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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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金昨晚喝多了,半夜醒來,感覺胃里像著了一團火,從喉嚨到口腔被這團火烤的快要脫了皮。老金從床頭柜摸起水杯,仰脖將杯子里僅有的幾滴水滴入嘴里,水接觸舌頭的那一刻,老金仿佛聽到了刺啦一聲。

開了床頭燈,老金趿拉著拖鞋到客廳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涼水,然后一口氣喝光,又接了一杯,喝掉一半,然后再接滿,慢慢悠悠的晃進臥室。

老金把接的一杯涼水喝完,重新躺回床上,身旁的妻子翻了一個身,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話,又睡去。老金則睡意全無,拿起手機,按亮屏幕,手機屏幕上出現老金抱著一個嬰兒的照片。嬰兒是老金的外孫,剛出生不到兩個月,這張照片是外孫滿月時,老金讓女兒給照的,然后老金又讓女兒把這張照片設置成自己手機屏保,沒事的時候老金就掏出手機看一眼。

此時看著手機屏幕上可愛的小外孫,老金嘴角又不自覺的彎了起來,妻子把他這個表情稱為傻笑,說,一輩子沒見他沖自己這么笑過。就在他忘情地傻樂的時候,一個電話打了進來,電話鈴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看著來電的名字,老金心里一緊,這個時候張國良來電話,肯定是出大案子了。

老金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刑警隊長張國良急切的聲音。

師父,有任務了,雙井鎮流岔村發生了命案,你現在下樓,我讓小王去接你。張國良的聲音裹挾著屋外的寒風吹進了老金的耳朵里。

老金喜歡喝酒,也能喝酒,人送綽號公斤肚。年輕時,局里搞接待,經常讓老金去陪酒,老金每次都不負眾望,曾創下一頓飯喝下兩斤白酒,撂翻友鄰單位五條大漢的壯舉。那時老金還在基層派出所當副所長,局領導覺著這么一個人才在基層派出所可惜了,不如調到局里辦公室專門搞接待。局領導找老金談話,老金不愿意。領導說,別人都是削尖了腦袋往機關鉆,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不愿意來機關的。老金說,我愿意來機關,但我不愿意到辦公室,我想去刑警隊,不過請領導放心,去了刑警隊我也不耽誤陪酒。就這樣老金到了刑警隊。

2、雙井鎮距縣城三十多公里,去年剛修通高速,開車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但流岔村因為地處偏僻,道路崎嶇,雖然距雙井鎮不到十公里,老金他們這輛破桑塔納足足開了半個小時才到。

車子一進村,遠遠就看見隊里那輛豐田越野停在一戶人家的門前,低矮破舊的土坯門樓周圍聚集著二三十個村民。

隊里新來的實習生小李正站在警戒線外維持秩序,看見老金過來,機靈地把警戒線抬高,老金彎腰從下面過去。

穿過陰暗的門洞,向右一拐來到院子里,院子其實很寬敞,但四處亂扔的雜物讓偌大的院子看起來凌亂不堪。院子的北面是兩間土窯,窯臉上白色的墻皮已經剝落的差不多了,露出黃土的顏色。靠西的一間窯洞窗戶上竟然還糊著白色的麻紙,不過已經破損不堪,白色的麻紙像破布般在木頭窗欞上隨風飄蕩,看起來久無人住的樣子。另一間窯洞的門口站著幾個人正在抽煙,其中一個是刑警隊長張國良,另一個是雙井鎮派出所所長程愛國,還有一個中年人是流岔村的村長。看到老金走過來,張國良點了一下頭,老程則從兜里掏出一支煙遞給老金。程愛國和老金在一起共過事,老程平時到局里辦事,看見老金總要調侃幾句,而此時則面容嚴峻。

老金接過煙,問,死了幾個啊?

三個,張國良剛想開口,旁邊的村長搶先回答道。她爺爺,她叔叔,她孩子全死了,村長接著說道。

誰爺爺,她是誰?老金疑惑地看著村長。

賈鮮花,村長說。

就是報案人,老程補充道。

老金朝窯內看了一眼,隊里技術組的兩個小年輕在師傅老李的帶領下正在忙活著。老金抬腿跨進窯內,張國良在后面喊了一聲“師父”。老金回頭疑惑地看著張國良,張國良盯著老金手里的煙說,師父,抽完煙再進去。

老金愣了一會兒,把手里的煙扔出窯外。技術組的老李說,沒事,抽吧老金,現場都勘察完了,嫌疑人也確定了,抽吧,沒事。

老李是一個身高一米八,體重超過250的大胖子,年齡和老金同歲,和老金是同一年進的公安局。不過老金是當了六年兵,退伍后分配到縣公安局的,而老李是在縣公安局食堂干了六年大師傅轉正的。剛開始管后勤,后來不知托了什么關系調到了刑警隊。

一進窯洞的左手位置盤著一個土炕,炕上有一具男尸。男尸渾身赤裸,身上有多處刀傷,其中幾處深可見骨。死者身下的被褥被血浸透,原本因長久不清洗黑油油的被褥在血的浸染下變成一種奇怪的黑紫色。被褥冒出的臭味兒和血腥味兒混合在一起把老金嗆得有點喘不過氣。老金回頭看看門外的張國良和老程,明白他們為什么站在屋外抽煙了。

老金把目光移向窯內,窯洞中間靠墻的位置擺著一張舊到看不出顏色的老式木桌,桌子旁邊躺著一具幼兒尸體,幼兒扎著兩個小辮,應該是女孩兒,年齡在兩歲左右。光從外觀看,尸體沒有明顯傷痕,但細看瘦小的脖子處有一圈明顯的掐痕,且臉色呈醬紫色,應該是窒息而亡。老李正指揮其中一個徒弟給幼兒尸體拍照。老金把目光從幼兒尸體上移開,尋找第三具尸體,看了一圈沒有找到。

不是死了三個嗎?老金問道。

老李用手指了指窯洞后面。窯洞靠墻的位置擺放著兩個笨重的箱籠,其中一個開著蓋子。老金走到箱籠跟前,一具尸體蜷縮在里面,讓老金赫然的是,這具尸體的頭被砍了下來,扔在尸體的屁股位置。箱籠的下半部分放著少量的衣物,不過也已被大量的鮮血浸透,箱子底部有少量鮮血順著縫隙滲出,在箱子底座上劃過,形成兩道并不顯眼的血痕。

老金走出窯外,老程說,怎么樣?

老金不明就里,什么怎么樣?

味道怎么樣?

嗨——!

老金接過老程遞過的香煙,點上后深深抽了一口,轉頭問張國良,報案人哪去了?

送縣醫院了?張國良答。

怎么了,受傷了?

耳朵被嫌疑人撕裂了,臉上被用刀劃了一道口子……。

懷里還抱著一個孩子,村長再次插嘴。

孩子?誰的孩子?

賈鮮花的唄,還能是誰的?村長把眼睛一瞪,看樣子準備跟老金好好嘮嘮。一旁的張國良看了看老程,老程沖張國良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看樣子兩個人已經領教過村長的能說了。

師父,這兒已經差不多了,要不咱們去縣醫院看看報案人。

老金看看張國良,心領神會。

老李——,一會兒縣醫院的車來了,把尸體拉走就行了,張國良沖窯內的老李喊了一句,然后就和老金、老程走出院子。

3、老金今年55歲,張國良今年43歲,兩人整整差了一輪。張國良是正兒八經的省警校畢業,專業是刑偵,從學校一畢業就被分到了縣刑警隊。張國良來刑警隊的時候,老金是刑警隊的副隊長,隊長邢為民讓老金帶帶張國良,于是張國良就跟在老金屁股后面,一口一個師傅叫起來,逢年過節還會提著東西上門看望老金。老金媳婦說,張國良著小伙子不錯。老金瞪著眼訓斥,你知道個啥,給你點東西就不錯了?媳婦聽老金話里有話,便追問,怎么了?老金不吭聲,再追問下去,老金便訓斥媳婦多管閑事。

其實剛開始老金挺喜歡自己的這個徒弟,人勤快,又聰明,長得還精神,辦公室的幾個小姑娘見天往刑警隊跑,說張國良長的像古天樂,大家都跟老金開玩笑,說老金收了個明星當徒弟。不過有一次出現場讓老金對張國良有了點看法。縣城一所小旅館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一名四川籍性從業者被赤身裸體掐死在一個簡陋的雙人間內,老金領著張國良趕到現場,一進屋老金習慣性地點了一支煙,張國良直愣愣地跟老金說,師父,現場不能抽煙。老金回頭看著張國良,張國良一點不懼師父的目光,接著說,這樣會破壞現場。老金心說,老子干了十幾年刑警,還沒聽說過在現場不能抽煙。

其實出現場抽煙已經成了刑警隊的一個傳統,特別是碰到兇案,現場里的血腥味,尸臭味兒能把人熏死,全憑抽煙頂著。老金沒理張國良,叼著煙就去翻床上的被子。

張國良說,別動師父,咱們還是等李師傅他們來了勘察完現場再說。

老金說,他一個做飯的懂個屁。

此后出現場,張國良除了糾正老金抽煙的毛病外,還對老金的辦案手法提出種種意見。老金就覺得這個年輕人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仗著念了幾天大學,就敢對干了十幾年的老刑警指手畫腳,便開始對這個徒弟愛搭不理。張國良知道師父對自己有意見,但還是該叫師父叫師父,該提意見提意見,逢年過節一次不落的提著東西上門看望師父師娘。

三年以后,隊長邢為民因為在飯店喝醉酒和鄰桌客人起了爭執,竟然掏出手槍朝天開了一槍,此事在小小的縣城內引起不小的轟動。處理結果很快下來了,邢為民被拿掉了隊長職務,調到后勤當司務長去了。本來大家都以為身為副隊長的老金順理成章的會接過隊長職務,但沒想到局里任命剛進隊三年的張國良為隊長,局里給出的理由是,響應省廳提出的領導崗位年輕化、專業化的方針政策。其實背后的原因局里上下都清楚,張國良這次能上,憑的是當縣政法委書記的老丈人。這件事讓老金和張國良徹底決裂,老金請了三個月病假回家休養去了。

張國良提著東西上門看望,老金在廁所躲了一個小時。張國良知道師父鐵了心不見他,留下東西走了。老金從廁所出來,看著張國良留下的東西,埋怨媳婦,非逼著媳婦給送回去。媳婦說,要送你自己送去。老金讓女兒去送,女兒說,你們大人的事,我就不參合了。老金沒辦法,把東西扔到了樓下的垃圾箱,媳婦又給偷偷撿了回來。

在老金請病假的期間,縣農行發生了槍擊案。農行保衛科長賭博成癮,欠下了巨額外債,便萌生了搶劫金庫的念頭。一天深夜,這個保衛科長利用職務之便,以金庫內攝像頭不清為由,讓守庫員打開金庫門,然后用一把仿五四式手槍槍殺了兩名守庫員,搶走了庫內的兩百萬現金。疑犯的行蹤很快被警方掌握,張國良在帶隊抓捕過程中被嫌犯打穿肺部,要不是搶救及時,小命就

沒了。老金知道后,買了一大堆禮品到醫院看望徒弟,兩人關系又回到從前。

4、賈鮮花自己也記不清交了多少個男朋友,也記不清自己跟多少個男人上過床,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跟自己上過床的男人肯定比跟自己交往過的男朋友多,最少多兩個。

賈鮮花是跟著爺爺和叔叔長大的,在她一歲多的時候,父親因為一場車禍去世了,母親拋下她改嫁了。從此她就跟著爺爺和三十多歲的叔叔一起生活。賈鮮花奶奶死的也很早,早到賈鮮花他叔叔也記不清自己娘長什么樣子。賈鮮花叔叔沒結過婚,是個光棍兒。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一天晚上,賈鮮花感到有一個男人壓在自己身上,她想叫,但被那個人捂住了嘴。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他看清了那個人的臉,是他叔叔。她扭頭去看身旁的爺爺,爺爺翻了個身,背朝她繼續睡去。

小學畢業后,上了一年初中,賈鮮花便輟學了。輟學后,賈鮮花便跟著四鄰八村的壞小子們瞎混。她學會了喝酒,學會了抽煙,還學會了騎摩托車。她把頭發染成黃色,染成紅色,染成紫色,染成街上流行的各種顏色,騎著125摩托車和一群壞小子在鄉間的水泥路上風馳電掣。自從和壞小子們混在一起后,她就很少回家,在這個壞小子家住幾天,再去另一個壞小子家住幾天,有時突然消失一段時間,大家都不知道她去哪兒了,一段時間后又回來了,原來她到網上認識的壞小子家住了一段時間。住來住去,就把肚子住大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壞小子的,不過沒事,打掉就行了,回家養幾天,出來照樣騎摩托車,照樣去壞小子家住。

十八歲那年,鄰村一個放羊的小伙子找了媒人上她家提親,那時她剛做完第三次人流手術,正躺在家里唯一的土炕上養身子。爺爺覺得不能讓她再這么瘋下去了,早點找個人嫁出去是正經事,爺爺問她意見,她說,無所謂。

婚期很快定了下來,彩禮錢要了三萬,外帶幾身新衣服,一條金項鏈,一個新手機。放羊小伙為了娶媳婦,咬著牙把多年放羊積攢的幾個錢花了個精光,還借了一萬塊錢的外債。

離結婚的日子還剩幾天的時候,賈鮮花的叔叔上門找放羊小伙。放羊小伙子正在給自己住的破窯刷石灰,看見賈鮮花叔叔來了,趕緊掏煙。賈鮮花叔叔擺擺手說,我來是跟你說一聲,我侄女不想嫁你了,然后掏出一萬塊錢放到放羊小伙手里,這是退你的財禮錢,然后轉身就走了。

放羊小伙生性老實木訥,又無父無母,碰到這種事連個出主意、做主的人都沒有。后來一個本家叔叔聽說此事,拉著侄子到賈鮮花家討要剩余的彩禮錢,不過被賈鮮花叔叔一句話給頂了回來。賈鮮花叔叔說,還要彩禮,他跟我侄女睡了半個多月,白睡了?

之后的幾年時間里,陸陸續續又有三四個提親者上門,遭遇和放羊小伙如出一轍,直到梁志強上門。

5、今年的冬天與往年相比顯得格外冷,老金跟著張國良跑了兩趟鄰省,進了一趟大山,回來就感冒了,鼻涕流的跟自來水似的,大噴嚏一個接著一個。張國良讓他回去休息,老金瞪他一眼,接著擦鼻涕,打噴嚏。

流岔村殺人案,由于死亡超過三人成了省廳重點督辦的大案要案,局里成了1.12專案組,局黨委書記親自掛帥任組長。身為刑警隊長的張國良干脆住到了辦公室,整夜整夜的開會討論案情,戒了半年的煙又重新抽了起來,半個月下來,張國良看著比以前老了十歲。

縣城大街小巷的電線桿子上、公交車站牌上都貼著一張白字黑字的懸賞通緝令,通緝令的右上角有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的男子面色陰郁,左眼位置沒有眼珠,取而代之是一個仿佛葡萄干的傷疤。通緝令中仔細描述了犯罪嫌疑人可能穿的衣服款式和顏色,還指出犯罪嫌疑人有乞討經歷,如有群眾提供線索并最終確認可得賞金五萬元。通緝令級別為B級。

通緝令張貼出去后,很快收到幾條群眾提供的線索,但經過核實被一一排除。張國良讓手下的兄弟把縣域內省道、國道凡是安裝有監控探頭的都看了個邊,沒有發現嫌疑人的身影。按照賈鮮花提供的線索,嫌疑人很有可能騎摩托車往鄰省方向逃竄,但通過調閱本縣通向鄰省唯一一條國道的監控視頻,沒有發現嫌疑人的蹤影,那么這就剩下兩種可能,一種是嫌疑人沒走遠,還躲在雙井鎮的某個村子里;另一種可能就是,嫌疑人通過山路逃向鄰省。張國梁派出兩路人馬,一路以流岔村為圓心,對流岔村周邊幾個村子進行摸排,重點對嫌疑人的朋友、親戚進行走訪。另一路規模龐大的隊伍則進入大山,對嫌疑人可能走的山路方向進行撒網試搜尋。案子發生第五天的時候,搜山組傳來消息,在距流岔村大約10公里遠的大山里發現了嫌疑人騎的摩托車,這個發現讓張國良激動不已,這就基本鎖定了嫌疑人的逃竄方向,但看著眼前的茫茫大山,張國良又犯了愁。在這方圓上百公里的大山里找一個人無疑于大海撈針,不過幸好現在是冬季,萬物蕭瑟,嫌疑人想在這大山里找吃的基本不可能。老金給張國良出了一個主意,讓張國良在山下的各個村莊都張貼通緝令,包括鄰省的村莊在內。

半個月過去了,除了發現嫌疑人的摩托車,其他一無所獲。在山上蹲守的兄弟也大都撤了下來,搜山進行了四輪,連嫌疑人一根毛都沒看見。張國良懷疑,嫌疑人是不是給自己玩兒了一招聲東擊西,故意把摩托車扔在哪里,擾亂警方的視線。老金說,別瞎猜了,你是不是破案劇看多了?這小子肯定還在山里貓著。你讓弟兄們到山下的村子里走訪一下,看有沒有誰家丟了東西,例如吃的、衣服什么的。


6、梁志強家里弟兄兩個,梁志強是老二,上面有個哥哥叫梁志勇,比弟弟大兩歲。梁志強五歲的那年跟著哥哥摘柿子,柿子樹長在玉米地旁,當時正值農歷九月,地里剛收完玉米,一人多高小孩兒胳膊粗細般的玉米桿子被割倒后,地里光禿禿的只剩下鋒利的玉米茬子如利刃般插在地上。農村孩子不像城市里的孩子一樣,有各種玩具,有游樂場,有動物園去玩耍。農村孩子的樂園是池塘,是大山,是柿子樹,是大自然里一切可供玩樂的東西。

正是柿子成熟的季節,柿子樹上的葉子快掉光了,只剩下滿樹紅彤彤的柿子,像掛了一樹的小紅燈籠。哥哥爬了幾次沒爬上去,于是跟弟弟說,你推我一下。弟弟雙手推著哥哥的屁股,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哥哥推上樹。

哥哥,我也想上去,弟弟在下面喊。

哥哥爬到樹干上,伸下胳膊說,來,我拉你上去。弟弟踮起腳尖,使勁去夠哥哥伸下來的手,但是夠不到。

哥哥說,你在下面等我,我一會兒摘上好柿子給你。

弟弟抬頭看著哥哥,點點頭。

哥哥越爬越高,弟弟仰著脖子看哥哥爬,脖子都酸了。弟弟低頭看看四周,幾個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紅紅的,軟軟的,摔裂的口子里流出粘稠的如蜂蜜般的汁液。弟弟彎下腰,伸出手指,沾了一點伸進嘴里,真甜呀,比蜂蜜還甜。

志強——,志強——,哥哥在上面喊。

唉——,叫我干啥——?

我摘了一個好柿子,我給你扔下去,你看著點啊!

哦——,你扔吧——。

一顆紅紅的柿子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落到地上,弟弟撒腿向落點跑去。柿子就在眼前,弟弟已經抬手準備去撿,但就在這時,他的褲腿好像被從地下伸出的手扯了一把,弟弟重重的向前摔去,左眼正好撞到鋒利的玉米茬上,瞬間血肉模糊。

梁志強成了獨眼龍。獨眼龍這個外號是上小學時班里同學給起的,究竟是誰先叫起來的,梁志強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誰叫他獨眼龍,他就跟誰打架,打起架來不要命的勁頭,讓比他大好幾歲的孩子都發怵。有一次一個高年級孩子叫他獨眼龍,他沒吭氣,等那孩子轉過身不注意的時候,他拿起半個磚頭朝人腦袋上給了一下,當時血就下來了,為了此事,他被父親打的好幾天下不了床。

還有一次,他上學遲到,老師說,獨眼龍,你站到外面去。同學們哈哈大笑,他當時恨不得殺了那個老師。

他走出教室,在校園里站了一會兒,教室里傳出老師和學生的念書聲,老師念一句,學生跟著讀一句,老師夾雜著濃濃鄉音的普通話在梁志強聽來格外刺耳。他抬頭向村后望去。此時正是雨季,一場大雨過后,翠綠的大山掩映在山間升騰起的濃濃水氣中。梁志強抬腿向濃霧繚繞的群山走去,他爬上一座山丘,然后又爬上一座更高的山丘,他的目的地是村后最高的一座山頂,可是那座山太高了,爬了還不到一半,他就累的爬不動了。他回頭看看,太陽出來了,山間的水氣被風吹散,小小的山村以另外一個視角出現在他的眼前。小山村平時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角角落落,從這個居高臨下的視角看起來盡然陌生起來。一個個或新或舊,或灰或紅的房頂像一片片小小的拼圖散落在小小的山坳里。梁志強仔細辨認著,這片灰色的拼圖是我家,這片紅色的是學校,我要是有顆手榴彈就好了,非把這狗日的學校炸了不可。

小學五年級時梁志強用小刀扎了一個同學的肚子,原因是這個同學在他背后叫了一聲“獨眼豬,這個革命性的外號,重新點燃了同學們的熱情,同學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其中包括他一直偷偷喜歡的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學王麗雪。梁志強掏出身上用鋸條制成的小刀朝這名同學撲去。由于正值冬季,厚厚的棉襖救了這個同學,刀尖在這位同學的肚皮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傷口,但這足以讓老師大驚失色。他被兩位老師送回家里,放牛回來的父親沒等老師說完,就抽了他兩牛鞭。有輕微精神病的母親看見兒子被打,沖著志強父親罵道,你媽個逼,別打我兒子。

志強不上學了,父親讓他上山放牛,他很高興,這個學他早就不想上了。

每天早上,他把牛從圈里趕出來,學著父親的樣子,嘴里向牛發出各種指令,慢悠悠的向村后的山上走去,牛脖子上的鈴鐺發出丁零當啷的響聲。路過小學校的時候,校園里玩耍的同學都跑出來看他,每到這時他都使勁抽打走的最慢的那頭牛。

放了三年牛,他去了深圳。

哥哥在深圳一家電子廠打工,他去投靠哥哥。哥哥領著他去見廠里負責招工的湖南小伙子。湖南人看了他一眼,說,廠里不招殘疾人。哥哥想跟人家好好說說,他扭頭摔門而出。

哥哥說,你的脾氣要改改,外面不比咱們村,你這脾氣要吃虧的。

他說,要不是你在這里上班,我早就跟他干起來了。

深圳廠子多,活兒并不難找,在同村老鄉的介紹下,他在物流公司找了一份活兒。

每天的工作就是裝卸貨物,沒啥技術含量,憑的就是一把子力氣。由于年齡小,剛開始他有點吃不消,不過幸好有一個東北大爺和他在一塊兒干活兒,東北大爺看他可憐,便讓他揀輕的搬,重的留給自己。他很感激這位東北大爺,便想找個機會報答,他看見東北大爺愛喝酒,便買了一瓶白酒偷偷塞進東北大爺的被子里。不過這瓶酒并沒有進到東北大爺的肚子里,晚上睡覺的時候,這瓶酒在東北大爺猛烈拉開被子的動作中掉到了地上,一時間整個宿舍里酒香四溢。東北大爺看著滿地的玻璃碴子,再看看一臉心疼的梁志強,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東北大爺啥話也沒說,到街上又買了一瓶,外加一袋花生米。

那晚是梁志強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醉酒,醉酒后的他把十幾年的苦悶一股腦的說了出來,說到后來嚎啕大哭。東北大爺說,沒事兄弟,以后誰要欺負你,就往死里整他。

半個月后,東北大爺因為喝酒,得了腦溢血,老板通知他家里人來把他接走了。東北大爺走后不久,來了一個四川小伙子,年齡比梁志強大幾歲。四川小伙也愛喝酒,一喝就多。喝多了酒見誰罵誰錘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一次,四川小伙又喝多了,在宿舍里大喊大叫,梁志強累了一天,讓他小聲點。四川小伙說,錘子,你個獨眼龍,再給老子說一遍。梁志強沒再說一遍,而是操起一把平時干活兒起釘子的錘子給了四川小伙一錘子。四川小伙瞬間好像被抽去了筋骨,軟綿綿的倒在地上。

7、冬日的寒風吹過光禿禿的荊棘叢,發出尖利的類似于口哨的呼哨聲。梁志強躲在一塊兒巨石下面已經十多天了,靠著撿拾野核桃和已經風干的野果,他勉強支撐到現在。

大山一處山崖下有一條暗流,是小時候他放牛時發現的,多虧了這條暗流讓他不至于渴死。巨石下面有一個能容一人藏身的洞穴,也是他放牛時發現的,放牛時遇到下雨,他時常躲在這塊巨石下的洞穴內避雨。

他此時所在的大山離自己村子只有五六里山路,距流岔村也只有十幾里。殺人后他扔掉摩托車,翻山越嶺走山路來到這里,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來這里,可能是他對這里比較熟吧。在這逃亡的十幾天里,白天他就躲在巨石下,傍晚才到山崖下喝水,實在餓的不行他才會在白天到附近找野核桃和野果吃。有一次,在找野核桃的過程中,他差點被放羊的羊倌發現。

此時他蜷縮在洞穴內,聽著外面呼哨的風聲,他不知道自己要逃向哪里,有幾次搜山的隊伍就從他眼皮子底下經過,這使他覺得附近的山上到處都是警察,他只要一出去就會被警察抓到。但要在這洞穴里藏到什么時候呢?連日的饑餓讓他出現幻覺的次數越來越多。

此時幻覺又出現了,他覺著自己現在正處在深圳的街頭,夏季的烈日照在他身上,讓他感覺又熱又渴。他看著從眼前走過的男男女女,想張口求好心人可憐可憐他,但就在這時,幾個警察突然出現,架起他就往車里塞,他猛然驚醒,腦子里又冒出那個困擾了他好幾年的問題,那個被他用錘子砸倒的四川小伙到底死了沒有?

砸完四川小伙后,他連夜從物流公司逃走,由于平時把發的工資都寄給了父母,他逃出來的時候身上還不到三十塊錢,連回家的車票錢都不夠。他想去找哥哥,但想到此時哥哥的住處可能已經被警察包圍了,就等著他上鉤呢,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所幸當時正值夏季,隨便找個地方就能睡覺。他在公園、地下通道睡了幾晚,身上帶的錢也花光了,他就開始撿拾垃圾。有一次,天太熱了,他掏完幾個垃圾桶,實在熱的不行就坐在樹下乘涼,坐著坐著就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身旁放著幾塊錢。他明白了,肯定是路人把他當成叫花子了。從此以后,他除了撿垃圾,還兼職乞討。就這樣過了一年多,他攢的錢早就夠買回家的車票了,可他不敢去車站買票,萬一警察在車站等自己怎么辦,這不是自投羅網嗎?可自己實在太想家了,特別是逢年過節看到別人闔家團圓的時候。有好幾次他都走到火車站售票窗口前了,但看一眼售票大廳的車站派出所,他便逃命似的轉身離開。后來他終于想出了一個回家的辦法——走回去。從南到北好幾千公里,靠一個人的雙腳步行走回去,談何容易。

從深圳到他家,他整整走了六個月。啟程的時候,正值盛夏,回到家的時候,小山村正下著大雪。他推開家門的時候,正在火上做飯的父親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他叫了一聲爹,說,我回來了,然后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8、賈鮮花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醫院的病人走馬燈似的來看她。一開始醫生、護士還遵照警察的囑咐,不準外人進她的病房,但架不住賈鮮花主動到別人病房找人聊天。包著一只耳朵的賈鮮花見誰跟誰聊自己家人被殺的那點事,爺爺怎么被殺的,叔叔的頭怎么被割下來的,孩子怎么被掐死的,描述的那叫一個詳細,繪聲繪色,好像在說別人事情,把醫生護士都弄的郁悶了,懷疑她是不是精神上受了刺激。醫生把賈鮮花找人聊天的事告訴老金,老金說,她就那德行,你們不用管她了,她愛去哪兒去哪兒。此后便愈發不可收拾,流岔村殺人案弄的縣城盡人皆知,醫院里的病人聽說被害者住到了這里,早就想一睹風采,一開始警察攔著不讓看,后來醫生不讓看,現在聽說沒人管了,都跑過來看熱鬧。賈鮮花愈發得意,每來一撥人就把案發經過講一遍,有時身旁的孩子餓了,哇哇大哭,她撩起衣服就喂奶,也不管看客中有沒有男的。病人們聽完賈鮮花的講述,一出門就指著腦袋悄聲議論,這女的這里是不是有毛病啊?

關于賈鮮花腦子有毛病這件事老金第一次見她就感覺到了。

從案現場回來的那天早上,老金和張國良去醫院找賈鮮花做筆錄。賈鮮花見到兩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餓了,去給我買兩個肉夾饃。張國良和老金互相看看,差點笑出聲。張國良讓隨行的小李去買肉夾饃,自己和老金坐到了另一張沒人的病床上。老金準備開口問話,這時賈鮮花一旁的嬰兒開始哭起來,賈鮮花抱起嬰兒,撩起衣服,旁若無人的開始給嬰兒喂奶,弄的老金和張國良一個低頭看地板,一個扭頭看窗戶,好不尷尬。還是賈鮮花先開了口,問,梁志強抓到了嗎?張國良說,已經派人按你說的方向去追了,你確定他是往那個方向跑了嗎?

黑咕隆咚的,誰知道他往哪兒跑了?死東西,還準備讓我跟他一塊兒跑,我不想跟他走,他就拽著我耳朵,硬把我拉到摩托車上,耳朵都讓這個王八蛋撕扯了。

那為什么后來又不讓你跟他一塊兒走了?老金問。

我說這孩子不是他的,他就急了,問我是誰的,我不告訴他,他就打我,還說要掐死孩子,我說,你掐吧,反正都是你老梁家的種。

賈鮮花的話讓兩個人越聽越糊涂。

你是說這個孩子不是你跟梁志強的?張國良問。

反正不是他的就是他哥的,賈鮮花說。

老金又和張國良相互看看,雖然兩人都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都是表達的一個意思,真是遇上奇葩了。

老金又習慣性的掏出煙,準備點的時候看了看賈鮮花懷里的孩子,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把煙又揣回兜里。賈鮮花看見了,說,給我根煙抽唄。

老金有點崩潰,指著賈鮮花說,你心真夠大的,三個親人都他媽因為你死了,你還跟沒事人一樣,要肉夾饃吃,還他媽想抽煙?要是我早一頭撞死了……

張國良扯了扯老金,想讓他冷靜點。老金甩開張國良的手,起身摔門而出。買肉夾饃的小李正好回來,差點跟老金撞個滿懷。

賈鮮花看著摔門而出的老金,說,不給就不給吧,發這么大的火干嘛?警察就了不起啊?報了案半天來不了,還好意思跟我發火。

賈鮮花的這句話好像提醒了張國良。張國良問,你到底幾點報的警?

他往下砍我叔頭的時候我就偷偷拿手機報了。

那時候是幾點?

大概十一點多吧!快把肉夾饃給我拿過來,餓死我了,賈鮮花沖著剛進來的小李嚷道。

小李把肉夾饃遞給賈鮮花,賈鮮花接過肉夾饃貪婪地吃起來,肉夾饃的湯汁滴到了懷里嬰兒的臉上。

小李湊到張國良耳邊悄聲說,隊長,雙井鎮派出所接到第一個報警電話后去過他們村,不過去了以后看見滿村沒一戶亮燈的,以為是假報警,就回去了。

派誰去的?這不是玩忽職守嗎?張國良倆眼瞪的溜圓。

兩個零時工,已經被老程訓了一早上了,后來這倆人覺得不踏實,早上四點多又準備去一趟,走到半道上,碰見了抱著孩子正往回走的賈鮮花。

張國良愣了半天沒吭聲,他知道,這事沒辦法追究責任。基層派出所在編的正式警察就兩三個,剩下的全是零時工。零時工一個月掙那一千來塊錢工資,五險一金什么都沒有,不怕你處罰,大不了不干了,到哪兒掙不上這一千塊錢呀?

賈鮮花兩個肉夾饃已經下肚,吃完把沾滿肉汁的臟手從雪白的被子上蹭了兩下。小李看不過眼,說,你能不能愛護點公物。

賈鮮花嘴一撇,沒理這茬,說,我快渴死了,給我弄點水喝。

張國良沖小李使了個眼色,小李氣鼓鼓的出去了。小李出去后,老金又走了進來。老金重新坐到張國良旁邊,看見賈鮮花懷里的孩子睡著了,便說,你先把孩子放下,我們再向你了解點情況。

賈鮮花看見老金一臉嚴肅,沒敢多說什么,乖乖的把孩子放到自己身旁。

你剛才說你不愿意嫁給梁志強,梁志強是因為報復才殺了你一家三口,對嗎?

對。

定了結婚的日子了嗎?

算定了吧!

什么叫算定了?

定了。

財禮錢給了嗎?

給了。

多少?

五萬。

既然不結婚了,你給人退錢了嗎?

退了兩萬。

為什么只退了兩萬?

我在他家住了兩個月,要他三萬塊錢不多吧?

老金氣的又把眼瞪的溜圓,張國良知道老金又要發飆,趕忙接過話頭。

死者一共有三個,一個是你叔叔,一個是你爺爺,還有一個是你女兒,對吧?

對。

你女兒的爸爸是誰?

賈鮮花猶豫了一會兒,說,不知道。

那這個嬰兒的爸爸到底是不是梁志強?

賈鮮花低頭想了一會兒,低聲說,我真不知道是他們兄弟倆誰的。

9、梁志強從深圳回來一個月后,他哥哥梁志勇也回來了。梁志勇見到弟弟,上去就是一腳。

原來,被梁志強用錘子砸倒的四川小伙沒死,只是被砸暈了,醒來后沒報警,而是第二天帶著幾個老鄉找到了梁志勇,想從梁志勇這兒找到梁志強。梁志勇當然不知道弟弟在哪兒,于是四川小伙兒就把一腔怒氣發到了哥哥身上,梁志勇被打的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雖然挨了哥哥一腳,但聽說四川小伙兒沒死,梁志強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反而高興起來。春節過后,梁志強就到村子后頭的采石場上班了,而哥哥梁志勇像變了一個人,每天吃完飯就躺在床上睡覺。正月一過,村子里的年輕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梁志勇沒一點走的打算,志強爹拐彎抹角的問老大今年有什么打算。梁志勇頭蒙被子,甕聲甕氣地說了句,不知道,沒想好。這一想就是一年,直到弟弟殺人。

10、梁志強已經將近三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饑餓正在慢慢瓦解他逃跑的意志,他想去投案自首,但一想到死在自己手里的三條人命,想到刑場上黑洞洞的槍口,他就退縮了,盡管餓死并不比槍斃強多少。

今天是臘月十五,圓圓的月亮在東方天空發出清冷的光輝,大山在月光的映射下愈發顯得蕭瑟、孤寂。梁志強慢慢從洞中探出頭,然后將身體一點一點的挪出洞外,活像一個從墳墓中爬出的孤魂野鬼。

眼前的一草一木在月光的照射下看起來異常清晰,他抬頭看了看掛在東方的月亮。月亮太圓了、太亮了,有點不真實,他從小到大還沒見過這么圓這么亮這么大的月亮。月亮的下面就是梁志強的村子,燈光從家家戶戶的窗戶里冒出來,猶如夜空中的星群。

也許曾著月光能找點吃的,他想著。但該去哪里找吃的呢?周圍能找吃的的地方他已經找遍了,看看山下村子里亮著的點點燈光,他決定冒一次險。

下山的這條路對于他來說再熟悉不過,放牛時他無數次走過這條路,但現在連日的饑餓讓他出現嚴重的低血糖癥狀,他像喝醉酒一樣深一腳、淺一腳,東倒西歪的向山下走去,好幾次他差點被腳下的荒草絆倒。村里的燈光離他越來越近,他仿佛已經聞見了村民們為過年做準備的炒肉的香味兒。他停下腳步,開始思考一個問題,自己應該到誰家去找吃的?回家肯定不行,到別人家也不行,最好是找一戶家里現在沒人的人家,但誰家現在沒人呢?他想了一圈,突然他想到了一個地方,學校。近幾年,村里的小學校學生越來越少,原先三個老師,現在只剩下一個了,就是當年叫他獨眼龍的那個老師。那個老師是外地的,一星期回一次家,平時吃住都在學校。現在學校肯定已經放了寒假,那個老師肯定回家去了,且不到開學不會回來,這樣他的行蹤一時半會兒不會暴露,想到這里他心里一陣竊喜。心里有了目的地,他感覺自己的腳步也輕盈了不少。前方是一片荒地,枯草長的有一尺多深,穿過荒地再下一個坡就到村子了,他加緊了腳步,雙腿蹚開及膝的荒草發出刷刷的響聲,他眼前仿佛已經看見了那個老師屋子里的大米、白面、土豆、白菜。就在這時他的右腿感到觸電般的劇痛,一股電流好像傳遍了他的全身,他一頭栽倒在荒草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天,也許兩天,也許只有幾個小時,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所土坯房子里,房子的房頂上破了幾個洞,陽光從洞里照進來,形成幾道明亮的光柱,照在他身上。他慢慢坐起來,打量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環境。房子的窗戶還是老早以前的木頭小窗,窗戶上沒有玻璃,是用紙糊的,不過糊窗戶的紙已經破敗不堪。

屋子的東南角有一盤土炕,炕上堆著幾捆干草,西北角則堆著幾捆玉米桿。他低頭看看發現自己躺在屋子的正中間,身下鋪著干草。他想起身看看,但剛一用力,右腿便感到鉆心的疼,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右腳腳腕變成了黑紫色,而且還有一股肉被燒焦的味道。他小心地把褲腿往上褪了褪,露出的部分也全部是黑紫色。他使勁回憶自己到底是怎么受傷的,受傷的一霎那他以為自己被發現了,但擊中自己的又不像是子彈,而像是被電擊中的。現在他發現自己并不在公安局,被警察發現的可能性被排除了,那到底自己是怎么受傷的呢?又是誰把自己弄到這里的呢?

他再次試著動了動受傷的右腿,鉆心的疼痛再次讓他放棄了站起來的想法。看來這次徹底逃不掉了,可能把我弄到這里的人已經報了警,警察說不定已經快到了。想到這兒,他反而坦然了不少,干脆重新躺到干草上,逼上眼睛,等著這個不知道是最好還是最壞的結局。

11、臘月二十一了,張國良本以為過年以前抓不到梁志強了,但就在他絕望的時候,110報警中心接到電話,在流岔村的一處廢棄房子里發現了疑似梁志強的犯罪嫌疑人。張國強帶著老金直奔流岔村。

梁志強被抓到的時候,整個人已經餓的脫了相,身上還冒出撲鼻的臭味兒,那是他受傷右腿腐爛冒出的味道。

報警的是村里一個老光棍,老金給老光棍做筆錄,問他怎么發現的嫌疑人?老光棍說自己到房子里背干草時發現的。又問他知不知道嫌疑人腿上的傷是怎么回事,老光棍吱吱唔唔說不知道。老金看老光棍回答問題時眼睛躲躲閃閃,就知道他沒說實話,便嚇唬了幾句。

原來老光棍愛好打獵,年輕時經常背著自造的土槍上山打山雞、野兔,后來國家加強了對槍支的管控,老光棍的土槍被派出所上門給沒收了。沒了槍,老光棍就想其他辦法,最開始是下鐵絲網,但鐵絲網只能網兔子,像野豬之類的就不行了。后來他聽說汽車蓄電池經過改裝可以打野豬,于是就搞了一臺二手的裝載機蓄電池,找人改裝了一下,改裝的人告訴他,這玩意經過改裝電壓能達到15000V,不用說野豬了,大象都能電死。

老光棍把這玩意兒安裝到了有野豬經常出沒的地方,本以為是冬季,村里人沒人上山,不用擔心電著人的問題,可沒成想,剛裝上一個禮拜,就電倒一個人,還是個通緝犯。

那天一大早,老光棍上山去看安裝的高科技設備有沒有收獲,到地方一看,一個人躺在荒草叢里,頓時嚇壞了,戰戰兢兢走過去,認出來是老梁家二小子。伸手探了探鼻息,人還有氣。政府三令五申不讓上山打獵,況且還電傷了人,雖然是個通緝犯,可一旦報了案,難免不受牽連,想著干脆一走了之算了,但一想如果自己走了梁志強肯定活不成,萬一以后被發現,警察調查起來,自己的責任更大。思前想后,老光棍決定先把他藏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再從長計議。老光棍把他背到自家的老房子里,老房子在村子的邊上,已經荒廢了幾十年了。

12、一個小時過去了,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梁志強等的警察還沒來。饑餓如同一把鈍刀子,不急不緩地折磨著他。腿上的肉也已經開始腐爛,好幾次他被臭味從瀕死的幻覺中弄醒。警察怎么還不來呀,他抓起身下的一把干草塞進嘴里,慢慢嚼起來,嚼著嚼著面前突然出現一張熟悉的臉。他盯著眼前的臉看了半天,終于認出是父親。他大哭起來,邊哭邊說,爹,我餓了,餓死我了。轉眼間他懷里多了一名嬰兒,眼前的父親不見了,換成了一個女的站在他面前,還笑著跟他說,你懷里抱著不是吃的嗎?餓了就把這孩子吃了,反正又不是你的。

這女的怎么這么面熟呢?太面熟了,是誰呢……?你媽逼,這么快就把我忘了,我是賈鮮花呀。他恍然大悟,哦——,真的是賈鮮花。他想問賈鮮花要吃的,還沒等開口,賈鮮花就把一個人頭扔進他懷里。吃吧,這么大個人腦袋夠你吃了吧?他嚇的大叫起來,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四周墻壁雪白的房子里,一個中年男子湊過腦袋看著他,然后問了他一句話,你叫什么名字?

問他名字的中年人是老金,老金這么問也只是例行公事,關于他的身份早已讓賈鮮花確認過了。

他沒有回答老金的問題,而是扭頭怔怔地看著右手手背上用醫用膠帶固定的輸液管。他想抬起自己的左手,發現左手被一副手銬拷在身下躺著的病床上,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你叫什么名字?老金再次開口問道。

他好像現在才發現老金的存在,然后像盯輸液管一樣怔怔地盯著老金的臉,好像聽不懂老金說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老金耐著性子第三次問這個問題。

這次他聽懂了,但沒有回答老金這個問題,而是開口問老金,我被抓了嗎?

先回答我的問題。

他再次盯著老金看了一會兒,然后悠悠地說了三個字,梁志強。

13、大案終于破了,張國良松了一口氣,回家踏踏實實睡了一覺,睡醒后,先給老金打了個電話,讓老金年前不用到單位上班了,利用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休息,買點年貨,過個好年。

老金聽完,只嗯了兩聲,就把電話掛了,掛完電話跟旁邊的媳婦說,看把這小子高興的,忘了前幾天愁的直撓頭的時候了。

媳婦說,人家破了案,高興高興不行啊?

他破了案?要不是我讓他在附近村里都貼上通緝令,那個老光棍肯打電話提供線索?

媳婦切了一聲,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提供線索不是給五萬塊錢嗎,你們公安局給人家錢了嗎?

獎了兩萬。

不是五萬嗎,怎么才給了兩萬?

違法狩獵,還電傷了人,原先準備一分錢都不獎他,后來領導考慮到社會影響,怕打擊群眾協助破案的積極性才給了他兩萬。

那個殺人犯傷的重不重?

恐怕需要截肢,說完這句老金補充道,不準出去亂說啊。

切,這消息滿大街都知道了。

滿大街都知道了,你還問我干嘛?

我不是向你求證一下嗎,對了,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殺人犯的?

不知道,老金扔下這句話,起身回臥室睡覺去了。

媳婦一臉怒氣,盯著老金略顯佝僂的背影,氣鼓鼓地說,屁大點事,滿大街人都知道了,還跟我保密。

梁志強被抓的第三天,醫院將給梁志強做了截肢手術,右腿從大腿根兒以下全沒了。手術前一天,公安局通知了梁志強家屬,讓家屬來醫院簽個字。手術當天,梁志強父親和哥哥梁志勇一大早就來到醫院,張國良領著醫生把情況跟梁志強父親說了一下,梁志強父親聽完,說,他犯的罪不遲早是個死嗎,能不能給他留個全尸?張國良又給他講了半天法規政策。老頭低著頭想了半天,說,截就截吧,都是報應。

手術做的很順利,一個多小時就做完了。手術做完后,一個醫生從手術室出來跟在門外等的張國良說了幾句話。張國良走到梁志強爹面前,說,你兒子截下來的壞腿,你帶回去,還是讓醫院給處理了?

老頭眼睛里泛起淚光,兩行眼淚小溪般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了下來,一開始無聲抽泣,繼而嚎啕大哭。

我有話說,一旁的梁志勇說道。

張國良看了梁志勇一眼,好像剛發現這個人的存在。有什么話,你說吧。

那天到我家的那個人呢?我跟他說。

我是刑警隊長,有什么話跟我說就行。

我只跟他說。

老金接到張國良的電話時有點驚訝,他不明白這個只見過一面的年輕人為什么非要跟自己說。

老金在腦子里回憶著這個年輕人的樣子,回憶著自己第一次見梁志勇的情景。

14、老金第一次見梁志勇時梁志強還沒被抓到。老金和隊里一名同事到梁志強家里找線索,梁志勇正好蹲在院子里曬太陽,看見進門的兩個人,梁志勇抬頭看了一眼,便把頭又底下了。看著這個頭發蓬亂,臉色瘦削蒼白,眼神渙散無光的年輕人,老金猜到了他就是梁志強的哥哥。

你爹在家嗎?老金開口問道。

不在,出去了,梁志勇懶懶地回答。

就你一個人在家呀?

還有我娘,梁志勇沒有抬頭,只是伸手向背后的屋子隨意地指了一下。

老金知道梁志強的娘有精神病,于是便對梁志勇說,我們想找你了解一下你弟弟的情況。

梁志勇沒抬頭,也不說話。

你弟弟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梁志勇點點頭。

他和家里聯系過嗎?

不知道。

賈鮮花你認識吧?

梁志勇再次沉默。

聽賈鮮花說,那個嬰兒是你的?

梁志勇猛地抬起頭來,臉上一副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的表情,隨即在他的眼睛里,老金看到了升騰的怒火。

是她害了我弟弟,害死了她一家人……,梁志勇嘴唇微微動著,夢囈般地說出這幾句話。

你說什么,老金蹲下身想靠近他聽清楚。可是梁志勇眼睛里的怒火瞬間熄滅了,并再次恢復到原先的表情

,頭比原先低的更厲害了。

老金覺著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么收獲,轉身往外走,一起來的同事例行公事般的跟梁志勇說了幾句發現梁志強,及時報告等話。

老金接到張國良的電話立馬來到了醫院,推開門,老梁再次看到了梁志勇陰郁的眼神。

要跟我說什么說吧,老金開門見山說道。

是賈鮮花讓我弟弟去殺人的,我弟弟被賈鮮花害了。

能不能說具體點?

賈鮮花在我家住的時候,找過我,跟我說,他叔叔在他小時候強奸了他,后來為了一直占有他,不讓他嫁人,我弟弟殺的那個小女孩就是他跟他叔叔生,他讓我殺了他叔叔,然后是我帶著他遠走高飛。

他為什么要找你?

嗯?梁志勇仿佛沒明白老金這句話的意思。

我意思是說,賈鮮花不是你弟弟的對象嗎?為什么要找你報仇?

她就是個公共汽車,誰都能上。

誰都行,誰都行……,老金嘴里玩味著這句話,她誰都行,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是誰都行?

是她先來勾引我的,不過我也沒和她怎么樣?

切,沒怎么樣,沒怎么樣為什么她要找你幫忙?老金語帶譏諷,沒怎么,賈鮮花為什么說那個嬰兒有可能是你的?

放她娘個屁,我……,話到了嗓子眼兒,梁志勇又咽了下去,不說了。

你什么?

反正孩子不是我的,梁志勇低下頭,然后又猛然抬起頭補了一句,如果孩子是我的出門讓車撞死我。

行了,不用賭咒發誓的。

老金從煙盒里掏出兩只煙,將其中一只遞給梁志勇,梁志勇接過去,點上,老金也點上,兩縷青煙從兩人指間的香煙上慢慢升騰起來,不一會兒,狹小的屋子里便煙霧彌漫。這是一間醫生值班室,是張國良臨時找人家醫生借的。屋子里左右兩邊靠墻放著兩張單人床,中間形成一個一米多寬的過道,過道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個破舊的床頭柜,床頭柜上方是一扇窗戶。此時老金和梁志勇面對面坐在兩張單人床上,梁志勇低頭默默地抽著煙,老金則看著窗外,不時回頭看一眼對面的梁志勇。他在想,賈鮮花和梁志勇到底誰說的話是真的,雖然孩子是誰的和本案關系不大,但這個問題還是引起了老金的興趣。

你的意思是說,你弟弟之所以殺人,是受到了賈鮮花的教唆。

肯定是這樣,梁志勇將煙頭扔到地上,用鞋底擰了幾下。

這是你的猜測還是你親耳聽到的?

我猜的,如果讓我聽見,這事就不會發生了。

可你弟弟并沒有向我們提過這事。

他被賈鮮花迷住了。

好的,你提供的線索我記下了,我們會對你提供的線索進行核實,老金站起來,看了看窗外,說,天快要下雪了,你和你爹趕快往回走吧!

哦,梁志勇起身往外走,快走到門口的時候,老金在背后問,你為什么非要找我提供線索,其他人不行嗎?

梁志勇回過頭,想了幾秒鐘,說,不知道。

梁志勇提供的線索無疑是重要的,他直接關系到賈鮮花是同案犯還是受害者的問題。老金將這個線索告訴了張國良,術后的第二天,張國良安排了對梁志強的第二次提審。

15、雪紛紛揚揚的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當人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窗外的世界已被白雪覆蓋。老金走出樓門的時候,雪還在下著,院子里停的摩托車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老金用帶著皮手套的手將摩托車座位上的學扒拉干凈,騎上空踹了幾下,然后擰開鑰匙,猛蹬一腳,摩托車發出響亮的轟鳴聲。

這么大的雪,別騎車了,到路邊打個車去吧!老金媳婦將腦袋伸出窗外朝樓下的老金喊道。

老金抬頭朝媳婦說,沒事。然后掛擋,擰油門,壓著厚厚的積雪小心翼翼地朝小區門口走去。

中午小寶過生日,在飯店,早點過去啊!媳婦的嗓門還是這么大,隔著摩托車的突突聲,還是很清晰地傳進老金的耳朵里。老金沒回頭,但腦子里出現了外孫那張胖乎乎的小臉。飄落的雪花迎面打在臉上,涼絲絲的,但他心里卻暖洋洋的。

雖然昨天張國良再次囑咐老金,讓老金踏踏實實在家買年貨,今天提審梁志強不用過來了,但老金還是騎著摩托車來到了醫院。值了一夜班兒的小李看見老金,說,金隊長,張隊長不是給你放假了嗎,怎么又來上班兒了?

老子還用他給我放假,老子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老金拍打著身上的雪花說。

是是是,他是你徒弟,他還敢管你。

怎么就你一個人呀,小王哪兒去了?

他去吃飯了。

哦,他醒了沒有?

醒了,昨晚兩點多醒的。

情況怎么樣?

醫生說,麻藥勁兒過了以后,會很疼,他如果疼的實在受不了可以上止疼泵,可這小子疼的床單都抓破了,愣是沒喊一聲。

老金聽完沉默了一會兒說,行了,你去吃飯去吧,這兒我盯著。

小李走后,老金推開病房門走了進去。梁志強正在打點滴,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半個多月的逃亡生活,讓他的臉看起來好像一個骷髏頭。聽到有人進來,他微微睜開了眼睛。

疼不疼?老金問。

他輕輕的搖了搖頭。

疼就說話,喝點止疼藥。

他沒說話,眼睛看向了窗外。

下雪了?他問。

是,下雪了,昨晚下了一晚上,老金也將目光移向窗外,我昨天看見你爹和你哥了。

梁志強將目光收回,看著老金。

你哥跟我聊了會兒?

聊什么?

聊你和賈鮮花,聊那個孩子。

梁志強眼睛望著窗外,不知在想著什么,好像在思考老金的話,又好像在想別的心事。老金也順著他的眼睛看向窗外,窗外正在飄著鵝毛般的大雪,地面上已經鋪了白白的一層,樹木、車輛在白雪的覆蓋下,都像披了一床雪白的棉被。人們在雪地里匆匆走過,所經之處,留下一連串模型般的腳印。

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是你哥的嗎?老金突然問道。

那個孩子不可能是我哥的,梁志強說這句話時,眼睛還是看著窗外。

為什么?

我哥在深圳被人打了一頓,把那個地方給打壞了。

梁志強的這句話讓老金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但很快老金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梁志勇那張蒼白的毫無生氣的臉。

那你為什么在賈鮮花說那個孩子不是你的而是你哥的時候要放了她?

梁志強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仰起臉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盯著輸液器里滴答、滴答的液珠。

我哥是為了我才那樣的,他可能一輩子都不能跟女人……跟女人……那個了,所以我想讓賈鮮花……,想讓我哥嘗一下女人的滋味兒。

也就說,是你主動讓賈鮮花和你哥……那什么的?

是。

賈鮮花什么反應?

她讓我給她兩千塊錢。

老金說,我操,這他媽什么女人?老金點起一支煙,狠狠抽了一口。

你為什么要娶這么個女人?

你看我這樣子還能娶個什么樣的女人?梁志強笑著反問。

那到底你為什么要放了賈鮮花,既然 你知道你哥哥不可能有生育能力?

讓賈鮮花抱著孩子跟我走不是死路一條嗎?

意思你不是因為賈鮮花的那句話才放了她,而是考慮到孩子的生死?

是,賈鮮花以為我不知道我哥那方面不行,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賈鮮花跟你提起過她和他叔叔的事嗎?

沒有。

那你知道他倆的事嗎?

知道。

聽誰說的?

我哥,在賈鮮花拒絕跟我結婚的時候,我哥告訴我的。

小李急匆匆的從外面走了進來,走到老金身邊,在老金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老金臉色一變,轉身走出病房。


16、梁志強在第一次提審時,就交代了所有罪行,犯罪經過和賈鮮花敘述的幾乎差不多。梁志強因為不滿賈鮮花叔叔阻撓自己和賈鮮花結婚,遂懷恨在心。當晚十點鐘左右,梁志強喝了一斤酒后騎摩托車來到流岔村賈鮮花家。先是討要剩余的彩禮錢,賈鮮花叔叔不肯給,于是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尖刀將賈鮮花叔叔刺死,賈鮮花爺爺當時已經鉆進被窩里準備睡覺,看見兒子被殺,準備起身營救,被梁志強沒頭沒腦的刺了十幾刀,倒在炕上,最終法醫鑒定為失血過多而亡。至于那個小女孩兒,據梁志強交代,是因為自己想讓賈鮮花跟他走,賈鮮花不從,于是梁志強威脅賈鮮花,如果不跟自己走就掐死小女孩。賈鮮花說,你掐吧,反正我也不待見她。梁志強本來沒想殺這個孩子,只是嚇唬嚇唬賈鮮花,但讓賈鮮花這么一激,又想到這是賈鮮花和自己親叔叔生的孩子,怒火中燒,將孩子掐死。

在問到為什么要將賈鮮花叔叔頭砍下來時,梁志強交代,是因為自己實在太恨他了,砍頭只是泄憤之舉,沒有其他目的。砍下頭后,扔進像籠里,是想藏匿尸體,但后來覺得太麻煩了,再說也沒這個必要,因此就放棄了。

鑒于當時梁志強身體過去虛弱,第一次審問到此就結束了。

雪越下越大,整個縣城都被飛雪籠罩,雪片密集地從天空落下,仿佛泄憤似的要將人間埋葬。

風雪中,老金幾乎是憑著感覺將摩托車騎到了縣醫院,途中還摔倒一次。

縣醫院住院樓下,四五輛警車閃著警燈停在樓前,樓門口已經拉起警戒線。老金沖進樓內,在一樓的大廳碰到了局里的領導,幾個領導都面色凝重,主管治安刑偵的馬局長,手里舉著一只對講機,對講機里傳出張國良的聲音。

你冷靜點,別沖動,我是刑警隊長張國良,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說,我盡量滿足。

沒什么要求,我今天來就是要和她同歸于盡。

是梁志勇?老金大叫一聲,老馬看了老金一眼,仿佛剛剛發現老金的存在,沖老金點了一下頭,不知是跟老金打招呼還是肯定老金剛才的猜測。

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同歸于盡就同歸于盡,我怕你呀,緊跟著就是嬰兒的啼哭聲。

賈鮮花,你別說話。

梁志勇,你冷靜點,就算你想和賈鮮花同歸于盡,但孩子呢?孩子可是你弟弟的,或者是你的?

聽她放屁,這孩子不是我的。

對,不是他的,他連硬都硬不起來,還他媽想有孩子?賈鮮花冷笑著說。

我炸死你——,梁志勇瘋了一般的喊道。

梁志勇,別沖動,就算這孩子不是你的也是你弟弟的,你忍心將他炸死嗎?

老馬,我上去和梁志勇談談,老金跟局長老馬說。

老馬看看老金,點點頭。老馬以前也在刑警隊待過,待了沒多久調到了辦公室,然后平步青云一直爬到了公安局長的位置。老馬當上公安局長,被人都改口叫馬局長,老金偏不叫,見了面依然叫老馬。

老金穿過樓梯口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特警,向二樓走去。

縣醫院的住院樓是新蓋的,整個大樓里除了醫院慣有的消毒水味兒還有房子剛裝修好后的油漆味兒。后一種味道讓老金想起了女兒家也是剛裝的新房。小外孫住在里面肯定不好,中午見了女兒一定要跟女兒說一下,讓女兒領著外孫到自己家住幾個月……

老金一邊想著一邊沿著空蕩蕩的走廊向賈鮮花的病房走去,走廊兩邊的病房門幾乎全部敞開著,病房里的病人應該全部清空了。

賈鮮花的病房在二樓的東頭,老金已經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和梁志勇的嘶喊聲。

我弟弟就是被她害的,這個賤貨,你跟警察說,是不是你讓我弟弟殺人的?你說,梁志勇大聲喊叫著。

梁志勇,你冷靜點,老金沖著梁志勇大喝一聲。

老金的突然出現讓屋子里的三個人都愣了一下,連床上正在哭鬧的嬰兒都停止了哭鬧。不過隨即,架在賈鮮花脖子上的匕首被梁志勇用力往脖子上按了按,脖子上隱約有鮮血滲出。

師父,你怎么來了?張國良對老金的出現十分詫異,在沒通知他的情況下,領導怎么能隨便派人上來呢?萬一激怒歹徒,傷害了人質,這個責任誰來承擔?

老金看出了張國良的疑問和憤怒,不過沒說什么,而是掏出煙伸向墻腳里的梁志勇。張國良差點暈倒,這個時候掏煙,萬一歹徒認為是掏槍怎么辦?

我不抽,你們走吧,我要拉導火索了,梁志勇扽了扽左手里攥著的導火索,我今天非弄死這個賤貨不可。

你拉吧,我早就不想活了,賈鮮花說。

賈鮮花你閉嘴,面對這樣一個沒心沒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女人,張國良真想一走了之。

國良,你走吧,我跟他談談,老金說。

不行師父,還是你走,我留下。

那行,你愛走不走。

老金點上一根煙,坐在病床上,眼睛盯著梁志勇腰里綁著的一圈炸藥上。雙井鎮大大小小好幾個采石廠,前些年炸藥、雷管還沒現在管控的這么嚴,村里過年好多人勇雷管當炮仗,梁志勇腰上纏的炸藥應該就是那時候藏下的。老金心里猜測著,好像忘記了屋里的其他人。

嬰兒又開始哭鬧起來,老金對張國良說,你能不能先把這孩子抱出去,吵死了。張國良看看老金,又看看墻腳的梁志勇。梁志勇沒說話,老金說,大人的事跟孩子又沒關系,趕快抱出去,我跟志勇好好聊聊。張國良猶疑著慢慢將孩子抱起,看見梁志勇沒有反對,趕快將孩子抱出了病房。

老金看見張國良和孩子出去了,反手將病房的門關上,并且反鎖上。

總算清凈了,老金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行了,說說吧,你先說賈鮮花,是不是你教唆梁志強殺的人?

我有病啊,讓他殺我親人?

你以前跟我說,讓我殺了你叔叔和你爺爺,還說你叔叔強奸了你,而且還生下一個孩子,是不是你說的?梁志勇質問道。

是我說的,誰知道你不是個男人,硬都硬不起來。

你他媽炸死你——

等等,等等,后面這半句是什么意思?老金饒有興趣地問道。

他說他在深圳打工的時候,命根子被人打殘廢了,還說是為了他弟弟才被人打的。

你他媽別說了,我當時相信你才告訴你這些的,誰知道,你給我傳的全村人都知道了,你個sb,今天咱們就同歸于盡。說完,梁志勇猛扽了一下手中的導火索,但導火索并沒像電視中演的那樣呲呲冒煙,而是什么也沒發生。就在梁志勇發愣的時候,老金兩手閃電般抓住了梁志勇持刀的手,使勁往身后一擰,只聽得咔嚓一聲,梁志勇的胳膊被擰脫了臼,匕首掉到了地上。

17、老金走出醫院的時候,雪已經停了,老金跨上摩托車向飯店駛去,身后張國良開著警車跟上來,問老金干啥去?老金說,給外孫過生日去。

張國良問,在哪兒過?

老金說,你打聽這么清楚干嗎?

中午一家人正吃飯的時候,張國良派人送來一個蛋糕。老金媳婦說,國良這個人真不錯。

老金瞪了她一眼。

此后的日子里,老金時常想起這個案子,想起被判死緩的梁志強,想起被判無期的梁志勇,想起已經嫁人的賈鮮花,當然還有那名不知父親是誰的嬰兒。

后來從群眾的閑言碎語中得知,那名嬰兒越長越像賈鮮花她爺爺。

這個案子完了以后,老金便很少去上班了,連局里開的表彰大會他都沒去參加,榮譽證書還是張國良給他送到家的。

張國良在老金退休后的頭幾年還時常來老金家里坐坐,當上副局長后就很少去了。有一次老金女婿因為酒駕進了派出所,老金媳婦讓老金給張國良打個電話,老金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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