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結局,我選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來的必經之路。我循路而前,滿懷喜悅,也許是滿懷痛苦?
不能不說,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是一篇令人激動的小說,讀來讓人熱血沸騰到欲罷不能的地步。你們別笑話我。
這篇小說,讀過第一遍之后的感覺是頭疼。頭疼是因為一篇僅有兩萬字的短篇小說里容納得太多了,幾乎處處都迸發著的火花,高度挑戰著大腦和神經。這是一種既累人又興奮無比的閱讀體驗。
頭疼之后便是訝異了。我讀過的科幻小說不多,從來沒想過科幻小說里也可以容括如此廣闊的空間和視野,也可以展現如此深邃的關于人類與生命的道理。
然而小說的一開始卻很簡單。只有兩個人物,敘事者“我”,還有她講話的對象“你”,似乎是一個母女之間的故事。
而后,外星人,或者說對于外星人,也就是“七肢桶人”的研究便插進來了,而且插入得很自然,帶著強烈的懸疑色彩,吊足了我的胃口。
所以便有了這篇讀后感。與其說我在寫感想,不如說我借此又提出了更多的問題,諸如:
關于語言和思維:到底誰決定了誰?
關于費爾馬定律:到底是因果論還是目的論?
關于人:預知未來與自由意志是相悖的嗎?
一、“七語”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語言?
關于語言和思維的問題貫穿了小說的始終,可以說是一條主線。主人公在小說里努力學習著七肢桶的語言,借以通過這種語言獲得對他們思維模式的認識。而七肢桶人的語言是怎樣的呢?又和人類語言有著怎樣的不同呢?
我們可以看到,人類的語言是線性的、單向的。再簡單地講,就是有著強烈的順序性。比如這句話:“我吃飯了。”
這句話只有四個字,看似簡單,但卻有一個很明顯的從左向右的閱讀順序,而且只有這樣的一個順序,即不可以從右向左讀,也不可以從中間的某一個詞開始讀起。
也就是說,我們只能依從這樣的順序:我—吃—飯—了。
再仔細分析這句話,先是主語“我”,而后是謂語“吃”,表示我做了什么。再然后是“飯”,表示吃的是什么。最后是“了”,這是一個屈折的形式,表示“我吃飯”是一件已經完成了的動作。
因此,要想了解全部的句意,獲得全部的信息,必須遵從由左向右的順序,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
而“七肢桶”的語言則不然。
七肢桶文字的最小單元是語標,即logogram,一種用圖形表示的文字。
而他們用語標寫出來的文字,大致是這樣描述的:“他們的句子書寫起來不是一個一個挨著排,各自獨立,互相有個區分。它們的句子是將組成該句的每一個字結合到一起。為了方便結合,它們旋轉這些字眼,或者對字眼作出種種變形。”
因此,七肢桶人的語言并不像人類一樣是線性的,而是一種二維的平面,“只消一眼,上面的內容便同時盡收眼底。 ”
按照小說里的描述,我做了一個很簡單的圖示。
這張圖畫得很簡單,只用來作個示意。從圖中可以很明顯得看出來,七肢桶的文字更像一個mind map,也就是一種思維圖。
我在畫圖的時候,是有一個起點的,就是“我”。但當你們看圖的時候,方向性卻是任意,或者隨機的。也許有人會首先看到中心位置上那個大大的“我”字,也有人會首先看到“吃”,或者“睡覺”,或者其他的文字,或者不只看到一個字,而是把幾個文字一起都看到了。
也就是說,這樣的文字是任意的,方向性和順序性都不在對話者的考慮之中。
這里,我特別加了“我”以外的另一個人:琳達。琳達與說話關聯在一起。在小說的描述中,七肢桶人通過動作語標的變形來描述動作的不同狀態。為了更加直觀,我用了有形狀的連接線,直線表示順利,而曲線則表示不順利。
所以,用人類的語言表示,就是:“我說話很流利,而琳達說話不流利。”
這句話很明顯是線性的。需要先知道我說話流利,才能看到琳達說話不流利這個信息。而依照語言修辭的習慣,琳達說話不流利的信息往往是說話人想要強調的部分。但在正常的話語里,需要通過看到我說話流利之后,才能獲得這樣的信息。
但七肢桶的文字卻不是這樣。通過語標及其連接線,可以直接得到琳達說話不流利的信息,而我說話是否流利,甚至可以不用去關心。
二、七肢桶人的語言和人類的語言到底有何不同?
很明顯,七肢桶的語言文字與人類的文字很不同。我們人類的語言是線性的、單向的。這就決定了我們思維是有順序的。因為有了前面發生的事,才會有后面發生的。因為有了原因,所以才會有結果。
當然,所謂的順序,不一定是很嚴格的正序,也會有倒序、插序甚至亂序,但這些無疑都是基于“順序”這個層面和角度的考慮。
正如對于小說主人公“我”所敘述的事情,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在書評里提到其中錯亂的順序。很明顯,這是人類線性語言所帶來的思維模式。
而順序這個問題,在七肢桶人的意識里幾乎是不存在的。從他們的文字里可以看出來,他們的語言并不具有順序性。可以從任何的一點開始,甚至多點開始,而完全沒有方向感,想畫多少就可以畫多少。
他們所關心的,更多的是兩個語標之間的關系。比如,這兩個語標都是什么,比如“吃”和“飯”,從而得知吃的是什么,以及“吃”和“飯”之間所存在的關系,比如吃得好不好,多不多,或者飽不飽等等。
而于順序、因果,全然無關。
另外,這種mind map式的語言,構成了一種全景式的思維模式,也就是可以一眼看清全部的圖景,而不是一定要像人類一樣,從起點看起,遵循一定的路徑和方向,才能獲取信息。所以,這更加引發了小說下面的討論。
三、是語言決定了思維,還是思維決定了語言?
讀過這篇小說的很多人都會提出一個問題:到底是語言決定了思維,還是思維決定了語言?
七肢桶的語言模式與人類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但這到底是他們在這種語言模式的影響下形成了獨特的思維,還是因為他們的這種語言,是思維的映射和描繪呢?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但也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到底是語言在前,還是思維在前呢?恐怕難有結論。
但無疑,作者特德·姜深受薩丕爾·沃爾夫假設的影響,在小說里展示的不是語言對于思維的映射,而剛好相反,著重于語言對于思維的決定和影響。
所謂薩丕爾·沃爾夫假設,就是“所有高層次的思維都倚賴于語言。說得更明白一些,就是語言決定思維,這就是語言決定論這一強假設。由于語言在很多方面都有不同,沃爾夫還認為,使用不同語言的人對世界的感受和體驗也不同,也就是說與他們的語言背景有關,這就是語言相對論。”(百度百科)
對于主人公“我”來講,她在學習七肢桶人語言的過程中,無疑獲得了七肢桶人的思維方式。
首先,她對兩個相鄰的詞表現出了異常的敏感。比如她注意到蓋雷會用“超級”和“漂亮”相搭檔。
在讀小說的時候,可能會覺得這里有點怪怪的。確實,蓋雷作為一個物理學家,用詞不當是很正常的事情。這個細節不是在講蓋雷怎樣說話,而是突顯了“我”對于詞語間搭配的特殊敏感。七肢桶人注重兩個語標之間的粘合,也會用旋轉或其他的方式將語標連接,來表示主動、被動、程度等各種意思。對他們來講,兩個語標之間的聯系,明顯比線性的順序重要得多。而“我”對于兩個語標間搭配的敏感性正是在學習七肢桶人文字中獲得的。
其次就是順序觀念的喪失。這集中體現在我們所看到的另外一條主線上。也就是她與女兒的故事,“你一生的故事”。這個故事不是按順序講述的,也不是倒敘或者插敘,而完全是亂序的。正如“我”自己所說的那樣,她在用七語書寫的時候,擺脫了人類語言的線性,完全沒有了順序感。
第三,通過學習七肢桶人的語言,她自己也獲得了部分預知未來的能力。
這篇小說里所描繪的語言對于思維的決定和影響,是相當精彩的。當然,不止于此。因為七語還引發了更為深刻的思考。
四、因果論還是目的論?
七肢桶人的語言和思維,雖然沒有順序的概念,但卻并非沒有邏輯。
人類對于七肢桶人的突破口,出現在了費爾馬定律上。作者對于費爾馬定律給了很好的解釋:
“光如果走上任何一條理論線,它在旅途中所費的時間都比實際線更長。換句話說,一束光實際所取的路線永遠是最快的的一條。這就是費爾馬的最少時間律。”
但是,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說的,這篇小說并不想討論費爾馬定律,而是借用這一定律,來說明和總結七肢桶的文字和思維模式。
七肢桶人的語言就是一個mind map。“我”在后來發現,他們在寫文之前,頭腦中便有了一個全景式的圖景。正如光在計算路徑前,便把起點和終點全部考慮了進去。
再用一下上面舉過的例子。我們人類的語言中,可能會出現這樣的話:“我說話很流利,而琳達說話不流利。”
這是一條線性、單向的話語。而在七肢桶的文字里,卻是一個全景式的mind map。他們可以不必經過“我說話很流利”,甚至可以跳過“而”和“不流利”這樣的詞語,直接由“琳達”和“說話”兩個語標以及曲線的連接方式,便可獲得“琳達說話不流利”的信息。換言之,在七肢桶人全景式的思維圖中,可以很容易地獲取最短的路徑。
這就引出了因果論和目的論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模式。
人類的語言是線性的,因此便有了順序和因果的考慮。而七肢桶的語言是mind map式的,因此便發展出了一種同步并舉式的思維模式。
關于人類的因果模式的思維,作者做了這樣的描述:“我們依照先后順序來感知事件,將各個事件之間的關系理解為因與果。 ”
而七肢桶則是這樣的:
“前因與后果不再是各自獨立的兩個個體,而是交織在一起,互相影響互相作用,二者不可分割。觀念與觀念之間并不存在天生的、必然的排列順序,沒有所謂‘思維之鏈’,循著一條固定的路線前進。在我的思維過程中,所有組成部分的重要性都是一樣的,沒有哪一個念頭具有優先權。如果有優先權這個說法,那么,所有組成部分都具有相同的優先僅。 ”
正因為七肢桶人可以在同時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來理解它們,所以可以設定最小目的,或者最大目的。
關于因果論和目的論的不同,作者還用光折射的例子,做了很有趣的描繪:
“光以一個角度觸及水,然后改變其路徑。可以從因果關系的角度解釋:因為空氣與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變了路徑。
這是人類看待世界的方法。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這個問題:光之所以改變路徑,是為了最大限度減少它抵達目的所耗費的時間。這便是七肢桶看待世界的方法。兩種全然不同的解釋。”
這兩種對于光折射的不同理解,正基于了線性思維和全景式思維的基礎。人類的線性思維,從起點開始看到了光的終點,而后推斷光的路徑改變是因為折射率的不同。
而七肢桶人看到了光的全景,從目的論的角度出發,發現光原來選取了一條耗時最少的路徑。
思維的模式不同,看待世界的角度便不同,得出的結論便也不同了。
五、預知未來和自由意志是相悖的嗎?
然而,當獲悉了起點與終點,能夠自主地選擇路徑,就會有自由意志嗎?
在這里,作者明確提出來這是一個悖論。他用《歲月之書》這本記載了過去與未來一切事件的寓言做了比喻:
“按照定義,歲月之書永遠是對的;另一方面,不管這部書里說她會做什么,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選擇做出其他舉動。這兩個互相矛盾的方面如何統一起來?”
即便獲悉了《歲月之書》,人因為有了自由意志,所以改變了自己做事的方向。那么這個時候,《歲月之書》所記錄的內容還能是對的嗎?而可以被自由意志所改變的未來,還是可知的嗎?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著我們不可能預知未來。而我們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為我們直接體驗過它。意志是個人意識的本質部分。”
但隨后,作者又提出來另外一種假設以及更為深刻的問題:
“會不會出現另一種情況:預知未來改變了一個人,喚醒了她的緊迫感,使她覺得自己有一種義務,必須嚴格遵照預言行事?”
六、結論
很可喜的是,作者并不只提出了問題,同時也給出了答案。
正如“我”獲得了預知未來的能力以后,獲悉自己的女兒會在25歲時遇意外而死亡。
在這里,作者寫下了一段特別精彩的描述:
對七肢桶語言的學習將改變我的一生。正是因為這個事件,我和你的父親相遇,學會了語言B。兩者相加,使我和你有了相識的機會,就是現在,就在這個院子里,在月光下。再過許多年,我將與你的父親分手,再與你分別。這一刻留給我的將只剩下七肢桶語言。所以我希望專注地傾聽,記下每一個細節。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結局,我選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來的必經之路。我循路而前,滿懷喜悅,也許是滿懷痛苦?我的未來,它究竟是最小化,還是最大化?
這些問題充斥著我的腦海,這時你的父親問我:“你想要個孩子嗎?”我微笑著,說,“是的。”我把他的雙臂從我身上拉開,我們手拉著手,走進房間,to make love, to make you.
不錯,預知未來與我的自由意志是矛盾的。正因為能夠自由選擇,所以不可能有確定并且可以預知的未來。反過來說,如果已經知道了可以確定的未來,便不可能有對這個既定命運的改變和反抗。但是,人卻可以勇敢地面對這樣的未來,記錄下自己的路徑,獲得每一分欣喜和感動,以及對于人生的深刻體驗。
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說:“預知未來的人不會奢談未來,讀過歲月之書的人不會承認自己讀過它。”這并不是被動的宿命論觀點,而是對于未來和命運的一種極為深刻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