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媽 媽 的 紡 車
兒時,老家。
寒冷的深夜,我在睡夢中被尿憋醒,趕緊起床撒尿,也不知道具體時間,癔癥得沒有時間概念。
“嗚……嗚……”,只聽見老家房子后山的北風肆無忌憚地怒吼,撕扯著那葉子早已落盡一如枯木的樹枝,發出歇斯底里的呼號,我不禁將全身往被窩里縮了縮……
“嗡……嗡……”,堂屋里傳來一陣陣均勻而有節奏的老式紡車手工紡線的聲音,我將頭從被窩里向上懸空抬起,通過無門的房屋(老家稱臥室為房屋)門口向堂屋望去,只見昏黃的油燈下,媽媽仍在為全家人做衣衫而所需的紗線紡織著,辛苦著……那朦朧的身影映在斑駁的土磚墻壁上,猶如一團花影被清風舞動在浪漫的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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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景幾乎每天都出現在我兒時的夜晚……
因為白天,媽媽沒時間坐下來紡線,從早到晚,她都像一個被人用力抽打的陀螺,忙得團團轉。
天還不亮,媽媽就要起床,生火做全家六口人的早飯,間或還要洗出放在旁邊的一大盆全家人的換洗衣服。
天剛一亮,媽媽的飯也做好了。她馬不停蹄地一邊剁豬草喂豬一邊像“喊渡船”一樣喊我們幾個孩子起床,然后張羅我們孩子們洗漱、吃飯、上學。
孩子們打發走后,她還得像打仗似的,拿著棒槌,掕著剛洗出來的一大籃子衣服,一路小跑來到堰塘邊,對剛洗出來的全家人的衣服棒槌、清漂、透水、擰干……
一陣忙碌后,回家將清洗干凈的衣服用早上做飯慮出來的米湯漿潤一遍再晾上。這樣,曬干后的衣服平展、抻妥,很有質地感,穿在身上筆挺,雖然是土布,但看上去卻很上檔次。
做完這些事情后,她才能急沖沖扒拉幾口飯,迅速趕去生產隊上工……
晚上生產隊收工已經檫黑,等媽媽回到家早已黑透。
此時的媽媽,又是一陣打仗似的忙碌,做晚飯、喂豬、張羅我們孩子們吃飯,飯后收拾碗筷,幫我們孩子們一個個洗澡,并安頓我們一個個睡下。
忙完一天的活計后,她才能安心地坐下來紡線。
冬天的夜晚,滴水成冰,寒風刺骨。遇有狂風大雪,門窗和土磚墻縫隙便會鉆進雪花,凍得人瑟瑟發抖,如同置身冰窖一般。媽媽的雙手早已凍得裂口遍布,一道道裂口就像嬰兒的嘴巴,皮肉外翻,裂口內滲出縷縷血絲,真讓人心疼不已。
有時,媽媽讓我將在經銷店用幾分錢一盒買來的劣質“瓦殼子”(哈利)油,在油燈上烤化,抹在媽媽那滲著鮮血的裂口上,劇烈的疼痛折騰得媽媽咬緊牙關,并大口地抽氣呼吸,全身顫抖,淚水和著汗水一起流下來……
這時,眼看著媽媽疼痛難忍,我嘴里趕忙吹著熱氣,一邊輕輕地幫媽媽把裂口上的哈利油撫平,還一邊少不更事地問道:“媽媽,疼嗎”?媽媽用淚眼含著微笑搖搖頭說:“不疼,列(這)離腸子肚子還遠的很呢,列怕話兒?。ㄒ饧礇]什么可怕的)”。
看著媽媽那雙滿是裂口的血手,聽著媽媽故作輕松的回答,我心里流的血比媽媽手上裂口流的血還要多,還要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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紡車是一種結構非常簡單的紡線設備,一端用八根或十根木條貫穿在一根木軸上,將木條等距離分開用繩子盤起一個直徑大約一米左右的大輪子架在一個三角架上,穿木條的木軸上按上搖把,紡線時操作紡車用。
另一端是用木頭做的紡車頭,中間用一根方木連接,車頭上安裝有可以裝卸線梃子的設備,我們老家稱之為“車耳”,梃子(有專人車制)安在上面,用于紡線時纏裹“紗線穗子”,紡車輪和線梃子之間用一道粗線繩連接,有的地方叫紡車弦,其功能相當于農村抽水機與水泵之間連接的皮帶輪,也相當于自行車的鏈條,起著帶動作用。搖動紡車,車輪帶動線梃子飛速旋轉,就把紡線人手中的棉條捻成細線,再繞到梃子上。
那時候,人們生活所需除自產農副產品外的一切物質,都是需要憑票供應的。比如做衣服所需要的布料需要布票,別說一年一個人才幾尺布票不夠用,就算布票夠用也因為那時的家庭貧困而無錢購買“洋布”,只有用自織的土布做衣服,而自織土布的原材料就是棉紗線,當時的棉紗線全是用紡車人工紡織而成。
因此,就是這臺歷經滄桑的簡單設備--紡車,伴隨著夏日的酷暑和冬夜的寒冷,伴隨著媽媽艱難苦澀的青春歲月和辛苦勞作,在輪回往復唱著那一支單調枯燥的謠曲中,承載了那艱苦歲月里我們一家人的衣衫和用布,給了我們兒時的溫暖生活和恬淡幸福。
我的老家在長江之濱而今具有“電都”之稱的美麗城市--宜昌下游水路60公里處的長江北岸,一個叫做兩美垸的秀麗村莊,小時候那里主產棉花,除了上交國家任務外,也按人頭適當分些各家農戶,以便各家做被絮、棉衣、棉鞋和紡線織布做衣服等生活穿戴必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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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棉花地里采摘回棉花到衣服上身,其間的工序既多,又復雜,且瑣碎。
棉花采摘回來后先要曬干,然后經過軋花機軋扎,去掉棉籽,將籽棉變成皮棉。再將皮棉拿去用彈花機彈松彈拋,讓棉花里的絲絨蓬松順直,然后搓成跟拔河纜繩一樣粗、長度大約一尺左右的一根根棉條,這就可以用來紡線了。
紡線時,媽媽搬一把小靠背椅坐在紡車前,她右手握住紡車的搖把,用一根食指輕緩搖動紡車,左手握著棉條,大拇指和食指輕捻棉條頭,左右兩手密切配合,隨著紡車輪子的轉動,潔白的棉線從棉條中一絲絲地抽出。
等抽到左臂再不能后拉時,右手倒轉搖柄,棉線從梃子上松開,左臂高高揚起,左手中指上挑棉線,右手繼續轉動紡車,拿著棉線的左手均勻下放,抽出的線就繞到車頭的梃子上,接著繼續下一抽,如此循環往復。
媽媽紡線的技術很是嫻熟,左手握著棉條上下舞動,輕重合適,右手一根指頭輕撥搖把,適時回旋,兩手配合默契,絲線從棉條中一抽一抽地抽出,花絮抽出勻稱,弧線優美圓滑,就連紡車發出的響聲也是抑揚頓挫,錯落有致。梃子上如紡錘體的線穗隨著媽媽優美的舞動在一圈圈地增大、膨脹……
紡線結成的棉線穗子,再用竹子做成的呈“方8字形”的“線耙子”,將穗子上的棉線繞成一簇簇線圈,用米湯水漿洗捶打,晾干后套在紡車線輪上,搖動紡車再繞到梭子上。
然后,經過“布陣”、“過線”等環節,將棉線纏繞到織布機專用的木軸上??棽紩r,只要將木軸架在織布機上,兩腳分別踩踏織布機踏板,雙手兩邊穿梭梭線,經過織布機的經緯交錯,一匹匹白花花的土布就織成了。
那時候,我們家窮,家里沒有人工腳踏織布機,我們小隊后面的三生產隊有一臺小隊公家的織布機,屬于有償使用,按使用時間收費。我們家需要織布時,都是媽媽紡線并做好一切織布準備工作了,就把紗線等物拿到那里,利用晚上或大雨天生產隊不能干活歇工的時間去織布。
織布并不是一個輕身活,雙腳輪流用力踩踏織布機腳踏,兩手一個勁兒拿梭線進行機械性穿梭,很是累人。為了盡快織完布,也為了省點織布機的有償使用費,媽媽常常不得不通宵達旦工作,有時遇到連陰雨天氣,生產隊干不了活,媽媽一連幾天幾夜都叮在織布機上,其勞累程度可想而知。
由于過于疲勞,媽媽落下了一身的病,還很年輕時就常常頭暈,經常頭發暈站立不穩時,她就迅速扶住門框或墻壁。那時家里窮,無錢給媽媽治病,小病拖成大病,以致積勞成疾,過早地離我們而去。
即使今天,只要我一想起我那苦命的媽媽,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潸然而下……
由于媽媽心靈手巧,她紡的線又細又勻,因而織成的布密實又輕薄,柔軟又耐穿,好看又舒適,同樣的棉花總能比別人多織出一些布來。
布織好后,由于白色不耐臟,當時還沒有專門的染坊,媽媽就自己動手,用灶灰和有關植物放在鍋里煮開,把灶灰和色澤植物的本色汁煮出來,再把布放進去進行染色,染出來的布色澤灰土,做衣服穿在身上不鮮艷,且好掉色。后來有了專門的染坊,她就把織好的白布讓我拿到染坊去染。
由于布料并不充裕,所以做衣服時,媽媽總是先緊著我們孩子們,就不見她為自己做過一件新衣服,她自己常常穿的都是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所以,媽媽一生都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直到她過早地離世。寫到這里,不禁讓我想寫下一件媽媽去世后,我回家為她奔喪時發生的往事,回想起當時的場景,至今仍令我淚水盈盈……
在我們老家有一個習俗,就是逝者走后,他(或她)的親朋好友拿一件逝者生前穿過的衣服當“念想”,以示對逝者的懷念。
我媽媽在世時,由于我自家婆婆(我們老家將奶奶喊婆婆)爺爺去世較早,自家上面沒有老人孝敬,媽媽就對我的一個叔伯婆婆(其實就是二奶奶)很好,當自家老人孝敬,有好吃的常做好了給她端去,并隔三差五就接過來住幾天,因而兩堂婆媳日常關系非常好。
媽媽去世后,婆婆想拿一件媽媽的衣服回去做“念想”,在我媽的床頭柜里翻找半天,翻遍了媽媽所有的衣服,件件不是破舊就是補丁“趕騷”,硬是找不出一件能做“念想”的衣服。
看到當時那種情景,我的眼淚就像開了閘門的洪水,愴然噴泄而出……
媽媽在給我們孩子做衣服時,總是做得很大,說是小伢子長起來快,做大點能多穿些時間。其實,那時孩子們的衣服,無論大小都不會浪費。因為老大的衣服穿小了,又用來老二穿,老二穿得穿不上了,縫縫補補后又拿給老三穿。一件衣服往往穿補得見不著一塊成型的布,全是補丁了,還舍不得扔掉,媽媽還要用來填鞋底,為全家人做千層底的布鞋用。
這樣,在家排行老三的我,基本都是穿上面老大老二穿不上了又縫縫補補的補丁衣服,幾乎沒穿過什么新衣服。
即使這樣,每次當我穿上那些補丁衣服時,我的心里仍然高興不已,全身感到暖和和的。因為,那些衣服是我媽媽親手紡線、織布做成的衣服,又是媽媽在昏黃的油燈下親手補上的補丁,上面留有我媽媽雙手的余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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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當年媽媽的那輛紡車,至今恐怕已經不復存在,即使存在也早已成為“文物”,充其量不過只是一種“手藝”的見證。
然而,那輛紡車在“嗡、嗡”聲中流淌出來的母愛,媽媽紡車聲聲中不懼艱辛、勤勞持家的精神,卻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中,永遠都不會隨著紡車的消失而消失。
? ? ? ? 2018年1月22日于湖北襄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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