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1】
夏舒云每天放學后,喜歡走這條小路回家。白天在學校同晚上回到家一樣,都是鬧哄哄的,吵得她不得安寧。
唯黃昏時分,走在鮮有人出現(xiàn)的小路上,她才能舒口氣,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絲快樂和安全。
她從這里走回家還有一個原因。巷子口盡頭有一家店鋪,專門接收富人家的衣服來洗。
夏舒云每天都從這店鋪接些活,然后按規(guī)定時間將洗好的衣服送回來,以此貼補些家用。
雖然錢很少,但總好過被大伯母冷言冷語指責她在家里吃閑飯。
那天黃昏,夏舒云照例在放學后去店鋪接活。夕陽下的巷子兩旁,各色店鋪已經(jīng)敞開大門等待客人的光顧,零星有幾個行人擦肩而過,這份冷清正合了夏舒云的意。
那“砰砰”聲,就是在這一刻響起的。本來滿心愜意的夏舒云,嚇得捂住了耳朵,雙腳下意識向墻角挪去。
她不知道槍聲從哪里來,不敢隨便離開,便縮在墻角,看那幾個行人大呼小叫、四處逃竄。兩旁店鋪的伙計也慌忙跑出來把店門關(guān)上,躲進了屋。
那個高大的身影壓過來時,夏舒云正在心里盤算著要不要離開。他的出現(xiàn),著實又嚇著了她。
“小姐,抱歉,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那男人滿臉是汗,大口喘著氣。這個天氣,人們已經(jīng)穿上了夾衣。夏舒云驚魂未定,抬頭望向男人。不知為什么,她不怕他,雖然心跳快得險些蹦了出來。
“好,怎么幫?”
“我......” 男人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警察的叫喊聲已壓了過來,“快,別讓他們跑了,從那屋子跑走的,一個不可放過。”
來不及多想,夏舒云本能地投進那陌生男人懷里,雙手緊緊抓住男人后背的衣服。那男人順勢抱緊了她,不時用好看的手撫摸她的頭發(fā)。
夕陽下相擁的身影,給這經(jīng)歷了槍聲后的小巷帶來了溫馨。警察停下來,看了他們一眼,“快回家吧,這里不太平,回家去抱。” 說完,一隊人馬向遠處跑去。
夏舒云躲在男人懷里,大氣不敢喘,身體不住地顫抖。直到警察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了,那男人才松開了雙手。
他向后退了一步,定睛看夏舒云,“謝謝小姐救命之恩,衷心感謝。” 他沖她笑,可那笑并不好看,似乎還很痛苦。
他下意識用手捂住了腹部,夏舒云的目光停在了他按住肚子的手上。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鮮血正在慢慢順著他那修長好看的手指向下流。
她慌忙抬眼看他,眼前那張臉已經(jīng)變得慘白,嘴唇也沒了血色。
“你受傷了......” 夏舒云全然忘記這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她撲過去扶住了他。
她感到此刻他身體的重量全壓在了她身上,剛才抱她在懷里時的用力,這一刻已經(jīng)全然消失,他快倒下了。
“我送你去醫(yī)院......”
“不要,” 男人掙扎著拒絕,他的喘息聲好大,震了她的耳朵,“謝謝小姐......不必擔心,我家里有自己的醫(yī)生,可以幫我治療。”
男人想站直身體,最終放棄,他太虛弱了。他的聲音好輕,帶著懇求:“能不能麻煩小姐送我回家,我.....一個人......怕走不動了......”
夏舒云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很長的布條,那是她每次拿到要洗的衣服時,系布袋用的。
她拉開男人的外衣,熟練地將布條裹在男人的肚子上,系成結(jié)止血。然后將他的胳膊繞到自己的肩上,抓住他垂下的手,另一只手摟住他的腰,“嗯,我送你回家。我們?nèi)ハ锟冢抢锬芙械近S包車。”
她囑咐他用胳膊盡量自然地攔住腹部,以免被別人看出來。她的額頭滲出了汗,黃昏的風已有了涼意,可她覺得臉在發(fā)燒,心跳得厲害。
艱難地走到巷子口,正巧一輛黃包車經(jīng)過。她招手攔車,扶男人先坐了上去,自己隨后坐在他身邊。聽男人說了地址,車夫開始奔跑,她靠在椅背上,悄悄松了口氣。
【2】
黃包車在一幢豪華氣派的別墅前停了下來。男人被夏舒云攙扶下車,倚靠在大鐵門上想掏錢給車夫。夏舒云搶先從自己的小布包里拿了幾個銅板遞過去。車夫道謝后,拉著車走了。
夏舒云扶著男人,按響了門鈴。仆人走出來,驚叫道:“少爺,你這是怎么了?”
“沒事啊......別大驚小怪的......驚動了老爺,我又要挨罵。” 男人喘息著制止仆人的驚叫,順勢拉住了仆人的胳膊,輕聲對夏舒云說:“再次感謝小姐。我讓司機送你回家。改天,我......定去感謝你。”
夏舒云想拒絕,發(fā)現(xiàn)男人已經(jīng)虛弱得站不住了,便不再推辭。黑色轎車很快開到了夏舒云的面前。
她上了車回頭望,男人已經(jīng)不在,心里莫名有些失落。司機問她家住哪里,她輕輕說出地址,便轉(zhuǎn)頭望向窗外。此刻,晚霞已逝,天黑了。
聽到停車聲,堂弟堂妹歡呼著奔了出來。大伯母跟在后面,怪罪的神情中夾雜著詫異,雖然沒問一個字,但眼睛里已經(jīng)布滿了疑問,就等她自覺回答了。
夏舒云突然覺得疲憊不堪,匆匆跟大伯母打了聲招呼,便回了小屋,留下大伯母在背后狠狠地瞪了她好幾眼。
晚飯時,大伯母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抵過好奇,“送你回來的是誰?”
“我也不認識......就是路上看到他......好像是喝醉了,就送他回家,然后他就讓司機把我送了回來。”
大伯母對這個回答很是不滿,也不信。還想說什么,被丈夫攔了下來,“舒云,社會很亂,你一個女孩子,還是不要太過熱心。喝醉酒的人,更不能靠近,記住啊!”
夏舒云點了點頭,輕聲說以后不會了,便繼續(xù)低頭吃飯。這天的晚餐,除了跟平時一樣無味,每個人心里還多了些思量和盤算。
【3】
再見那個男人,是一個月后的一個清晨。夏舒云吃過早飯,準備去上學,在樓下看到了笑容可掬的他。夏舒云有些詫異,更多的是不安。周圍已經(jīng)有鄰居在指指點點。
這個巷子居住的多為市井人家。對這些辛苦討生活的人們來說,最大的樂趣,就是鄰居家的是非八卦。
夏舒云成了孤兒后在大伯父家寄人籬下。大伯母指桑罵槐、竭盡所能表達自己對夏舒云給他們帶來麻煩的罵聲,鄰居們都聽在耳里,記在心中。
趴墻根給他們帶來了辛苦生活中的快樂。于是每次快樂后,再見夏舒云時,便會做出一副他們自己也搞不懂的神情,不知是喜是悲,還是幸災樂禍中也帶著些愧疚和同情。
而這天早晨,看到一個高大斯文又不失帥氣的男人站在樓下,等的竟是夏舒云,鄰居們不禁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起來。他們都能看出來,這男人氣度不凡,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怎么會來找夏舒云,又怎么可以來找她。
看到面露忐忑的夏舒云,那男人露出笑容,大方地走上前,無視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的市井眾生,“小姐好,請讓我送你去上學。”
夏舒云被男人拉著手,慌忙低下頭,不去看周圍鄰居的表情。這天的小巷似乎比平時更熱鬧,也更長了。
“先生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住?” 終于走出了鄰居的視線,夏舒云不解地問。
“忘了那天,是我的司機送你回的家?” 男人扭頭看她,臉上的笑容讓她覺得很溫暖。
清早的街道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喧囂。討生活的人們沉著臉、皺著眉,大呼小叫,疲于奔命。車水馬龍中,男人的淡定從容,很是顯眼,夏舒云不禁在心里暗暗歡喜有他在身邊陪伴。
男人告訴她,他叫穆白山,再次感謝那天她救自己于危險中,并把那晚的車費遞了過去。夏舒云推辭不掉,只好收了錢,淺笑道:“換作誰也不會見死不救的。先生看上去不像壞人。”
穆白山呆呆地注視了夏舒云好一會兒,直到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才收回目光。她的單純和善良,讓他心疼。
“你的傷?” 她猜應該是全好了,看他的臉已經(jīng)有了血色,人也有了精氣神。
“全好了,這一個月總惦著來謝你。這個周末,不知能否請小姐吃飯,以表我真誠的感謝?”
夏舒云心里著實高興。但欣喜過后,還是暗淡了神色,她要利用周末多洗些衣服。穆白山聞言難掩失望的神情,還想說什么,又怕耽誤她上課,“好吧,先去上課,回頭再說。不知,我能不能知道小姐的芳名?”
夏舒云沖他抿嘴一笑,“夏舒云”,說完便轉(zhuǎn)身向校門口走去。朝陽下,夏舒云清純的笑容和優(yōu)雅的背影,引得穆白山在校門口呆立了好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遠方。
【4】
那個周末,夏舒云照例很早起床,給家人做了早餐后,便去巷子口的水龍頭接水洗衣服。從店鋪接來的活不少,天已漸涼,一盆衣服若洗完,估計手指又要僵硬好久。
夏舒云輕輕地嘆了口氣,吃力地將盛滿水的大盆搬到一旁,開始洗衣服。
這時,一只大手按在她的雙手上,她驚訝地抬眼,看到了穆白山。她心里一陣歡喜,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先生,你怎么來了?”
“想請你去吃飯,怕你不答應,就直接來了”,穆白山的聲音溫柔沉靜,夏舒云覺得這聲音跟清晨的陽光一樣暖。
夏舒云露出為難的神情,“我得洗完這些衣服,否則它們干不了,我到時交不上活,會被扣工錢,也會影響信譽......”
沒等夏舒云說完,穆白山便對一直站在身邊的中年婦女說:“張媽,那就辛苦你了。”
那中年婦女帶著得體的微笑,向穆白山輕鞠一躬,“少爺放心吧,今天天黑前,這些衣服都會被熨平整,等夏小姐來取。”
夏舒云驚得瞪大了眼睛,她可從來沒想過還有人可以替她洗衣服,她得錢。
穆白山見夏舒云執(zhí)意拒絕的模樣,認真得可愛,不禁笑著說:“張媽是看著我長大的。我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二話沒說,就答應幫你了。不必介意,舒云。我說過要感謝你,你總要給我機會的,對不?”
夏舒云發(fā)現(xiàn),穆白山的話總讓她在感到溫暖的同時,沒了拒絕的機會。她沖張媽深深鞠了一躬,“那就有勞張媽了,非常感謝您。“
夏舒云跑回家時,大伯父一家已開始吃早餐。沒人問她是否吃過了。她向大伯父大伯母問候早安后,回房間拿了書包,輕聲說:“我去圖書館借書,然后跟同學一起溫習,大伯伯母不必等我吃飯了。”
她說完走出家門。樓梯是木制的,踏在上面的腳步聲很重,卻沒能擋住大伯母的不滿,“周末不知多做些家務,就想著往外跑,吃閑飯還這么理直氣壯。”
緊接著是大伯父的勸阻聲,“哎,少說兩句吧,畢竟也是大姑娘了,總不能一直憋在家里......”
夏舒云往樓下跑去,耳朵里滿是大伯母的罵聲,心里很煩很痛。
她盼著快點畢業(yè),快點找到工作。那時一定要搬出去住,這樣就不用再看大伯母的臉色,聽她的罵了。
【5】
坐在穆白山的車上,夏舒云緊張的同時也覺得歡喜。她借著回答穆白山的關(guān)切,鼓起勇氣側(cè)頭仔細看了他,“我已經(jīng)習慣了,伯母總是這樣罵的。罵出來,她也就痛快了。畢竟我寄人籬下,總要聽人罵聲的。”
穆白山的側(cè)臉像極了她在美術(shù)書上看到的將軍,英挺又不失溫柔,她覺得有他在身邊,她什么都不怕了。
穆白山快速側(cè)目看了夏舒云一眼,他不想這個溫婉柔弱的女孩被別人罵,親人也不行。
周末的清晨,街道上鮮有行人,車也不多。穆白山將車停好后,帶著夏舒云來到黃浦江邊。
父母離世后,就被送到大伯家,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夏舒云還是第一次來到外灘,看到黃浦江。
陽光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一股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夏舒云不禁閉上了眼睛,貪婪地呼吸著江水的味道。
穆白山靜靜地站在夏舒云身旁,耐心等待她從沉浸中醒過來后,認真地對她說:“洗衣服耽誤時間,也掙不了幾個錢。不如你來我家,給我弟弟當家教吧。弟弟從來也不愛學習,但父親卻對他抱以極大的希望。你若有耐心,忍受得了小孩子的頑皮,就來試試吧。”
夏舒云知道這份工作比洗衣服要好得多,無論如何,她不用再將雙手浸在涼水里,耗時許久,只換幾個銅板。
可她不敢接受如此大的恩賜,畢竟穆白山對于她來說,還是個陌生人。
“先生好意我領(lǐng)了,只是我自己還是個學生,哪有資格給人當家教呢。”
“能在市女中讀書的人,不是家境優(yōu)越,就是學習極好。我想舒云你一定是屬于后者的。別推辭了,請你來吧。我說過,我定要感謝你的救命之恩,請你給我個機會。”
夏舒云又一次被穆白山真誠的話語和溫柔磁性的聲音感動了,他那俊朗的臉龐,高大的身影,這一刻給了她無比的溫暖和渴望。
夏舒云答應去做穆白山弟弟的家庭教師,她感到穆白山聽聞她的決定后,悄悄舒了口氣。
她隨著他在岸邊漫步,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這一刻,陽光下的黃浦江寧靜而美好,而夏舒云的心卻跳得厲害。
中午時分,穆白山帶夏舒云去了老字號館子。他點了一桌子招牌菜肴,夏舒云卻沒吃多少。她喜歡聽穆白山說話,看他吃。
若是對了心思的人,時間便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就流走了。當穆白山結(jié)好賬,準備送夏舒云回家時,她覺出了失落。還沒分開,卻已經(jīng)在盼著下次見面了。
【6】
夏舒云那個周末去了穆家,見到了穆老爺和穆家二少爺青山。去之前,穆白山已經(jīng)告訴她,家父雖然不茍言笑,人卻十分善良,不會刻意為難任何人。
而弟弟只不過是個頑皮的孩子,單純淘氣而已,卻絕不會惡作劇令別人難堪。
夏舒云很感激穆白山的提前安撫,這讓她在走進穆家豪華別墅時,沒那么緊張了。
傭人請來了穆老爺,夏舒云禮貌地向他鞠躬問好。她眼中的穆老爺,雖然滿頭白發(fā),卻極有精氣神。目光炯炯有神,笑容可掬透著慈祥。
他請夏舒云坐下,吩咐傭人倒茶后,真誠地說:“聽白山說,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我還沒機會感謝你。這次能給青山補習,你對我們家就是恩上加恩了。以后你或你家人若有什么需要,請不要客氣。”
夏舒云連忙擺手,“伯父您快別這樣說,我可不算是穆先生的救命恩人。那種情況下,誰都會伸手相救的,他受了傷。而這次,其實是穆先生在幫我,我應該感謝他和您才是。”
穆老爺開朗地笑了幾聲,慈祥地注視夏舒云,“好了,我們就都不要客套了。以后,你就安心在我家教書吧。”
夏舒云看了眼在一旁微笑注視她的穆白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謝謝伯父,我會努力教二少爺,盡量不讓你們失望吧。”
穆青山站在哥哥旁邊看夏舒云,心想,這姐姐長得真好看,看著好親切,比以前那些家庭教師都好。
夏舒云學習之余,開始了在穆家的家教生涯。雖然她發(fā)現(xiàn)穆白山說得沒錯,青山少爺似乎從來沒認真學習過,基礎(chǔ)極差,也對學習充滿了排斥與厭惡,但她依然為了穆白山的好心和穆老爺?shù)男湃危眯膶Υ嗌健?/p>
她為青山補習國文,每次去教課之前,都會把要講的內(nèi)容準備充分。她自己制作了小卡片,將那些唐詩宋詞謄到上面,還配上圖,便于青山記憶。
她發(fā)現(xiàn),青山很喜歡音樂,每次她去教課時,走進他的房間,定有音樂在回蕩。她想,也許把詩配上樂,更能激起他的興趣。
她并不會譜曲,卻有極強的樂感,在心里哼上幾遍,就能記住旋律。她只是想做個嘗試,沒想到,青山竟然因此而喜歡上了那些以往令他頭痛的古詩詞。
那天,她給青山講解《虞美人》。因為生字詞不少,青山頓時泄了氣,手杵著腮幫,用筆戳著白紙,以示自己對這古詩的畏懼和厭惡。
夏舒云有些著急,也有些不悅。她停下來,不再費力講解詩意,而是注視著青山,把昨晚想到的旋律唱了出來。
當唱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時,她的聲音哽咽,眼眶紅了。青山并不懂這古詩的意思,但卻被這凄楚婉轉(zhuǎn)的旋律吸引打動了。
“夏老師,為什么這曲子這樣悲切?這詩到底講的是什么?”
夏舒云心里暗喜,趁著青山興致濃,把昨晚準備的課案認真講了一遍。青山邊聽邊點頭,表示自己在認真聽講,而且聽懂了。夏舒云這一刻覺得很有成就感,一晚上的辛苦沒有白費。
她想了想,又對青山說:“李后主的心情,其實一點不難理解。就好比,青山你現(xiàn)在住在這樣漂亮的房子里,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是突然有一天,你不再能住這樣的房子,過這樣的日子,就像現(xiàn)在,我們自己的國家卻被日本人占領(lǐng)、統(tǒng)治著,你說,你會不會難過?你的憂愁多得像什么呢?”
“多得像江水嗎?”
“嗯,多得像流動的江水,數(shù)不清道不明。”夏舒云不禁摸了摸青山的頭。這個小男孩其實很聰明,她想自己應該是能把他的國文教好的,只要她用心,只要他愿意學。
課程結(jié)束了,她跟青山道別。離開時,發(fā)現(xiàn)穆白山站在門外,見她出來,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微笑。
“講得很棒,夏老師。”
“見笑了,先生。我沒做過家教,其實不懂怎么講。”
“可是你卻讓青山沉下心來認真學習了。父親給他請了那么多家庭教師,還沒有一個人能有你這樣的本事,雖然她們都有過豐富的教學經(jīng)驗。所以可不可以說,經(jīng)驗固然重要,可是真心更為可貴?”
夏舒云定定地望著穆白山,她想自己的臉一定很紅。得到他的認可,她開心的同時,也覺得幸福。
【7】
大伯母發(fā)現(xiàn)這段日子,夏舒云不再洗衣服,給的家用卻比以往多了不少。問她,她只說找到份家教工作,便不愿再多說。
大伯母很氣夏舒云這種性格,看似好脾氣,實際上卻透著骨子里的倔強。她已聽不止一個鄰居說起那個早晨,一位富家少爺在樓下等舒云的事。心里暗自妒忌之外,也有些許的快樂。
她想,如若舒云能嫁個好人家,自己一家也能沾些光。畢竟這十幾年,自己收留了這個孤兒,她若攀了高枝,總不能忘恩負義的。
大伯母這樣想著,竟然覺得自己很高尚,全然忘了這些年對夏舒云的謾罵和冷眼。
那個周末清早,看夏舒云又要出去,大伯母不禁問道:“是去找那個富家少爺嗎?我是支持你的。趁著年輕,找下個好人家,一輩子享福。到時,可別忘了我們,也記得提攜你的堂弟妹啊。”
夏舒云聽著心里不舒服,沒理會大伯母期盼她應允的目光,說了聲“伯母再見”,就下了樓。
大伯母在后面撇嘴,嘟囔的聲音,刻意得讓夏舒云聽得真切:“神氣什么,人家是富家少爺,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我為了你好,你別不識好人心,錯過機會,有你哭的時候。”
冷風吹在夏舒云的臉上,她悄悄舒了口氣。讓大伯母猜中了心思,夏舒云覺得很是失落。好幾天沒看到穆白山了。
她每天放學,依然會走那條小路回家。總在心里盼著能再見穆白山,跟他并肩同行一段,可終歸沒能如愿。
每次去穆家給青山上課,也盼著能看到那張令她覺得溫暖和渴望的臉。可一連幾天,都不見穆白山。她有次在離開時,忍不住問青山,哥哥是不是很忙?
青山搖頭說不知道,不過哥哥確實有段日子沒回家了,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夏舒云聞言后,悵然若失。
到了穆白山家,青山已在屋里等她上課。她檢查了上次布置給青山的作業(yè),同時聽他背了書。從檢查結(jié)果看,青山學習越來越上心。
夏舒云倍感欣慰,我沒辜負穆先生的好意和穆老爺?shù)钠谕O氲侥掳咨剑男挠滞戳艘幌隆K偷負u了搖頭,告誡自己不能分心,縱然再想念,也不能耽誤了講課。
她確實沒再想穆白山,時間就在她認真講課的時候流走了。
等她為青山布置完作業(yè),準備告辭時,她才發(fā)現(xiàn),其實她不能閑下來,穆白山的樣子是那么輕易地在她放松的一瞬間,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
她輕聲嘆了口氣,準備跟青山告別時,他神秘地對她說:“夏老師,我哥哥回來了。他怕影響你上課,讓我課后再告訴你。”
夏舒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心“怦怦”跳得讓她發(fā)慌。她猜,此時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的喜悅與興奮,包括青山這個小男孩。
“哦,回來就好。許是近日工作太忙,無暇回家吧。”
她在暗中使勁摳手心的肉,希望心中的期盼不要流露得太過明顯。
她隱約感到,自己在興奮的同時,也有些許失落。如若他在乎我,不會多日不出現(xiàn),卻不托人給我半點消息。
夏舒云低下頭,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她渴望見到他,但也在心里告誡自己,若他不出現(xiàn),絕不可主動去尋他。
說到底,感情的事來不得半點勉強。她在腦子里迅速地過了一遍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交集,遺憾地發(fā)現(xiàn),也許自己只是單相思。
就在她快要走出大門時,她熟悉的溫柔沉靜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舒云。”
她下意識停下腳步,猛地回過頭,看到穆白山正在不遠處沖她笑。她大腦一片空白,沒有絲毫猶豫向他飛奔過去。
不知是速度太快,還是她內(nèi)心太過渴望,總之,她投進了他的懷里,緊緊抱住他的身體,比那個救他的晚上他的擁抱還要緊。
她太激動,太興奮了,那顆為他而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卻無法平靜。所以,她忽略了一個細節(jié),穆白山的雙手并沒有抱住她的身體。
直到一個柔柔的女聲喚“白山”,夏舒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瞬間離開穆白山的身體。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激動與興奮中,沒有穆白山的參與。
【8】
她順著聲音尋去,看到一個女人站在不遠處看她。那女人個子不高,模樣端莊中透著一股冰冷。雖然嘴角上揚,眼里卻沒有笑意。
穆白山也在看那女人。隨后,他迎了上去,笑著摟住那女人的肩膀,帶她一起走到夏舒云的面前,“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夏舒云小姐,青山的家庭教師,我的救命恩人。”
他沖夏舒云笑笑,又側(cè)頭看懷中女人,“這位是李天意,我的女朋友。”
夏舒云愣愣地看穆白山和他懷里的女人,突然覺得胸口憋悶得喘不過氣來。她下意識捂住前胸,極力控制想要涌出的淚水。
李天意似笑非笑地看了夏舒云一眼,“聽白山提起過那晚您對他的相救,要感謝您啊,夏小姐。若那晚他出了什么意外,對我來說,將是滅頂之災。這樣看來,您也算是我的恩人。”
夏舒云木然地聽那女人清晰的話語,感受她居高臨下的得意,她想快點逃離了。
穆白山突然發(fā)現(xiàn)夏舒云的臉色慘白,嚇了一跳,不安地說:“舒云,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臉色這么蒼白?”
沒等夏舒云回答,李天意不緊不慢先開了口:“白山你倒是很用心......”
穆白山不悅地看了女人一眼,沒理會她,而是過去扶住了夏舒云,“我送你回家。”
夏舒云沒有拒絕,虛弱地被穆白山扶著走出大門,留下那李天意怒視他們的背影,咬緊了牙。
【9】
車里的溫度適宜,可夏舒云依然覺得渾身發(fā)冷,牙齒打顫。穆白山關(guān)切的詢問,惹得她更加難過,委屈的淚水終于沒忍住,流了下來。
“出什么事了嗎,舒云?為什么流淚?” 穆白山一臉茫然。
夏舒云吸了吸鼻子,深深地喘了口氣,“好多天沒見到你了,也沒有你的任何消息,心里慌得不行。沒想到今天能見到你,更沒想到會見你的......女朋友。”
“哦”,一直注視著前方開車的穆白山,此刻下意識側(cè)頭看了眼夏舒云。眼淚沾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她整個人沉浸在悲傷中,這讓她更有種凄楚的美。
他強迫自己專心開車。成年男子理解起女孩子的心思,并不件費勁的事情。他不希望夏舒云受任何傷害,哪怕是無意識對她造成的傷害,在他看來,也是不能原諒的。
車內(nèi)一片令人尷尬的寂靜,兩人都不知如何開口。空氣似乎凝結(jié)了,透著一股沉悶的氣息。穆白山搖下車窗,冷風瞬間吹進車里。穆白山聽到夏舒云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他也悄悄地吸了股冷風。
“她是我的發(fā)小,我們兩家是世交。你還記得救我的那晚嗎?”
“嗯,記得。”
“可你從來沒問起過那晚的事。我猜你有疑問,但卻忍著沒問,對吧?你是個善良且懂事的女孩子,所以我也不想你知道得太多......”
夏舒云看了他一眼,“現(xiàn)在,我想知道,關(guān)于你......關(guān)于......她。” 她不確定穆白山是否喜歡自己,但她知道,她想他,她渴望他。
穆白山?jīng)]接話,他徑直把車開到了黃浦江邊。他知道夏舒云喜歡那滔滔江水的意境。對于這個救過自己,又對自己充滿深情的女孩,他心存感激,也有愧疚。
這是第二次與他并肩看江水,夏舒云還記得那天的喜悅和對穆白山的動心。只是感嘆,江水依舊,而他卻不可能屬于她了。他們在江邊一個空椅上坐下,四周無人,只有風和幾只小鳥飄來飛去陪伴他們。
“你救我的那個晚上,我和李天意,還有幾個小組成員,正在商討一項重要的行動計劃。我信任你,舒云,但并不想你知道太多,為了你的安全,請你相信我。你只要記住,我們是為了我們的民族不遭踐踏和欺負,而愿意付出生命的人,就行了。”
穆白山停下來,小心翼翼地注視夏舒云的反應。她沒有驚慌,也沒有詢問,就這樣靜靜地看他,用眼神鼓勵他說下去。
穆白山抿了抿嘴,繼續(xù)說:“我和天意兩小無猜時就在一起,長大后,很自然就屬于了彼此。這些天,我沒回家,也沒給你消息,確實是因為有大事要處理。我很抱歉,讓你擔心了。也特別感謝你對青山的付出。父親說,青山最大的變化就是,他愿意自覺學習了。這都是你的功勞,舒云,真的衷心感謝你。”
夏舒云幽幽地望著穆白山那張英氣十足的臉,在心里悄悄跟他說,我并不需要你感謝。而我需要的,你不會愿意給我。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那晚就跟你說過,你看上去不像壞人。可是我無論如何沒想到,你是英雄”,夏舒云沖穆白山笑了笑,可穆白山看到的,卻是她的眼淚,“你們很了不起,也很偉大。那以后要多加小心啊,你們的工作一定特別危險......”
她說不下去了,縱然心里舍不得,這一刻,她還是想離開他,免得呆得越久,記憶越深,想忘都忘不掉了。
夏舒云告訴穆白山,她想回家了。看他還想說什么,夏舒云咧嘴露出一個極不自然的微笑,夸張地作著開心狀,“你不用送我了,快回去陪李天意吧。”
她知道他在凝視她的背影,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心疼。她沒回頭看他,她永遠不會讓他知道,她好羨慕李天意。
【10】
穆白山追上夏舒云,執(zhí)意要送她回家。夏舒云不再推辭,但一路上卻沒說一句話。
下車后,她的一聲“謝謝”拉開了她與他的距離,這讓穆白山很難過。
他沒想到,她會對自己產(chǎn)生感情;而他知道,除了關(guān)心和善待,他無法給予她所渴望的。
到家后,李天意還沒走。看他回來,便迎上去,拉住了他的手,“你看上去有些疲憊,還好吧?”
“這幾天熬夜,是有些累了,不要緊,你不要擔心。倒是你,這一個多月你到哪里去了?說實話,今天你突然出現(xiàn),我雖然興奮得不行,但也很意外。那晚分開后,我一直惦記著你,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你。甚至連伯父伯母都不知你的去向?”
“為了躲避巡警和日本憲兵,我就沒回家。跟孫啟明他們一起去了鄉(xiāng)下。你知道現(xiàn)在鄉(xiāng)下比城里安全。”
李天意已經(jīng)依偎在穆白山的懷里。她似乎還沒從一個多月前那個逃跑夜晚的恐懼中恢復過來。
穆白山抱著她,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fā),“不說了,對你來說,最好忘了那晚,別怕,有我在呢。”
李天意抬頭望他,心中涌起一陣暖流,情不自禁吻住了穆白山的雙唇。多日未見,穆白山的吻是投入且熱烈的。李天意配合著他的熱情,心里卻充滿了忐忑和恐懼。
夏舒云照舊在放學后,到穆家給青山補習。只是,她開始刻意回避任何可能見到穆白山的機會,雖然她心里每時每刻都渴望著他。
好在穆白山這段日子似乎很忙碌,她下課時,他還沒回家,想碰到,并不容易。
那個周末的下午,夏舒云教完課,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家離穆家距離不近,若在以往,穆白山肯定會開車送她回家。趕上周末時,還會請她喝個下午茶。
知道李天意的存在后,縱然再渴望與穆白山獨處,夏舒云也會在最后一刻說服自己,克制住對他的渴望,獨自回家。
她不想把周末的時光都埋在家里,聽伯母的謾罵;又不再能跟穆白山并肩同行。于是她就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這樣走到家時,天也就黑了,她面對伯母的時間就會短些。
周末的大街上,黃包車、機動車、行人,沒規(guī)矩地亂行一氣,整個道路因此熱鬧得很。這份雜亂倒是幫了夏舒云的忙,讓她暫且忘了失去愛人的痛。
李天意的身影,是突然闖入夏舒云視線的。她不禁莫名緊張起來。李天意在離夏舒云不遠的一家咖啡店門口,正與兩個男人面對面鞠躬,她并沒看到不遠處的夏舒云。
兩個男人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三人便走進了咖啡店。夏舒云快跑了幾步來到咖啡店門口,透過窗戶,看到李天意三人坐了下來。她有些猶豫不決,要不要進去。
心中的預感和不安,激起了她的勇氣。她悄悄平復了一下劇烈跳動的心臟,推開旋轉(zhuǎn)門走了進去。
正值喝下午茶的時間,咖啡店客人不少。店里服務員不多,夏舒云走進去時,沒人招呼。她便悄然走到李天意背后座位上,坐了下來。
背后三人的聲音,在舒緩音樂的伴隨下,輕易飄進夏舒云的耳朵里。雖然他們刻意壓低了聲音,背對背的距離,還是讓夏舒云聽了個真切。
“已經(jīng)打探清楚,明天下午兩點,穆白山會在明都大酒店與他們組織的人匯合,然后一同前往陸軍醫(yī)院,營救那條被捕的大魚。”
李天意的聲音透著冷酷,夏舒云倒吸一口冷氣,眼前浮現(xiàn)出那張面帶微笑卻毫無溫暖的臉。
“李小姐的情報,我們是否可以相信呢?” 其中一個男人輕聲問。他的中文說得蹩腳,但能聽得懂。
“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您大可以放心。自從在獄中歸順了你們,自然不會有欺騙。說到底,我沒有什么信仰,只想好好活命。”
李天意說得淡然,夏舒云想起穆白山那天說,她是他的女朋友,他受傷的那個晚上,他和她在一起商量重大的行動。
夏舒云并不知道穆白山和李天意他們在做什么,但她相信穆白山是好人,就如他所說,他們是愿意為這個民族付出生命的人。
李天意的話讓夏舒云突然間明白,她已不再是穆白山的戰(zhàn)友,而是會給他帶來災難的敵人。
夏舒云緊張得險些喘不過氣來。現(xiàn)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去告訴穆白山,明天下午對他和他們來說是危險的,一定不能去明都大酒店。
她慌忙站起身向咖啡店大門走去,險些與一個迎面走來的侍者撞個滿懷。
侍者連忙道歉,并問小姐是否要結(jié)賬,夏舒云顧不上理他,奪門而出。
大街上等待客人的黃包車不少,她隨手招了一輛,跳上去,吩咐車夫快點。
車夫看出夏舒云心急火燎,沒敢耽擱,一路拼命奔跑,可夏舒云依然嫌慢。
好幾次,她都站起來喚車夫再快點,嚇得車夫高喊:“小姐請坐下,危險。”
【11】
終于到了穆白山家,夏舒云從書包里掏出銅板按在車夫手里,沒理會車夫的告知,“小姐,不用這么多的”,快步跑向別墅大門,她祈禱穆白山此刻能在家,不要讓她撲個空。
謝天謝地,他在家。夏舒云松了口氣,這才感到緊張后又放松的肚子,痛得沒理由。
穆白山跟著傭人走出來。看到滿臉通紅,滿頭大汗的夏舒云,連忙請她坐下,“怎么了舒云,出什么事了嗎?”
夏舒云搖了搖頭,并沒坐下。她急切地對他說:“先生快走,明天一定不能去明都大酒店。李天意已經(jīng)把你的行動告訴了日本人。”
“別瞎說,舒云,我沒有什么行動。李天意又怎么可能跟日本人有交集。”
穆白山不愿相信,但他隱約覺得夏舒云沒瞎說。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否則怎會曉得他明天的行動。
他從未告訴過她,不想她卷入危險。難道是李天意有問題?這是唯一的解釋,但他不愿相信。
“我沒瞎說,先生信我。我剛剛在咖啡店看到了李天意,聽她跟兩個男人說起你明天的行動。先生快走,夜長夢多。”
“不能一走了之”,穆白山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明天會有好幾位同仁參加行動,我必須去通知他們行動取消,否則他們的命運不堪設(shè)想。”
“我去!先生,我去通知他們,你現(xiàn)在就走,走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回來。” 夏舒云覺出了生離死別的悲痛,她不想他出事,雖然他永遠不會屬于她。
穆白山不同意,這太危險。無法給予夏舒云渴望的愛情,已令他愧疚不已。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她為了自己而去冒險,他不值得她這樣做,她也不應該卷入進來。
“為你,我愿意。” 夏舒云沖穆白山咧嘴笑了笑,眼淚流了下來。
穆白山心痛不已,不禁上前抱住了她。這是他第二次擁抱自己,夏舒云知道這不是出于愛。但這懷抱的溫暖,足以讓她心里踏實,讓她有勇氣去為他抵擋風雨了。
“先生放心,我一個女學生,沒人會注意到我的。我一定會把消息傳給你的同仁們。但你要答應我,馬上就走,走得越遠越好。”
穆白山在夏舒云的要求下,寫下了同仁們的住址。她努力記住每一個字后,將那紙條別進衣兜里層。然后深深注視了穆白山一眼,“先生,再見了,保重。”
穆白山望著夏舒云匆匆離去的背影,眼前模糊。
【12】
夏舒云按著紙條上的地址,一一通知過去。聞言者除了驚訝,也心存感激。他們并不認識這個女孩子,卻無不為她的勇敢和忘我而深感欽佩。
當夏舒云招了一輛黃包車,準備去通知最后一位穆白山的戰(zhàn)友時,沒想到與李天意打了個照面。
夏舒云沒有面對險境的經(jīng)驗,一個讀書的女孩子,面對一個已投敵的特務,本能地感到了恐懼。她愣在原地片刻,猛地轉(zhuǎn)身向遠處奔跑。
李天意何等聰明,她馬上意識到,夏舒云看到她時的恐懼神情,絕不是因為心痛和憎恨她與穆白山的戀情,那么她肯定知道了自己的秘密。這個猜測讓李天意出了一身冷汗。
絕不能讓這個稚嫩的女孩壞了自己的好事。她體驗過日本憲兵手段的殘忍和毒辣,她可不想陪了夫人又折兵。
李天意大叫一聲:“站住!”
夏舒云害怕極了,拼盡全力向前方跑去。她后悔平日里從沒認真對待過體育課,否則現(xiàn)在也不至于喘得厲害,卻跑不遠幾步。
李天意沒費什么力氣就追上了夏舒云。她一把揪住夏舒云的衣領(lǐng),“你跑什么,夏小姐?怎么見到我會如此害怕?”
距離太近了,李天意那雙透著陰冷目光的丹鳳眼,像要插進夏舒云的身體里,她感到了那目光的鋒利。
“你讓我害怕,也讓我惡心。” 夏舒云喘息著,心里的恐懼卻在這話說出口后,減弱了。
“話別說得太早,夏小姐。也許接下來,你要求我,才能再見太陽。”
李天意揪著夏舒云去了日本憲兵隊。夏舒云在途中,趁李天意拉著她向前奔的當兒,掏出那張寫滿地址的紙條,撕了個粉碎。
李天意畢竟不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工,沒想到應該先捆了夏舒云的雙手。她更沒想到,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會有這般勇氣,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毀了線索。她憤怒地狠狠扇了夏舒云一記耳光。
到了憲兵隊,她把夏舒云交給跟她在咖啡店見面的那兩個男人,氣急敗壞地說:“現(xiàn)在就去抓穆白山吧,該死的女人!他肯定不會去明都大酒店了。再不抓捕,恐怕他就跑了。”
日本憲兵果然撲了個空。穆老爺抖動著花白的胡子,怒斥日本憲兵一定是搞錯了,他的兒子怎會做違法的事情。
礙于穆老爺在社會上的地位,日本憲兵不敢對他亂來,說了幾句無用的狠話后,便沒再為難穆家人。
日本憲兵司令高橋橫一在陰冷的審訊室瞪著夏舒云,一只手不停地摸著下巴。那個李天意,就是在他冷酷兇狠的目光下,稍微動些刑,便耷拉了腦袋。
眼前這個柔美溫婉的女孩,看著比李天意單純得多,拿下她,更不在話下了。想到這里,高橋橫一竟然笑出了聲。
夏舒云渾身顫抖。她害怕高橋橫一的笑聲,他的目光更令她恐懼。李天意坐在他身邊,目光跟他一樣兇狠,好像還有些憤恨和她讀不出來的意思。
“告訴我,夏小姐,穆白山在哪里?”
“我不知道,好久沒見過他了。” 夏舒云通紅的臉龐和緊張的神情,讓審訊者意識到,她在隱瞞。
“哦,不,夏小姐,不要說謊,我不喜歡說謊的女孩子。你看看這位李小姐,就很懂事,所以不僅免受皮肉之苦,還能有享受美好生活的機會。”
夏舒云瞅了一眼李天意,后者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情。
“我沒說謊,確實不知道他在哪里,好久沒見他了。李小姐是他的女朋友,應該比我知道得清楚。” 夏舒云漸漸冷靜下來。
李天意沒想到進了憲兵隊,夏舒云竟能這般冷靜,她氣急敗壞地沖上去,給了夏舒云一記耳光,“你胡說,誰是他的女朋友?不是你在喜歡著他嗎?”
高橋橫一大吼一聲:“夠了,別在我這里說沒用的話。再給你一次機會,他在哪里?”
夏舒云閉上了眼睛,審訊室一陣寂靜。高橋橫一狠狠地搓了下雙手,一揮手,沖著兩個彪形大漢說:“來吧,伺候一下這位英勇的小姐。”
【13】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夏舒云費了好大力氣,終于睜開了眼睛,卻發(fā)現(xiàn),審訊室沒有窗戶。她不記得這是第幾次暈過去了。
打手們的咆哮聲,讓她害怕得渾身發(fā)抖,忍不住痛哭流涕。她在恍惚中意識到,他們只要知道穆白山在哪里,自己就不用受酷刑了。
腿動不了了,雙手被捆在椅子上,似乎還通了電。她覺出了麻,試著動動手指,沒力氣。
那個光著膀子的胖子,滿身滿臉都淌著臭汗。他打她最賣力,也讓他自己氣喘吁吁。
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舉著燒紅的烙鐵,威脅她說,時間不多了,這個滋味你若嘗了,估計也就能閉眼了。
夏舒云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血水還在往地上滴。他們對她動刑時,她在絕望的哭喊中,恍惚看到了穆白山。
他現(xiàn)在在哪里?是不是聽了我的話,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打手們還在不停地問她相同的問題,“他在哪里,快說!”
她心定了,這個問題只要一直在問,說明他就是安全的。她多扛一會兒,他就能跑得更遠一點......
【14】
穆白山那天聽了夏舒云的話,乘船離開時,黃浦江邊還到處能聽到報童的叫賣聲。
等他再次踏上外灘的臺階,那里已經(jīng)無人賣報,取而代之的是滿街的高音喇叭的喧囂和吶喊,震得人耳朵疼。
他于是好多年都不敢再去外灘,聽不到那高音喇叭的咆哮,他能感到內(nèi)心有了些許的安寧。
暮年時的穆白山依然喜歡去黃浦江邊看江水。外灘此時已成為聞名于世的地方。除了過去租界留下的古樸威嚴的建筑群,更立起許多能顯示這座城市發(fā)展和變化的現(xiàn)代化大廈。
他的聽力已經(jīng)減退得厲害,周圍游客行人的叫喊歡笑聲,在他聽來都如蚊子飛過。
唯有那滔滔江水,總能在他耳邊翻滾起巨響,讓他的思緒又回到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他從未忘記過夏舒云,雖然他不曾有過她的相片,但她溫婉清純的模樣像刻在腦子里一樣,幾十年來,在他苦悶無助絕望的時候,總能給他以力量和希望。
很多時候,他都在想,如若當初沒有上前請求她相助,也許她就能像許許多多平凡普通的女人那樣,遇到一個愛她或她愛的男人,戀愛結(jié)婚生子。
普通人的日子,不都是這樣過的嗎?怎就她不行呢?這樣想著,穆白山后悔也恨自己。
那幾個被夏舒云救下的同仁,曾經(jīng)在他面前表達過對她的欽佩和敬意。穆白山聽過,沒說什么。他不知道這些贊譽對夏舒云來說,還有什么意義。
那一年,他向有關(guān)單位說出了夏舒云當初救下多名同仁的壯舉,人們不禁唏噓不已。
獎章獎勵都給了夏舒云的大伯父大伯母。他們的孩子也因是英雄的親戚,而備受善待。
可這家人在享受豐厚待遇的時候,竟然連眼眶都沒紅一下。
青山再見穆白山時,也曾問過他,為什么夏老師總也不來了。他無法回答,只說,她去了很遠的地方,也許很長時間都回不來。
青山默默注視著哥哥,輕輕問:“有多遠?” 穆白山回答不上來。青山不再問,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他輕輕哼起夏舒云唱過的《虞美人》的旋律,穆白山摟住弟弟,淚眼朦朧。
穆白山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可他卻總想去黃浦江邊走一走。護工推著輪椅,站在岸邊,不耐煩地陪他看江水,心里嘀咕著,這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還看不夠。
穆白山不說話,出神地望著遠方。周圍車水馬龍帶來的喧囂,對他來說,依然如蚊子飛過。
在他耳邊清晰響起的,是夏舒云的哼唱,那么溫柔,那么恬靜,又那么凄楚得令人想流淚: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文 | 楓葉豐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