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場幾何學》
"冬瓜的橫截面應該是標準橢圓，可你這明顯是偏心圓啊！"
李德勛舉著圓規在冬瓜上比劃時，整個菜場都安靜了。賣菜的張老三張著嘴，煙頭差點掉在電子秤上。幾個挑菜的老太太圍過來，像看公園里會算數的八哥似的盯著這個穿中山裝的老頭。
"您、您買菜還是考試啊？"張老三用蒲扇拍飛趴在冬瓜上的蒼蠅，"十塊錢三斤，管它圓不圓呢。"
"不對！"李德勛突然掏出保溫杯往冬瓜上一按，杯底在瓜皮印出個完美的圓，"看，這才是標準圓。你這瓜肯定受過不均勻外力作用，根據胡克定律......"
話音未落，隔壁魚攤傳來尖叫。他轉頭看見塑料盆里蹦跶的鯽魚，眼鏡片倏地閃過反光："拋物線！"說著抄起網兜凌空一揮，魚沒撈著，反倒把人家掛著的二維碼牌子打進了水池。
"老李頭又犯病啦！"賣豆腐的西施嫂壓低聲音，往他老伴周淑芬常買的攤位張望。往常這時候，那個總挎著草編包的老太太早該來領人了。
此刻周淑芬正在家盯著手機APP冒冷汗。代表丈夫的小藍點明明該在老年活動中心，卻在菜市場瘋狂畫圈——老李趁她熬綠豆湯時，偷偷把定位手環拴在了旋轉吊扇上。
李德勛感覺后頸汗毛豎了起來，就像三十年前監考時逮到學生作弊的直覺。他猛回頭，撞進一雙秋水般的杏眼。穿碎花裙的姑娘舉著手機，鏡頭正直對著他。
"家人們看！這位爺爺在用圓規買菜哎！"姑娘把手機湊到他面前，彈幕瀑布般沖刷屏幕：【當代達芬奇】【建議申報非遺】【爺爺缺孫子嗎？】
他突然挺直腰板，粉筆灰仿佛還沾在指尖："同學們注意，現實中的橢圓方程應用......"說著撿起菜葉當粉筆，在水泥地上寫起公式。彈幕瞬間變成【救救高數渣】的哀嚎。
"讓讓！"運菜的三輪車擠開人群。李德勛下意識護住姑娘，就像當年地震時護住課代表。車輪碾過他剛寫的公式，留下道彎曲的泥印。
"這軌跡！"他突然抓住姑娘手腕，"看！三次貝塞爾曲線！"姑娘的手機啪嗒掉進蘿卜堆，直播畫面最后定格在老人發亮的瞳孔和漫天飛舞的彈幕。
"我要七個五邊形土豆，五個球型青椒，再來三捆平行芹菜。"李德勛在蔬菜攤前比劃，攤主大姐的圓臉皺成苦瓜。自從他上回非說西紅柿是正十二面體，害得人家理貨理到半夜。
"您老伴早上囑咐過。"大姐麻利地往塑料袋裝最水靈的青菜，"說是按老規矩......"
"等等！"他按住塑料袋，"這些菜莖夾角明顯小于60度，不符合黃金分割。"說著從褲兜掏出量角器，驚飛趴在茼蒿上的菜粉蝶。
賣肉的老胡叼著牙簽晃過來："要我說，您就該去東頭老孫家買瓜。他昨天剛進的貨，保準個個比圓規畫的還圓。"周圍響起壓抑的笑聲，像沸水鍋里冒的氣泡。
李德勛卻當了真，拎著網兜就往東頭沖。經過水產區時，他忽然駐足。水箱折射的光斑在墻面跳動，像極了當年用投影儀教傅里葉變換時的光點。
"波函數坍縮......"他喃喃地伸手去抓光斑，踩中了濕滑的地面。
"小心！"斜刺里沖出個戴紅領巾的男孩，竟被他下意識摟住轉了個圈。兩人在慣性作用下踉蹌三步，穩穩停在殺魚臺前——這招還是當年師娘教他跳交誼舞時學的。
男孩書包里滾出數學練習冊，李德勛瞥見封面上的三角函數題，手指突然痙攣般抽搐："錯！第二題輔助線應該從C點作垂線！"
周淑芬找到丈夫時，他正在教五個小販畫函數圖像。洋蔥當坐標原點，蒜苗作X軸，胡蘿卜切段當刻度尺。賣雞蛋的婆婆舉著寫滿方程的紙殼板，儼然副科代表模樣。
"老李！"她聲音發顫。今早發現定位異常時，心臟差點停跳。此刻看見丈夫鼻尖沾著番茄醬，中山裝扣子錯位兩顆，又氣又笑差點背過氣。
"這位同學來得正好。"李德勛眼睛一亮，"我們在推導菜價波動曲線，需要更多數據......"
"數據在這呢。"周淑芬晃了晃手機，屏幕上是兒子剛發的消息：【媽，直播平臺打電話說爸成網紅了！】視頻里，他量冬瓜的片段點擊已破百萬。
回家的路上，李德勛突然在糖炒栗子攤前生根。周淑芬正要掏錢，卻見他盯著糖砂在鐵鍋里劃出的螺旋紋路："阿基米德螺線！這才是最優加熱路徑......"
砂鍋突然迸出火星，他條件反射般拉開老伴。三十年前實驗室事故時，他也這樣拽開過穿高跟鞋的周淑芬。糖砂在空中劃出金線，恍惚間與當年的試管碎光重疊。
"沒燙著吧？"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愣住。李德勛混濁的眼底忽然泛起清光，像云破月出的剎那。他抖著手摸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躺著支蔫了的玉蘭花——周淑芬最愛的花，今年春天開得格外早。
賣花姑娘從巷尾追來："爺爺還沒給錢呢！"周淑芬紅著眼眶掃碼付款，突然發現丈夫把假牙盒掏空了當花盆。玉蘭枝插在浸泡假牙的蘇打水里，倒顯出幾分后現代藝術感。
晚霞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李德勛忽然哼起《喀秋莎》。這是他們知青時在宣傳隊學的，他總把"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唱成"正切函數圖像遍天涯"。周淑芬笑著笑著抹了把臉，智能手環顯示心率突然飆升到120。
拐過街角時，李德勛指著電線桿影子驚呼："看！反正切函數圖像！"周淑芬順著望去，夕陽把鐵桿斜斜印在墻上，那弧度確實像極了數學手冊里的曲線。
她悄悄握緊丈夫的手，摸到他中指第一個關節的繭子——那是批改作業三十年留下的勛章。路燈光芒次第亮起，仿佛無數個坐標點正在連成函數圖像，而他們正沿著這條跌宕起伏的曲線，走向記憶與愛的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