遇見了穿著綾羅長袍、自命風流的西門慶,一身酒氣腳步虛浮,瞪著青影眼暈的桃花眼伸指著她喊:“小子,終于撞到大爺手里了。別走,看打!”
一拳虎虎生風襲來,潘金蓮一看他這熟悉的拳招,巧妙一閃,順手一撩一帶,竟把個打著酒嗝的擅長打斗的西門大官人摔了個大馬趴。西門家的仆從一時愣住不敢動手。
潘金蓮彎腰拍了拍西門慶,“大官人一一還不起來。”說罷又鄙夷地揮揮手健步如飛地走了,原來當初自己當作寶的玉面郎君就是這么個被酒色淘空的繡花枕頭。實在是從前眼皮子太淺,見的男子太少。
那西門慶爬將起來,也沒暴怒,只一臉迷茫地吸吸鼻子,口中喃喃:“小娘子,好香的小娘子。”
“發什么愣呀?還不快與我追。”
快到家時,潘金蓮聽到有人試探地叫“大娘子”,一回首看是那隔壁茶水爐的王婆子。她厭憎地掃了一眼頭戴絹花,滿面褶子一笑白粉簌簌的老虔婆,哼了一聲推門入內又狠狠關上。不管那老婆子無趣地叫罵,若不是這個貪財黑心的老虔婆從中躥掇,她哪會輕易背夫偷情落到全部慘死的田地。
她眼見那冤家西門大官人好幾日都在王婆那處進出,目光神秘游移不定,心中又是暗恨。
這西門慶再風流好色,在世人眼中再有不堪,終究那一世卻是唯一給過她溫存憐愛之人,縱有虛情假意終也是有過些夫妻恩情的。
她見不得他與王老虔婆狼狽為奸,不知長進,越陷越深。她的人只能她來教訓。
隔了數日,武二從京中回來,只說差使辦得好,上官和縣官老爺都賞了不少銀子,拿回來孝敬兄嫂。
見家里短短時日更見興旺,聽金蓮說要找鋪子開店,當即便至縣里找了中人作保,在街心賃下一間旺鋪,前店后家,只待退了現在的住所,一大家搬進去熱熱鬧鬧開店過年。
不幾日收拾停當,就等車馬來運。
推開窗,潘金蓮發現王婆子滿面堆笑先是引了大冷天搖扇的西門慶入內,不大功夫一個青衣小婦人提著包裹出現在門前,靜靜聽王婆說著什么。
潘金蓮想起那是前街李秀才家的娘子,頗有幾分姿色,也擅針線。那秀才體弱多病,是個藥罐子。家中只得一個幼女。
這老虔婆!這壞胚子!又想使壞。
前世,她春閨寂寞,又在武二那里吃了一記悶棍,被那王婆子哄騙過去裁衣,遇到殷情小意的大官人,終是半推半就上了賊船,以為終身有靠又報了武家兄弟的羞辱之仇。哪知卻是一條不歸路。
潘金蓮再也按捺不住,匆匆下樓,去到隔壁,一把扯開守門的王婆子,任她在外呼天搶地。沖到內間,那青衣女子面色倉惶泛紅,西門慶正端著酒杯勸酒。聽見王婆叫喚有些驚疑不定,只是戲弄過自己的小后生,不禁大喜:“呀喂,小娘子,你也來陪我飲酒。”
潘金蓮只一把扯過那青衣婦人,見她衣衫整齊面色窘迫,輕推得一推:“這王婆不是好人,妹子且快回家莫要再來,你家女兒相公等著你吶。”
目送婦人離開,潘金蓮回身打落西門慶伸到眼前的酒杯,順勢一抬狠狠掀翻了擺放酒菜的桌子。柳眉倒豎,清叱:“色胚子,讓你喝,我讓你喝!”
西門慶大怒,揉身撲上前來,要壓制這蹦出來的小辣椒美人。金蓮后退,根本不與他近身相搏,這廝的花拳繡腿也不全是擺設。她只暗運真氣,以掌卸力,借力打力,再次將惱羞成怒的西門大官人按倒在桌前。
扯下一截腰帶將他雙手牢牢縛在身后,這才放開他,恨鐵不成鋼地咬牙勸道:“大官人,得罪了!我自是一番好意。大官人家中守著金山銀山,嬌妻美妾,坐享齊人之福。又何苦總要去招惹良家女子,壞人名聲、毀人家室,大損陰德,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只是時辰未到而已。”
西門慶掙扎不脫,不由破口大罵,又要沖撞過來。潘金蓮伸手撿了一根銀筷篤的一聲飛入墻柱之內,“你且試試,是這木柱堅硬還是你這身子骨硬。”
西門慶目露驚懼之色,木立不動,口中咒罵不斷。只見灰影一閃,一團抹布堵住了他的嘴。他急得嗚嗚叫,想不到這看似柔弱的小娘子竟厲害如斯。
又見她走近了拍拍他的肩,看著他的雙眼柔聲說:“大官人,且聽我一言。好生善待家中女子,若有中意的女子大可明媒正娶了回去。做個長命的富家翁多好!”
聽她這言真語切,看她眼中莫名的惆悵,一貫浮浪游戲人生的西門大官人居然心兒顫了顫,口中不再聲響。
緊接著又是一陣聲響,門外急匆匆來了一群人,當先一人竟是縣衙的武都頭。他滿面擔憂地沖進來,卻被屋里景象弄得發愣,看向眼前后生打扮的女子關切地問:“嫂嫂可好?”
再看他身后那矮子,原來這便是“三寸丁”武大郎的娘子,竟是如此么。
那女子看了看武二又瞟了一眼西門慶,淺笑:“沒事,沒事,走吧。”
帶頭走了出去,跨出門又回頭用口型無聲說了一句:“大官人,好自為之!”
武二也回頭炯炯虎目狠狠瞪了西門慶一眼,而西門慶此時竟有些呆了,不解那小娘子目中流露似悲似嘆的神情。
10
眼見便是除夕將至,武大糕餅店已經開業多日,街坊鄰居都來道賀捧場,縣老爺也送了親筆題名的招牌,生意在這陽谷縣也算是獨一份,熱鬧紅火。
連西門大官人也派人送來賀禮,只是他本人卻躲在人群中偷偷張望。除了武家兄弟和鄆哥,那小娘子并未出現,倒是一個麻面胖婦人在鋪面利索收錢。
潘金蓮此刻正在后院吃著點心,悠閑地翻看一本閑書。前日她已作主讓武大納了麻面英娘為妾,她已私下與英娘商量妥當。英娘與武大本有幾分同病相憐,兩人成日一起做活倒也能談到一處,自是不嫌武大老丑。日后她一離開,英娘便是現成的掌柜娘子,更是死心塌地地聽從安排。
武大也是歡歡喜喜,想不到一直被人瞧不起的他非擔能當上掌柜,還有一日能娶妻納妾。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他只道娘子賢淑大度,武二卻隱隱流露一絲憂色。自從上次在王婆家看過西門大官人的狼狽,他對自家這個越來越神秘的嫂嫂多了許多好奇。他心里自是明白,自己這位身有缺陷的大哥哪里能留得住這位神奇美貌的大嫂。他回家的次數多了,只是有些話他不便相問。
一家人熱熱鬧鬧聚在一起開懷暢飲,過了個開心大年。過了十五潘金蓮終于提出了要和大郎和離,大郎自是堅決不肯。潘金蓮也不理會,只自己收拾行囊,有英娘幫忙敲邊鼓,大郎最終妥協了,他還是有幾分自知之明的。
寫了和離書,又去縣衙報備打了手印。兩人算再無瓜葛,大郎他們只說讓她依然把這里當家,就作兄妹相稱。金蓮只笑不語,心愿已了,此后她終要去江湖闖蕩一番。
臨別,眾人揮淚,武二自是早早便來了。幾番欲言又止,終是默然相送,眸色深沉暗涌。
潘金蓮依然淺笑嫣然,接過武二著人連日趕造的一把匕首,揣著些碎銀和簡單衣物包裹飄然上路。
留下一眾送行人等。遠處城墻上,西門大官人衣袂飄飄目送伊人背影離去,朝陽正自噴薄而出,那纖長背影也染上一層金色光芒。
11
終于解脫了和武大的悲劇姻緣,潘金蓮的心情舒暢,一身輕松宛如回到當初離魂飄飛的不羈時光。
從今往后仗劍天涯,管他亂世紛擾,兵匪強盜。
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只愿對酒當歌開心到老,一世逍遙!
再見,大郎掌柜!
再見,風流大官人!
二郎,江湖路遠,各自珍重,最好不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