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告訴自己千百回，要寬容；但我仍然忘不了那張臉。今天我在讀《當呼吸化為空氣》這本書時，越發地想起了他。一個醫生。暫且就叫他醫生吧，畢竟他穿著白大褂，在醫院上班。
在那天之前，我跟他根本不認識，在那之后，我也根本不想更多地想起他。
然而，當我讀到《當呼吸化為空氣》這本書的第979頁（電子書）時，他的形象，自動冒了出來，跟這本書的作者來比照，他真是恬不知恥啊，竟然敢在這個時刻站出來，在這么神圣的醫者面前來比自己，可見他的臉皮有多厚了。
他的臉。
那是一張所有電影里的丑角都會有的臉。
那一天，三個老人躺在病房里，其中一個病情稍微穩定，正發出沉沉的鼾聲；一個切開了氣管，呼吸的時候就聽到噗嗤噗嗤的聲音，仿佛是一個排風扇；一個已經垂危。三個病床邊，都圍著他們的家人。大家都關切地注視著自己的親人。
這時候，他來了。他穿著白大褂，邁著官方步伐一步一步地踱來了。他站在屋子中間，腆著肚子，耀武揚威地告訴大家：我的地盤我做主！
他的锃亮的黑皮鞋在地上一上一下地抖，一手抱胸，一手拄著下巴。他就這樣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2.
我不知道《當呼吸化為空氣》的作者是否有這樣一位同事，但我能想象出他看到這一幕時，心里會產生什么樣的感受。
這位優秀的神經外科醫生、這位35歲得了癌癥37歲去世、給我們留下了用生命寫就的這部書的作者，又是怎樣看待醫生這一職業的呢？他是這么說的：
“滿目的人間悲劇與痛苦失敗，我真怕自己已經看不見人類關系最非凡的重要性了，不是病人與家屬之間的關系，而是醫生與病人之間的關系。
專業技術出色是不夠的。
人人終有一死，作為一名住院醫生，我的最高理想不是挽救生命，而是引導病人或家屬去理解死亡或疾病。
……
我看到的是病人可能面對的未來，通過手術在脖子上開個口子，和呼吸機連在一起；肚子上開個洞，黏糊糊的液體一滴滴流進去；可能要經歷很長很痛苦的恢復過程，還不一定能完全恢復；有時候，更有可能的是，根本變不回他們記憶中的那個人了。
在那樣的時刻，我拋棄了平時最常扮演的角色，不再是死神的敵人，而是使者。我必須幫助這些家人明白，他們所熟知的那個人，那個充滿了活力的完整的人，現在只存在于過去了。我需要他們的幫助，來決定他/她想要的未來：輕松地一死百了，還是一袋袋的液體這邊進，那邊出，盡管無力掙扎，也要堅持活下去。”
3.
啊！我多么慶幸，我們——媽媽、弟弟和我，在那張臉的“催逼”下，也依然做了正確的決定，沒有把父親的喉管切開，上呼吸機，沒有多讓他受罪，也沒有讓他受到這個復雜的人間更多的盤剝。
“你們這個，就應該上重癥病房。”那個白大褂踱到我們的床邊。從前天夜里，就有醫生來游說：去重癥病房吧！去重癥病房吧！
我的爸爸已經80多歲了，醫生們，你們是知道的呀！去了之后呢？
去了之后，他就不疼了。
為什么？
因為打了鎮定呀！他感覺不到呀！
也就是說，之后他就是以一具生物體被迫呼吸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那是他需要的嗎？那是爸爸需要的嗎？那是丈夫需要的嗎？是他那樣一個時刻需要保持清醒的意志堅定的人想要的嗎？此時此刻，我們想的是這個問題。
不，不去。我們寧肯就在這普通病房看著他呼吸急促、心臟劇跳，看著死神一步一步地走過來把他接走。我們不能把他一個人送進重癥病房，讓他孤零零地一個人走向另一個世界。我們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我們一家人都陪著他。我們知道，他需要我們握著他的手，跟他時不時地說說話，他雖已不能說話，可是他的感覺還在，我們需要讓他感到我們一直在，我們都在，每一個人都在陪伴他。
“我們不去。”
“那你們要自己負擔后果。”
“我們已經簽字了，不要一遍又一遍地來游說。”
“什么游說？這是醫院，我的地盤我做主！”
“你的地盤？”
“對！我的地盤！”
我該用什么詞來形容那張臉上的表情呢？自大、得意、狂妄、傲慢、庸俗、無恥、卑鄙、嘲弄、輕慢、虛偽、狡詐、貪婪……一切一切小人的特征，在這張臉上應有盡有。這哪里還像一個醫生的面孔，簡直就是魔鬼的象征。只怕是魔鬼在他面前也會倒退幾步。
這張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這不該是出現在醫院里的一張臉。這張臉上本該有的表情是——肅穆與關懷，然而，它們缺席了，而且缺席太久太久了。
這張臉已經沒有了人類的善，沒有了同情，沒有了謙虛，沒有了人之所以成為高貴的人的那些素質，不值得人去記憶，但它蹦了出來，就在我閱讀這本名叫《當呼吸化為空氣》的書的時候，蹦了出來，猥瑣地笑著，自鳴得意地笑著，寡言廉恥地笑著，絲毫不在意我的譴責，然而我仍然要問：
當一個人拿起手術刀去面對一具同類的尸體，他的心就會變得冷酷起來了嗎？當你可以對別人的身體為所欲為的時候，你就有資格自大狂妄了嗎？當你身經百戰，見慣了死亡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沒有了悲憫？是不是就該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的職業就是醫生？是不是當一名醫生就該冷酷而無情？
4.
《當呼吸化為空氣》一書的作者生命行將結束，他在回憶自己短短的十幾年醫學院和醫生生涯，他在對這短短的生涯做深刻的反省——不是懺悔。他無須懺悔。一個步步謹慎、全力以赴面對病人的醫生，是不必懺悔的，他該得到我們所有人的敬仰。我們該向他致敬。
我的父親也是醫生，可是，他從來不說當醫生要面臨多大的挑戰，他很少講他是怎么讀他的醫學院的，幾乎不說在醫院里遇到的垂危病人的診治情況。他回到家里，常常不愛說什么話，不僅如此，他還需要更多的安靜。他聽不得我們在家里的喧鬧和唱歌。小時候，我無法理解，總是抱怨他不近人情，現在想來，那是因為他還要思考呀，他還在思考病人的病情呀！他需要安靜。他從夜班回來，身上穿著白大褂，滿臉嚴肅。他是個表情嚴肅的人，甚至個性上還很驕傲，可是你在他的臉上看不到冷酷。
我永遠難忘那一幕：
表弟病了，過年，來家里住。頭天到得晚，老爸問了診，表弟就睡下了。第二天一大早，表弟還躺在被窩里，老爸卻已一瘸一拐挪來了，他扶著門框、扶著書桌、扶著床沿，慢慢地走到了表弟的床前。他來查房！醫生來查房了！我看著他的表情，感到無比驚異。那張臉上帶著怎樣的光輝與幸福呀！此刻，他不是一個82歲的腦血栓病人，而是作為一個醫生，來視察他的病人的病情。仿佛這一刻，他回到了從前的光輝歲月，穿梭回了那個受病人愛戴的時光里。
讀著這書，我才知道，當一名優秀醫生是那么不容易。一個人的神經要多堅強才能聞著燒焦的皮肉味去鉆開另一個人的頭顱，割開另一個人的腹腔，看腦漿和鮮血涌出，再將一切打開的部位鎮定地縫合。有的人承受不了巨大的壓力，出局了，換了崗位；有的人留了下來，可是變成了另一個連自己也不認識的面目全非的人，擁有了另外一張臉，和心腸。
但最優秀的人，不僅在這崗位上留下來了，而且成為了觀世音菩薩，成為天使。
“要是年少時接觸宗教更多一些，我可能會成為一名牧師。因為我所追求的，其實就是一個牧師的角色。”作者如是說。
作者在巨大的壓力面前，經過了深刻的反省和思考，之后說：
“調整過我的思想重心以后，病人簽署授權手術的同意書，意義就不那么簡單了。這不再是一場迅速告知手術所有風險的司法程序，就像某種新藥拼廣告里快速念一遍的副作用，而是一次機會，可以和正在承受痛苦的同胞訂立盟約：我們在此共聚一堂，一起走過接下來的路。我恒諾盡自己所能，引導你走向彼岸。”
5.
《當呼吸化為空氣》一書的作者是保羅·卡拉尼什（Paul Kalanithi），本科就讀于美國斯坦福大學，獲得了英語文學及人體生物學雙料學位；研究生就讀于英國劍橋大學，獲得科學史與哲學研究碩士學位，并以優異成績獲得美國耶魯大學醫學博士學位，就在即將獲得斯坦福醫學院外科教授職位并主持自己的研究室時，情況發生了變化。
就在這時，就在即將抵達人生巔峰的時候，保羅忽然被診斷出患有第四期肺癌。自此，他開始以醫生和患者的雙重身份，記錄自己的余生，反思醫療與人性。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也想到另一本書，那本書的名字叫《此生未完成》，作者于娟，復旦大學博士，講師，31歲被診斷得了癌癥，在患病期間忍痛寫下了《此生未完成》。于娟說：
“在生死臨界點的時候，你會發現，任何的加班(長期熬夜等于慢性自殺)，給自己太多的壓力，買房買車的需求，這些都是浮云。如果有時間，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買車的錢給父母親買雙鞋子，不要拼命去換什么大房子，和相愛的人在一起，蝸居也溫暖。”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于娟從這個角度，溫暖地勸世人要愛惜生命。
但是，保羅的想法不太一樣，他一直不后悔自己所選擇的奮力學習和拼搏的人生，哪怕是得了癌癥，他依然本著一個奮力探索者的心態，在辛勤地研究自己的病情與人生，一以貫之、孜孜不倦地生活著，此書也并未寫完，后面有一部分是同樣身為醫生的妻子露西寫的。保羅在最后的時光里，跟妻子一起孕育了一個孩子，過上了三口之家的幸福日子。之后，他從容地離開了。
6.
艾米莉·狄金森嘆道：
愛人啊，你留給我兩份遺產——
一份是愛情
若將其獻給神圣的上帝
他也必然會滿意
另一份是無邊的痛苦
它像大海那樣廣闊無垠
在永恒與稍縱即逝之間
在你的思想意識與我之間
而保羅留給人們的是敬意與溫暖。他雖走了，但是他的書依然在撫慰著親人的心靈，教導著從醫的人們，以及給病人們以盼望。
保羅令我敬佩，是值得我學習的榜樣。同時，我想到了其他許許多多優秀的醫生，在此，我也愿意向其他所有的優秀醫生致以崇高的敬意！感謝你們為人類謀福祉！
附1：
醫學生誓言：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當我步入神圣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
我志愿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于人民，恪守醫德，尊師守紀，刻苦鉆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發展。
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圣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斗終生!
——國家教委高教司[1991]106號
附2：
希波克拉底誓言:
我愿在我的判斷力所及的范圍內，盡我的能力，遵守為病人謀利益的道德原則，并杜絕一切墮落及害人的行為。我不得將有害的藥品給予他人，也不指導他人服用有害藥品，更不答應他人使用有害藥物的請求。我志愿以純潔與神圣的精神終身行醫。
無論到了什么地方，也無論需診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對他們我一視同仁，為他們謀幸福是我惟一的目的。我要檢點自己的行為舉止，不做各種害人的劣行。在治病過程中，凡我所見所聞，不論與行醫業務有否直接關系，凡我認為要保密的事項堅決不予泄漏。
我遵守以上誓言，目的在于讓醫神阿波羅、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諸神賜給我生命與醫術上的無上光榮；一旦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請求天地諸神給我最嚴厲的懲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