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民異史 第三回 暖絮兒星夜趕繡工 賣藝郎冒險登天梯

宋民異史

作者:別勒古臺

第三回 暖絮兒星夜趕繡工 賣藝郎冒險登天梯

冬去春來,璋兒已近周歲。

因大太太不甚關心,全憑沈員外看顧,卻十分樂在其中。

近生辰前半年,沈員外就巴巴地托人從西夏求購上等玉料,又花費三個月,請高手匠人碾成長鎖。待工成,恰逢璋兒周歲,鉆了孔懸在脖項,牽著蹣跚學步,見幼子面上肌膚勝雪,項下羊脂細膩,相映成趣。

晚間,又托出一大盤物事給璋兒抓周,家人圍觀,璋兒把雙睛瞪圓了這一片五光十色,先抓個牛骨箭頭在口邊吮,又摸著一塊徽墨來嗅,沈員外暗自點頭,只等第三件。璋兒用腳把盤子一蹬下地,樂顛顛徑奔乳娘,把手伸進她腰間。乳娘大紅了臉,用手掩護,沈員外唯恐摸出什么不體面來,正要皺眉,見璋兒摸出一塊畫眉的黛石,托得穩當,沖著眾人,小胖手指天畫地,口里咿咿呀呀不知說的什么。家人哄堂大笑,一齊給老爺道喜,慶賀此子“文武兼全,風流倜儻”。眾人樂了一回。

再說夏家,盧婦人產后無奶,好在幼女并不挑揀,米湯也吃得,麥粥也咽得。孫大腳特意尋來幾只產蛋母雞,調了雞蛋幫襯盧婦人。暖絮兒身體壯健,睡覺香甜,半歲就下地了,近周歲時候,已經能邁門檻到院子了,滿面笑容,甚少哭泣。

這一日晚間,盧婦人做了個香油面筋的好菜,抱著幼女,喂給她吃。旁邊她丈夫冷言道:吃力養了一年,口里不曾蹦出一個字,一個啞子,將來怎好嫁人。眼見是個賠錢的貨喲。

盧婦人橫他一眼:“你也是四十開外有見識的了,娃兒說話有早晚,咱們江北鄰家的胖崽,直到六歲方才開口的。我女兒學語遲慢,有甚奇怪,難說是落生時候在雪地里受了驚嚇,還不是拜她的蠢爹所賜?!鳖D了一頓,越說越氣?!耙膊辉娺^你這樣當爹的,沒見你抱孩子一下,喂孩子一口,簡直是個折損您的冤家下世一般,對別人家孩子恐怕都對自己女兒溫存些?!?/p>

夏公噎住,半天吐出一句: “不論怎樣,我是不肯出本錢的,趁早尋個出路。若真是啞子,就是賣到宅門里作婢子,都恐沒人出價”。言罷,氣哼哼走了。

盧婦人抱著女兒,身上顫抖,渾濁淚水滴在暖絮兒的笑臉上。

。。。

由此數年,時光荏苒。

沈家門里,璋兒身量長高,在院落奔跑呼喊,但是因為游廊門檻階梯甚多,經常摔倒。沈員外為兒子改建院落,種草降階,在院落開闊處挖出深坑,移栽來一株二十年樹齡的大榆樹,四下里整飭。為的是兒子玩耍納涼方便,冬夏皆宜。

每日里,沈員外清晨即起,一身白綢短靠,在院子里舞劍。待身上微汗收勢,回房寬衣用早飯,和院里管家分撥家務,又要見各處買賣掌柜,南北客商,再有那攀附的,拜見的,遞名帖的,不一而足??刹徽撊绾畏泵Γ傄倜苋?,陪兒子玩耍,盡興方休。天氣晴好時,把璋兒拉著小手,或是馱在脖項,無論花壇,魚池,后院,馬棚,往來徜徉不倦。若是天氣不好,員外便在屋里教璋兒念些兒歌,學大人打躬作揖,各種禮節。

遇到璋兒偶有小疾,員外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恨不得找來方圓百里所有的有名郎中,又在道觀里打長生醮,直到痊愈。

璋兒年齡漸長,父子每天更多盤桓。這一日早上,璋兒醒來便要騎竹馬,拖著沈員外也是童心再起,二人分乘一“馬”,相互競賽。管家來報,說是有南路富豪商隊,連夜趕來交契,有上好生絲、珠玉、陶瓷貨賣,價格公道。璋兒興致正濃,不放父親離去,要再分高下。員外便令管家待茶相候。無移時,又來報,說是有北路大賈,拿著帖子來拜,意圖交好通商。員外照例讓候著。管家為難,說客人們焦躁起來,如何答復。沈員外道:“我何曾叫你說謊?據實答復,就說沈員外陪著小官人騎竹馬哩!少頃便來?!?/p>

從此,難為了管家,家里各項生意的掌柜,管賬,庫房還好說,重設了章程,擇時報給老爺,把家外各路通商的,借債的,結交的,一一安排穩妥,不能傷了和氣,著實費心。雖然是家生的人,到底怕犯了過錯,慢慢彎曲把話來說得員外動心,修書一封給駐扎北境榷場的胞弟沈二老爺,擇機回鄉幫襯生意。

。。。

轉眼又是幾年,璋兒年近七歲,不騎竹馬,要騎活馬。沈員外雖然通商四海,買馬不難,卻都是成群的健馬,小馬難尋。把差事交派管家。管家正在為難時候,閑步走到院子角門,看見村中趕車為業的顧安,一個人帶著四掛馬車送糧入庫,頭尾相連魚貫而行,十分嫻熟。眼前一亮,便有了主意,把他喚來耳語,當即給了銀兩,請他幫忙。

顧安接了銀兩,回家交與渾家。他渾家眉開眼笑,問道“他爹,你卻從哪里尋來這許多銀兩?”

“是沈宅管家求我買一匹小馬與他小主人騎?!?/p>

“你又思量何處尋馬來?”

“合意小馬,只有年內新生的好駒才行,我因趕車的勾當,相熟三四個相馬良醫,請他們留心何處有新生的好駒便了?!?/p>

“這個差事卻不容易,要碰上才好?!?/p>

“越是不好尋覓,越顯得我們辦事費心。那沈員外揮金如土,哪在乎一匹馬錢。到時候我再向管家打些秋風,說千辛萬苦,鞋子磨破,車軸都斷了一根,自己墊了本錢。他是個通透的人,必會意再與我些銀兩,若是把鞍韂都讓我備辦,少不得更多油水過手?!?/p>

“哈哈,怪不得你這行貨子把我哄騙到手,恁地狡猾。”

“我趕車闖蕩四方,虎背上也踩過,龍身上也趟過,不曾虧本買賣。”

“讓你說嘴,恐怕眼前有一樁買賣要敗?!?/p>

“卻是甚么買賣?”

“便是你與夏家的婚約,要把咱家獨女金錠兒嫁給夏家大郎的事情?!?/p>

“我不是讓你推脫搪塞來著?”

“怎地沒說?我常說你外出趕車幾千里,一兩年才回。才又拖了這幾年,”

“那時候我們剛搬來,根基不牢,看夏家勤謹,待人寬厚,同是村中小姓氏,與他攀親也罷了。誰料他家這些年時運不濟,越發沒起色,幾年前生了個小女,眉眼雖說標致,竟是個啞子。長大了若非孤老鰥夫,誰肯要她?換不得彩禮,還倒賠了嫁妝,必定虧本。這樣門戶,咱家金錠怎能嫁他?”

“若是悔婚,少不了吃官司,或是賠銀子,或是壞名聲,可怎地好?你切莫忘,咱家金錠年紀也不小了,若是不嫁他家,年內也該出門了。有道是,女大不中留,免得結冤仇呵”

顧安想了一陣,干笑幾聲,計上心來,與她渾家耳語,說得渾家不住點頭,挑大指稱贊好條計策,一箭雙雕。當晚三更天,顧安趕著一掛車,包了馬蹄,去了鑾鈴,一聲不響地密封轎廂,出了村。一個月之后,又夜里三更天,依樣趕車回來了。一來一往,所幸無人撞見。

次日天明,顧安穿起一領細布長袍,提酒去了夏家。直到晚間才回,醉醺醺地。渾家迎上來問:“怎樣?” “妥了。我主動上門,約定婚期,把夏公喜得屁滾尿流,一絲破綻也無。事不宜遲,十日后便來迎親,不能走漏風聲。?!?/p>

十日彈指而過,佳期吉時,夏家大郎穿起紅色大氅,雇了彩轎接親。不久接到新娘,鞭炮齊鳴,賓客給夏公和盧婦人賀喜,奏樂一闕《賀新郎》,十分喜氣洋洋。

新人共入洞房,大郎心旌搖動,取下蓋頭,燈下看嬌娘,不覺呆住了。新娘反倒很大方,問他為何發呆。新郎說:我與娘子同村居住,也是兩小無猜,遙想年幼時候玩耍,你不是這幅樣貌啊“

那我是何樣貌?”

”依稀記得娘子小時候身材微胖,皮膚白,又愛紅臉,生氣起來,嘟著嘴囁嚅,愛耍小性兒。”

“那現在呢?”

“現在身材細長,眼神也比那時候活泛,額頭是圓的,下巴是翹的,膚色微黑。。”

“那么你是喜歡小時候,還是現在?”

“哦。。都喜歡?!?/p>

我看你不妨再靠近些,仔細看個究竟。。

是夜不提。

次日清晨,新人給高堂長輩問安,盧夫人見了媳婦模樣標致,喜得合不攏嘴。事后盧婦人和夏公說:“金錠兒模樣蠻伶俐,只是怎么和小時候相貌不同了。”

“女大十八變,常有的事情。可我看出,這女孩不大做過什么重活,倒似有些富家小姐似的,兩手光潤得緊。可見顧安嬌慣了這些年,恐怕這下田的事情,幫不上忙?!?/p>

“不下田就在廚下幫忙吧,我這女紅刺繡也可以教她,趕趁些生活。孫大腳時常有活計拿來,她說我這手藝比大宅門里蘇繡不差的,若是能敞開了,接整件的衣裙,她就專一跑腿,分工我們來做,攤下來,或能頂上半個佃戶的收入。”

“這樣倒好,我們老眼昏花,越發不中用了。還靠他們這一輩吧。你別忘了,教刺繡的時候,把三丫頭也帶上。”

“暖絮兒還小,不想讓她干活掙錢?!?/p>

“我們還有幾年好活?一個啞女,家里拮據,我們一閉眼,怎生討生活?”

一番話說得盧婦人默不作聲。

轉天在灶上做飯,剛掀起鍋蓋,暖絮兒已經用椰瓢盛了水送來,又跑到院里抱柴,拖來板凳給母親坐下,幫著拉風箱。小腦袋滲出汗,用哥哥改小的衣服大襟擦一擦。盧婦人把女兒拉過身畔,摸著起了繭子的小手,對她說:女兒,你這般勞作,為娘十分心疼。

暖絮兒微笑著搖頭。

“今晚間,我要教你嫂子刺繡入門,你可愿學嗎?”

暖絮兒瞪大眼睛,看著母親,用力點頭。

飯做好了,暖絮兒跑去大哥房里,做手勢讓嫂子吃飯。自己抓起個餅,提起飯籃,去田地里給哥哥送飯。因路滑,回來時跌了跤,瓷碗從籃子里滾落,磕成了兩半個。進家門時候,夏公見了她傷痕,知道是跌跤,忙從飯籃里取出瓷片,一手一片仔細匹配著,計算花幾個錢修補。

盧婦人正喚了兒媳教刺繡,那顧氏娘子見了盧婦人鋪在床上一片,包裹里綢緞彩線,眉開眼笑道:敢是婆婆給我買了新衣服?

倒不是給你穿的,這是我攬下的刺繡活計,教你一起做。

顧氏嘟著嘴,勉強拿起針線,看婆婆示范著下手。

暖絮兒個矮,站在床邊跟著看。

顧氏學起來本也不慢,尤其喜歡昂貴的彩線,每每弄個樣子,回房給丈夫炫耀,說道是將來也要這般給自己做衣裳,要丈夫攢錢與她。

暖絮兒手小,頂針繃弓都不趁手,力氣也有限,難免針刺了肉,卻不哭叫,起早睡遲,一定要把活計縫完。不出半年,進境明顯,從開始的花邊連補,到襯角的云頭如意,除了熟練尚不如母親,已經比嫂子強了許多。和盧婦人繡在一件衣服上,竟難以分辨。莫說是盧婦人看在眼里欣慰,便是孫大腳取活計來時,也忙不迭喝彩。

這天又送來了幾件活計,說是急著要做,能有高出兩成的價錢。盧婦人不得已,和孫大腳商榷: “孫嬤嬤,眼下我這里三人動手,我自不必說,那媳婦最多當半個人使用,指望不上。唯有我女兒,眼看只能把一件整衣服全然給她,才來得及?!?/p>

“依我看,暖絮兒的本領也使得了,萬事總有第一回,即便有一件繡的不甚齊整,總比誤了期限強些?!?/p>

“還是嬤嬤說的是,到晚間,我多填些燈油來趕工?!?/p>

盧婦人索性專門做一套小號頂針、繃弓,讓暖絮兒獨自繡一件小衣服。自此夜晚間十多天,點起兩盞油燈,自己帶著兒媳縫制大衣服。起初還抽空看一看女兒,見沒有差池,就放手不理了。

眼看離期限還有兩日,約莫趕得上,卻不防兒媳婦撒了燈油,晚間只能暫停一晚,待第二日白天買油再續。夜里盧婦人不慣早睡,披衣下床,走到暖絮兒床邊,被里空空蕩蕩,吃了一驚,連忙出屋尋女兒。院里地上坐定個小姑娘,披著補丁衲襖,借著夜色,正在一條綢裙上繡最后幾針。盧婦人無限痛惜,從身后摟住女兒。

期限到了,孫大腳來取活,反復看了贊嘆。只是翻到暖絮兒這一件繡工的時候,皺著眉頭,半晌不說話,一個勁地古怪。盧婦人和她商定,對外不提是個小女孩繡的,若是主家責怪,就平收了料錢,工錢不算。

孫大腳硬著頭皮去了,趕黃昏掌燈時候進了宅門內院,把葛布包袱打開,一件件繡工呈給主家,一個勁陪笑不已,口里道:“繡的粗糲,老夫人勿要怪罪,哪里不妥處,責令修改?!?/p>

那老夫人慢慢展開繡工,一一翻看,慢慢點頭。待翻到暖絮兒這一片繡工時候,用力睜大老眼,皺起眉頭,喚丫鬟再秉燭近處觀瞧,不知端底。忽然窗外吹過一陣風,搖曳樹影,把月色灑在這一片刺繡上,才看清這繡的是夜晚星空,天池之上,銀河微波,往來流淌,楚楚動人。地上是一個小童,在一株大芭蕉下奔跑,手招一根蕉葉,引得一群螢火蟲跟在后面。

老夫人道:好個乖乖,就這么巴掌大的方寸,讓我數數,一、二。。竟用了三四種繡法,芭蕉葉是魚骨繡,輪廓繡混用,葉片秀挺。星空里竟是抽紗繡,挑松了本來經緯,界入新線混編。怪不得如此閃爍,似活得一般。老身也算見過幾十年的各色繡工,未見過這般手藝。這樣靈性的東西穿戴起來,定能趨吉添壽。

孫大腳本來見老太太皺眉,提心吊膽,頭頂門打開,早跑了三魂,半晌聽了這等點評,才回過神來陪笑,面上好不尷尬。

老夫人問道:這繡工是誰人繡來?

便是一個年過四十的村婦,帶著兒媳幫襯,鄉下手腳,讓您取笑了。

不然,這繡工非是普通農家能夠成就,氣韻更是非凡,想必是那村婆婆好福氣,娶進門一個天賦異稟的兒媳。我雖是生活寬松些,卻也羨慕那村婆婆的福氣呢。來呀。

丫鬟答應著。

雙份工錢看賞。

是。丫鬟去取銀錢。

老夫人又道,“你回去給我帶句話,就說讓她們精進手藝,我少不得替她們攬些活計,再看她們手藝?!?/p>

雙份工錢里面,孫大腳的腳錢也是翻倍的。她顫手接過了銀錢,道謝不停,答應一定帶話,轉身腳不沾地去了。

消息傳到了夏家,盧婦人喜極而泣,抱著幼女,對她說道:“絮兒,這一回為娘可放心了。便是哪一天為娘不在了,你也可憑這手藝,不餓肚子?!?/p>

暖絮兒用小臉貼著母親,緊緊抱了腰,也是眼中帶淚,仿佛不忍猝聽。

盧婦人晚間特意和丈夫說起,十分驕傲,說是女兒不到十歲,已能自力更生了。讓夏公用粗木榫卯了一個硬盒子,留出口子能塞銅錢,做個撲滿使用。每回拿了工錢,都把女兒那一份放進去攢嫁妝。

這一天是個集市的日期,農閑時候,盧婦人為獎勵暖絮兒,把出十幾枚銅錢,讓二郎帶著妹妹去鎮上閑逛。二郎正在十四歲年紀上,每日里正嫌道路短呢,拉起妹妹,向集鎮奔去。

淮南宣州地面,本是個商賈云集的大地方,州府以外,星羅棋布幾個興旺的鎮店,連帶著沈家村等數個村落。常有各地南來北往的行商和本地竄貨的貨郎,交易買賣各色物品,有魚蝦生鮮,豬羊牲畜,書札竹紙,家具器物等不一而足。夏二郎哄著妹妹,買了幾個銅子的果子,自西向東,跳跳舞舞而行。

少年心性,最喜歡看變戲法,打把勢,或是斗雞走狗一類。這些節目很好找,往往向那人群擁擠的喧鬧處湊過去便是。怎知到了慣常的處所,只有一片空地,除了一名乞丐,耍著一只篩鑼老猴以外,并無新奇。

正待要走,忽看一個老者,佝僂一個駝背,背了一個磨盤大小火紅的朱漆箱子,挽著一個少年由遠而近走來,這老兒骨架很大,皺紋堆壘,最多五尺半的身高,少年卻有六尺余,年紀也有十余歲,好像很怕人,用手緊緊挽著老兒。

那老頭仿佛從一口深井里透出的聲音,甕聲甕氣道:“眾位官人,小老兒初到貴地尋親不著,折了本錢,十分艱難。無奈何帶著年幼的孫兒,伺候幾位一段把戲,粗蠢的身段,難入法眼。還望官人們惜老憐貧,不分多少,求賜幾文,讓我們老少果腹,以免埋骨異鄉,便是造化。”口內話說的軟,腳下可不軟,用腳劃著土地,不論是碎磚草坷,都刻下了一道深痕,占下了一個大排場。

慢慢就有了幾個路人駐足,不遠不近地立著,看他手段。

老頭兒看聚集了二十多人,一邊口里念叨著,一邊把朱漆箱子卸下來放平,取出一根指頭粗的細竹竿,立在了場地正中。那竹竿看似實心,實則是個套筒,老頭兒攥牢了竹竿,一把把不停向上抽出。無移時,那竹竿見風長,竟有了五丈長短。

眾人抬眼觀看,竹竿頂尖在風中晃動,眼神不濟的,尚且看不真著。松開手,這一根細細的竹竿,自己立住了,在微風中顫顫搖搖。這時候,老兒走向人群拱手,說道:“小老兒伺候列位看官這一段把戲,讓我孫兒攀爬這跟竹竿,立三文銅錢在竹竿頂端,再攀回來,銅錢不得墜地,那么這三文就權作賞錢。不知那位君子可憐,仗義相助?

夏二郎拉著暖絮兒在人群中,身后有人耳語:“眼見這個孫兒也有十幾歲年紀,體重沒有百斤也差不多,這個竹竿只有小指頭般粗細,一彎可斷,立在風中五丈長短,雖不倒也有微彎了,怎能攀援?!?/p>

眾人紛紛搖頭不信。

還有人說:“老人家若是窮困,我等幫襯你幾文也不打緊,只是不要打誑。。

”“就是,讓孫兒冒這樣的險不成?!?/p>

老兒捻髯,微笑不語。過了半晌,倒有個好事的,把出三枚制錢說道:“老兒,我與你三文,也不要你把戲,還是換個地方騙人去吧?!币魂嚭逍ε阋r。

老兒取過錢來,瞧也不瞧,一抖手,如飛鏢也似,金風破空,嗤嗤有聲,直打向孫兒面門。那少年本來面色呆滯,一言不發,眼見銅錢飛至,忽而扭頭張口,咬住了三枚錢鏢,就當地飛滾了車輪般跟頭,直向竹竿而去。眾人驚愕,鴉雀無聲。

少年翻跟頭到了竹竿根下,并不停歇,曲臂握住細竹竿,從頭頸到雙腿,揉身而上,螺旋而往,竟似一條靈蛇援柱,把力量都用在上下方向,毫無左右橫力。那竹竿橫折易斷,豎直卻可受力。眾人眼目隨著少年身形上升,片刻已是齊齊仰頭觀瞧。少年用前胸貼住桿頭,仰面一噴,直吐出三枚銅錢,飛的高出桿頭三尺,在風中落下,不偏不倚,串在尖尖桿頭,錚然有聲。地面的看官清晰可聞。

少年拉云手,在眾人的呆視中,頭下腳上,哧溜溜滑下竹竿,倏地著陸而立,胸膛平緩,沒有急切的喘氣起伏,臉上也不見得意的神色,仍是容色呆滯。

眾看官已是目瞪口呆,那老兒見狀,方才面有得色,手握竹竿,一把把收將起來,待只有五尺長短時候,用手來指,三枚銅錢牢牢立在桿頭。他把下來,展與眾人一觀,收到了懷中,呵呵大笑。

這一來,眾人都被懾服,看官聚攏了好幾層,奈何有言在先,這一段本領,只換取三枚銅錢,眾人心中雖然吃驚,口內卻不饒人,也沒人再投賞錢進來,仿佛同一個心思,要看他下一回手段。

老兒也不埋怨,似乎早有所料,轉身把竹竿放回箱子,又取出來一盤錦繩,這一回,沒有討要銅錢,只要了一枚桃子,拴在錦繩一端,束縛結實了,掄將開來,越轉越快,撒手一拋,直飛起有十丈來高。

那枚尋常桃子竟似長在了空中一般,竟不下墜,把這一條錦繩全都帶在空中,飄飄搖搖。那少年一言不發,握住錦繩子一端,竟橫起身體,與地平行,把錦繩一圈圈纏入腰間,順勢轉上去,一尺尺憑空而起,到了十丈高度,恰好錦繩收盡,一張口咬住了仙桃,再把錦繩打開,順勢降回了地面。

要說第一回,攀援竹竿,還算稍有可能,這一次,憑空爬繩,恐怕只是幻像了。整個集市上的人,竟有多一半無心做買賣,聚攏了過來。夏二郎唯恐擠傷了妹妹,讓暖絮兒騎坐在肩頭觀瞧。

也許是太過神奇,眾人還是忘記了打賞,這一來,老兒容色不悅,口里叫到:“看來列位看官是見過大世面了,小老兒這幾下子不入法眼,也罷,我卻要把多年封箱的本領拿出來了。這一次,我不取凡品,竟要到天宮之內,取下仙家寶貝,讓看官一觀。

”言罷,他干脆把朱漆大箱子放到了場地正中,打開了,壓箱底的是一枚巨幅八卦,那八卦下面,有細線輪軸相連,卻是個大風箏。老兒把風箏下面又打栓了幾枚鞭炮,打著了火石點燃,帶著這個八卦風箏,沖天而起,直有數十丈高,深入云層,若隱若現,再過一陣子,風箏完全消失,只有一根細細的風箏線,垂在地面。

老兒用手向少年一招,示意他爬風箏線。少年竟不似剛才,有些膽怯起來。老兒直把少年推將過來,逼他攀爬。少年咬咬牙,用手拽一拽細絲結實,又一次騰身而起。眾人的心也都揪緊了,眼神隨著少年的身形上升。

這一次比前兩次攀爬都快,如平地奔跑一樣,一盞茶工夫,少年便消失在云層中。上百人的看客,偌大的集鎮,竟是鴉雀無聲。

老兒抬頭看了看,面上微笑,低頭取出腰間一個小葫蘆,干抿著喝起酒來。眾人圍在那里呆立,過了良久良久,若不是地上垂著一根絲線,剛才的情景好似夢境一般難以置信。

又過了一陣,眾人不免焦躁起來,詢問老兒,老兒初時好整以暇,也不慌張,可時間長了,也有些容色更變,走到絲線前面,用手拉一拉,仿佛信號一般。哪知這風箏線一拉即斷了,風箏頭上的八卦早已不知所蹤。大白天的,卻在半空中打下一個暴雷,扔下來一個包裹,砸在剛才少年攀爬的地方,激起塵土飛揚。

老兒目瞪口呆,佝僂著走過去,顫巍巍打開包裹一看,倒抽一口冷氣,退幾步跌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客們越發驚駭,有個膽大好事的,湊過去張望,口里大喊一聲,扭頭掩面奔了回來。眾人拉住問他看見了什么,他說:是,是一句折碎了的尸身,看起來是那個少年。

旁邊坐在地上的老兒,再也繃不住哀慟,嚎啕起來:“可憐的孫兒啊,都是我害了你呀,非要爭這一口閑氣,逼你去天上盜寶,誰曾想被天將鎖拿了,取了性命,直摜下來。。。哎呀,可憐我家殘留的這點骨血啊,剩我一個老頭子,活在世上還有何用。。?!边呎f便把那包裹放進朱漆箱子。

看客們方才明白,剛才爬風箏的少年,死在了天上,被天神折斷了身體,包在包裹里扔了下來。眼見老頭兒坐在塵土里,活生生白發人送黑人法人,駝背著老淚縱橫。一些個心軟的婦女,也陪著掉了淚,只是恐懼尸體,不敢進前,紛紛從帕子里掏出些銅錢鐵錢,甚或有拔下頭上銀簪子的,紛紛丟過去給老兒盤纏撫慰。

也有些看客說道:這老兒太好剛強,要是我們剛才多賞些與他,也不至于逼迫他冒險做這一段。

“是啊,眼見著沒有了衣飯,還要回原籍埋葬了孫兒,這一路上心緒,可想而知。”

“我們也周濟他些,遠遠地讓他走了吧,也顯得我宣州地面,民風淳厚,惜老憐貧的。”

這些人也正要把些出霍與老兒。漸漸地老兒身邊堆起了一堆銀錢,在塵土里耀眼。

老兒期期艾艾,正要把這些銀錢包斂起來,人從中沖出一人,劈手揪住喝到:“你這老兒,有道是死尸不離寸地,傷損人命,就該到衙門打官司。你攏了錢要跑不成?在我手上卻走不了你的!”

預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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