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臺下面的櫥子,從靠近冰箱的一側往里數第二個,拉開門,有碼得整整齊齊的白瓷杯子,帶蓋,蓋沿上一小朵靛青色的蘭花。
過了大半個暑假,黃宇航已經長高了很多,晚上睡覺的時候躺在床上仿佛都能聽到身體關節像是竹子拔節一樣的動靜,偶爾會痛得睡不著,過段時間經過門檻的時候比一比,已經比之前刀刻出來的印子又高了一點。
他從前只覺得這杯子大,現在拉開門發現自己一只手可以拿得住倆。
少年人的得意抿抿嘴唇便咽了下去。他嫻熟地翻出茶葉,單手提起灶上的水壺給每個杯子挨個兒注水。另一只手還騰出空,把趴在廚房門口的幾顆小腦袋往回攆:客廳里玩去,別呆這兒,小心燙著。
人還沒攆走,就聽見客廳里傳來他爸爸喊他的聲音,說丁程鑫來了。
他應了一聲,沖著那群小孩又擺了擺手,提水壺的那只手,角度下意識又傾斜了一點。
等黃宇航端著一盤子泡了茶的杯子穩穩當當走到客廳,看見丁程鑫正站在桌子邊上,被他爸爸摸著腦袋,手里抓著半個橙子啃得汁水淋漓。給客廳里的叔伯長輩看了茶,他才又折返回去拿了條毛巾給丁程鑫擦花貓似的臉,臉上卻沒表情:地我剛擦過,別滴到地上去了。
丁程鑫看都懶得看他,啃完丟掉果皮,沖黃宇航他爸笑,說謝謝叔叔,黃宇航既然有事,那我不打擾他啦,我先回家了。
黃宇航他爸贊許地點點頭,指揮黃宇航送丁程鑫出門。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跨出那道門檻黃宇航仿佛蛻了層皮,一下把丁程鑫按在兩堵墻之間狹窄的走道里,仔仔細細地扒開他故意擋在額前的劉海,看他被汗水打濕的傷口。一道不長的口子,血已經止住了,邊緣有點腫,黃宇航的手指按上去的時候丁程鑫本能地偏了一下頭。
黃宇航說:痛不痛啊?
丁程鑫不說話,只盯著一步之外地上的光線,已經過了正午,也不是三伏天,但太陽仍然毒辣得刺眼,像是要把人曬穿一樣。
黃宇航說:他又打你?
丁程鑫舔了舔手指,剛剛吃過橙子,手指還是甜的。他慢條斯理地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疊粉紅色的鈔票來,舉到兩個人中間說:黃宇航,我們跑路吧。
黃宇航的視線還停留在丁程鑫額頭上的傷口上,根本沒管錢的事:跑什么路,你先跟我回去處理一下,天這么熱不要發炎了。說著要拉他回家去。
丁程鑫無動于衷。
黃宇航皺著眉頭看他:不要鬧了,你先跟我回去弄一下傷口。
丁程鑫想了一下說:黃宇航,如果以后留疤了,我破相了,你還要我不咯。
黃宇航說:你說什么啊。
丁程鑫說:我們跑路吧,黃宇航。我有錢,你跟我走吧。
半個小時前丁程鑫剛剛被他媽媽從新家趕出來,他沒想到兩個月沒見他媽媽已經顯懷了,之前聽說她結婚的時候沒人告訴他他媽媽又當媽了。如今這位昔日的母親穿著寬大的裙子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自己圓潤起來的肚皮,小聲叫他快點離開,他抱著手里拿零花錢特意買的一盆茉莉,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陶盆粗糙的外殼磨得他手臂發燙。
他只好又說了一遍,請他媽媽收下這盆花他就走。就當是個心意。
他媽媽卻放下了撐腰的那只手捂著鼻子,說我這陣子害喜聞不得花的味道,你趕快拿走。說著干嘔了兩聲。
屋里有人喊著他媽媽的名字,問是不是有客人。他媽媽隨口說,是路過的熟人,聊兩句就回去。
老舊的木頭門咣當一下合上了,鐵質的插銷晃蕩著敲了幾聲,他媽媽的腳步聲隔著一道門是怎么也不能再聽見了。丁程鑫費力地辨認著門上殘存的紅紙,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那不是剩下的對聯,而是被風吹得只剩半邊的囍字。
他走的時候還是把花放在了門口。這盆花他挑了很久,大盆他抱不動也買不起,他一盆盆地掂量過去,只有這盆小一點,花也沒有全開,以前他們家的花都是他爸爸在侍弄,他也不懂,只記得他媽媽很喜歡花骨朵,說沒有開的蓓蕾比全開的好看,他就挑了這一盆。其實也很香的。他不大明白懷孕是個什么過程,以前很喜歡的味道,現在就聞不得了。
就好像這個人以前是他的媽媽,以后就不是了。
他踩著拖鞋往他爸爸可能會待的地方去,其實也就那么兩個地方,酒館和老劉家。老劉家有幾間以前當倉庫用的平房,后來做生意賺了錢,就買了幾張全自動的麻將桌,大家下午沒有事的時候就都喜歡去打麻將,人氣旺起來了以后還偷偷藏了兩臺老虎機,拿門簾跟麻將桌隔開,說是有門道從黑市上搞來的。天還沒黑,他估摸著他爸爸也不會去喝酒,就直接去了老劉家。
進去以后找著他爸爸,他爸爸叼著煙,乜了他一眼:去哪了。
他不敢說去找他媽媽,只好說去找黃宇航了。
哦。
他爸爸還在打牌,看樣子這局手氣不好,他也不敢開口,默默打著腹稿。離開學報名還有一陣子,但他手頭的錢拿去買花了,算了一下捱到開學有點困難,只能來找他爸爸,想著跟學費一起要了。
這時候忽然有個人進來,他爸爸對面的人立刻站起來說,哎呀就等你了,我不跟他們打,你快來把我替下去,我老婆喊我回去。不待其他幾個人接茬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剛來的人便順勢坐下來,丁程鑫規規矩矩地喊叔叔好,這人隨口問了句說鑫鑫你今天怎么沒去找黃宇航玩啊。
他爸爸摸著牌說:剛找完過來的,這倆小子,一天不見面都不行。
這人說:誒?我剛剛從黃家過來的啊,怎么沒看到你,你從哪條路來的。
牌桌上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丁程鑫被問得一愣,還沒想好要怎么回答,他爸爸隨手就把手里摸到的一張幺雞砸出去了。血沿著額頭流到眉骨,滑到眼睛旁邊余光看到紅色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那不是汗。
于是拿手背隨便一抹,很平靜地說:我去找我媽了,我問她為什么不要我,為什么跟野男人跑了。我罵她是婊子。她把我趕出來了。
他爸爸把牌一推,大笑著說我胡了胡了,給錢給錢。其他三個人一邊掏錢一邊陪著笑,說虎父無犬子,老丁你兒子也猛得很。
他爸爸笑著數錢,說:我自己的兒子,肯定向著我。你看我兒子一來找我我手氣馬上就好了——來鑫鑫,這錢你拿去,收好了,回頭開學拿去報名。
丁程鑫哦了一聲,接過來揣到口袋里,鞠了個潦潦草草的躬說謝謝叔叔,我去找黃宇航玩了。轉身就走。院子里有井,他從旁邊的水缸里舀出一瓢水來倒進去,壓了幾下,就著水流洗掉了臉上的血,老劉家的嬸嬸還過來問了下嚴不嚴重,他搖搖頭,說不礙事。
然后就跟之前的任何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一樣地,走出了老劉家的院子,走在去見黃宇航的路上。他感覺自己的步子從來沒有這么輕快過。
兩個人僵持在窄窄的過道里,墻體凹凸不平的沙礫和石子硌著丁程鑫的后背,洗得發白的汗衫在三十八度的天里很快被汗水浸透,顯出膚色。黃宇航抵著他,他動不了,有汗水沿著頭發淌下來,碰到傷口,他小小聲說:有點痛。
黃宇航這個時候已經不大高興了,為了見客人特意穿了新衣服,收拾得清清爽爽坐在家里不好,偏要跟丁程鑫跑到大太陽底下——而且這人還受了傷。他一眼就看出來了。臉上的皮膚平時白得不太健康,站在桌邊啃橙子的時候,半邊臉都泛著少見的粉紅色。黃宇航本來以為丁程鑫又跟以前一樣要拿瞎話搪塞他,說是走路撞上了門檻或者腳滑摔了一跤之類的,結果他一反常態地承認了:算我命大,他手邊就一張幺雞,要是晚幾個鐘頭等他摸到酒瓶子,你搞不好就見不到我了。
黃宇航抬手就要揍他:莫胡說。
丁程鑫挺無所謂地聳了下肩膀,把黃宇航放松了些的手從自己鎖骨上拿開:我哪有胡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黃宇航說:那你以前都不承認干嘛現在承認了。
丁程鑫說:因為我們要跑路了啊,我當然要跟你說實話。
黃宇航說:誰要跟你一起跑路啊。
丁程鑫說:我想了一下,這個地方,也就舍不得你,我要跑路,也得把你拖著一起走。
黃宇航愣了一下,丁程鑫經常跟他講一些沒頭沒尾的話,他只當是又挨了打心情不好亂說一氣,只好先順著講:好好好,我跟你走,你先跟我回家把傷口弄一下。
我不。我要是跟你一起進了你家的門,你等下又要來送我走,你就不會跟我一起走了。
丁程鑫拽著黃宇航的上衣下擺說:黃宇航,你跟我一起走吧。
黃宇航咬著下嘴唇,他有點拿不準丁程鑫說的這個“走”意味著什么,在他的記憶里單獨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小河邊玩個水或者上城里買點零食文具,他甚至都沒去過網吧,也不打游戲。盡管他搭過飛機也坐過火車,但那是跟家人一起才會做的事情,他不認為自己還小,但還沒有到可以自主決定去留的程度。
更何況他出門只是為了送一下丁程鑫。天還這么熱。他可不愿意穿著新衣服跟他去溝里扒蚯蚓釣小龍蝦。或者干點什么別的。
黃宇航說:那我們要去哪。
丁程鑫說:我還沒想好,但我實在不想再繼續呆在這了。日子他媽的沒法過了。
黃宇航瞟了一眼丁程鑫早就不流血的傷口。大概是真的很痛,丁程鑫爆粗口的時候會不經意地皺一下眉頭,他有點想伸手摁平丁程鑫的眉心。但他斟酌了一下措辭,說:你就不要跟你爸置氣了,他怎么說是你爸爸,不開心就拿你撒個氣拉倒,也不能把你真的怎么樣。
丁程鑫說:你知道個屁,你這種長房長孫的少爺,不要說你爸,你們全家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
黃宇航被噎了一下:但你還是要念書的。
丁程鑫說:我不念了。念書有什么意思,沒人管我死活,我念給誰看。
黃宇航說:你不是喜歡數學嗎,你聽我說,下學期開始我們就能參加競賽了,你要是能拿到奧賽的獎,就能去考省里學校的自主招生,就能離開這里了,以后你在省里念高中,沒人管得到你,你爸也打不著你。
丁程鑫很勉強地扯了一下嘴角:黃宇航你唬誰呢,我下學期的學費都不一定有著落,哪來的什么機會念高中。
黃宇航也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實在是丁程鑫太了解他了,他確實比同齡人懂事也更有閱歷,但他也是確實從來沒有被錢的事情為難過。丁程鑫碰到的麻煩,對他來說是一道從未解過的附加題,需要用到他沒學過的公式定理去推導。他一籌莫展,全無對策。
兩個人僵持著誰也沒辦法說服誰。這時候背后忽然有個聲音冒出來:你倆干嘛呢?
黃宇航回頭一看,是他堂弟黃其淋。
黃其淋跟他同歲,小幾個月,比他早一年念書,今年中考。家里開了個超市等著他早點接班,于是這個暑假忙著跟他叔叔城里城外地認臉進貨,曬得泥猴兒似的, 打眼一看差點沒認出來。看他手里的禮物估計也是要往自己家去的,沒想到在外邊碰到了。
黃其淋神態自若地喊了聲堂哥,說你倆這干啥呢。
黃宇航抬手一擋,隨隨便便就把丁程鑫攔到自己背后了:說事兒呢。你爸爸早就來了,你先進去。外面曬。
黃其淋甩了甩空著的另一只手:行,那你可別忘了回家。
丁程鑫看著黃宇航目送黃其淋進了自家的門,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胳膊:你別跟他回去。
黃宇航低著頭看丁程鑫的手。他太瘦了,像從掛在墻上的畫里揭下來的紙片人,生長得過快的骨節和血管簡直要刺破那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
他眼睜睜看著那只手從他的胳膊慢慢移動到他的手上,找到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不由分說地牢牢抓緊。
他看了一眼過道外面,沒有人再經過。甚至連一絲風也沒有。夏日午后的蟬鳴聲震耳欲聾。
丁程鑫的聲音有點抖,他講得很慢,每個字都清清楚楚。他說我沒想好要去哪,但我等不及了,你要是跟我一起走,我們可以邊走邊想,去哪都行。黃宇航,一起走吧。
黃宇航在這個時候忽然發現,他對著這張無限熟悉的臉孔,講不出一個不字。
于是他點了點頭。
并且在被丁程鑫的聲音所蠱惑的前提下他竟然還能靠余下的理智判斷該走小路才能盡可能避開可能會出現的所有人。尤其這在他家附近,隨時都會有人來來往往。
一路小跑到了車站,去城里的中巴車半小時一班,所幸兩個人站在站臺的時候已經看得到車子出現在視線盡頭了。丁程鑫從兜里掏出那卷鈔票,被黃宇航按住了手:拿零錢出來,其他的放好。
丁程鑫哦了一聲,這時才發現他們倆的另一只手還牽在一起,手心里全是黏膩的汗水。松開的時候黃宇航把手放在褲子上不自然地擦了兩下,沖著車開來的方向抬了下下巴:車來了。
丁程鑫數出兩張票的零錢來:嗯。
開門的時候丁程鑫先上了車,投了幣,黃宇航還站在下面。丁程鑫看著他不做聲。直到司機師傅按了下喇叭,丁程鑫才如夢初醒般地對著黃宇航伸出了手:上來啊。
于是黃宇航再一次妥協了。
硬質的塑料座椅,最后一排靠窗,丁程鑫推開窗戶,很大的風吹進來,額前的頭發被吹得亂飛,他在這樣大的風里攥緊了黃宇航的手。
黃宇航被抓得很痛。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松開。
他只是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并不想松開。就好像他模糊地知道,他是真的,完全拒絕不了丁程鑫的。
只是車總還是要到站的。
不管不顧的逃離在地理位置上也就只跑了不到五十里。五十里外依舊風和日麗。
太陽總算顯出一絲疲態,將墜未墜地掛在天邊。丁程鑫手搭涼棚看了一下西斜的落日,黃宇航拿肩膀撞了一下他:想好下一步去哪了沒。
沒有。
丁程鑫覺得很委屈,跑路不就是跑么,為什么一定要去哪,知道去哪還能叫跑路嗎,那只能叫出門。
黃宇航嘆口氣:算了給我錢,我去買瓶水。
結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個視野以內的小賣部買瓶水黃宇航卻用了不短的時間,丁程鑫站在原地等他等到腿上都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翹起一條腿伸手去撓,撓得小腿上都是紅印子。
皮都快撓破了黃宇航還沒回來,丁程鑫都準備走過去找他了,耐心消失前總算等到黃宇航把水遞給他。
丁程鑫不接。
黃宇航又往他眼皮底下遞了一點:拿著啊發什么呆。
丁程鑫陰沉著臉說:你剛剛去干什么了?
黃宇航說:買水去了啊。
丁程鑫說:買水要花這么久嗎?
黃宇航說:老板說沒有零錢找給我就去隔壁家的店里換錢了所以耽擱了一會兒,你怎么了?
丁程鑫說:你扯謊也扯個像一點的。
黃宇航一臉莫名其妙:我扯什么謊了?
丁程鑫說:你是不是去小賣部給你爸打電話通報你去哪了?
黃宇航正喝著水,聽到這句話吞咽的動作停了下來,慢慢地把手里的瓶蓋旋緊:丁程鑫你怎么回事,你說要跑我就跟著你出來了;結果我就問了句你接下來想去哪,你現在沖著我發什么脾氣啊。
丁程鑫被噎到說不出話,半晌才說:那你有沒有打電話嘛。
黃宇航走近一步面對面瞪著丁程鑫:誰他媽想回去誰是孫子,這樣夠了嗎。
喔。
丁程鑫復又討好地對黃宇航撒嬌一般地笑:哎呀我就是害怕你跑回去啊。
又指著腿上的紅印子給黃宇航看:喏,豬宇航,為了等你,害我都被蚊子咬死了快。
黃宇航面無表情地把手里另一瓶還沒擰開的芬達遞給丁程鑫:喝水。
丁程鑫搖搖頭說:算了,我們預算有限,我就喝你喝過的那瓶好了。下次不要再另外買了,好浪費。
黃宇航說:你不喝又不能拿去退。
丁程鑫笑瞇瞇地說:那我留著明天再喝。
從巴士站走到火車站的路上啃掉了兩只面包。天擦黑的時候才走到柜臺前,被隔著玻璃窗問身份證呢的時候,總算意識到為這次說走就走的逃跑所做的準備有多倉促。黃宇航尷尬地趴在柜臺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排在后面的人替他做了決定:不買就讓開,我還著急著呢。小孩湊什么熱鬧。
他只好訕訕地從隊列里退出來,拖著步子去找等在旁邊的丁程鑫。
對方的表情看不出來高不高興,原地轉了半圈,眼神茫然地掃過排得老長的幾路縱隊:那,晚上怎么辦咯。
上一個目的地還是商量了半天又衡量了手里可以動用的預算以后下的決定。丁程鑫沒什么打算,也就沒顧得上黃宇航內心啪啪響的小算盤,他想著去省城不算遠,如果錢花完了他還有個已經工作口風也嚴實的表哥可以投靠。丁程鑫那么有主意的人,做出這樣不經思量的事情,大約只是發泄一下情緒吧。
即使是跟著滿腦子熱血沖動的丁程鑫說走就走,到了已經站在不熟悉的街道的當下,黃宇航也還是那個,想得很明白的黃宇航。
因為和他無關的原因過得不好覺得不開心,他除了陪著以外,也沒有別的安慰的方式了——他不擅長哄人。尤其是丁程鑫。
他清了清嗓子:不然去網吧包個夜咯,有冷氣,還便宜。
丁程鑫皺了皺眉:煙味好重,我不要。黃宇航,我想洗個澡。
那就好辦了,開個房,咱們先洗個澡睡一覺再說。
火車站旁邊是不缺招牌光鮮的連鎖酒店的,但攔在面前的現實問題仍然是沒有身份證。第三次碰壁以后,黃宇航只能把目光轉向旁邊不那么體面的小旅館,征求了一下看起來已經沒什么精神的丁程鑫的意見以后,他再一次去碰了運氣。
柜臺上也擺著一小盆茉莉。丁程鑫一看眼圈就紅了。那個胖胖的好像懷了孕的阿姨見了他這個樣子,又聽黃宇航說了“跟家人走散了沒趕上火車汽車已經搭不到了又沒有身份證只能拜托老板幫個忙先收留一晚上”這種邏輯嚴謹條理清晰的理由,就眉開眼笑地答應了。
走廊里很暗,房間在一樓,干凈倒是干凈,也不臨街,阿姨大致說了下空調熱水器怎么用就利索地退出去了。丁程鑫直接奔進了浴室,黃宇航倒是不放心地跑去窗口看了看,人流量這么大的地方反倒安靜得很。檢查了一圈房間里其他的擺設,好像也看不出什么問題,最后他試著去擰了幾下房間門,像有什么卡在鎖眼里,轉起來磕磕絆絆的。
浴室水聲嘩嘩,黃宇航心里的疑慮卻始終揮散不去。隔著道門叮囑丁程鑫小心傷口別碰到水。聽著對方含含糊糊地應著,一邊隨手掛上了鏈條鎖。
黃宇航覺淺,在外面不放心更是如此。所以撬鎖的聲音他第一時間就聽到了,見著走廊昏黃的燈光肆無忌憚地照進來,一下子睡意全無,跳下床搖醒還在睡夢中的丁程鑫。鏈條鎖給他們爭取了一點翻窗的時間,黃宇航開始以為窗戶是焊死的,情急之下猛地用力居然拽開了。
沒有路燈的巷子仿佛是他們此生跑過的最長的兩百米。一直到沖進最近的一家麥當勞,明亮宛如白晝的燈光從頭頂打下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一模一樣的驚魂甫定。
黃宇航回神以后的第一句話是:錢呢?
丁程鑫一拍褲子口袋,那口袋是有拉鏈的,還是鼓鼓囊囊的:在呢。
坐下來一檢查,唯一的損失是那瓶本來準備留著明天喝的芬達,丁程鑫數著錢,心疼地恨不能回去拿。黃宇航瞪了他一眼:你是那只要往樹樁子上撞的傻逼兔子嗎?人下好了套等著你呢,還回去,回去干什么。
丁程鑫思考了一下處境,大半夜被人扯著耳朵叫醒,迷迷糊糊被人拽著一起翻窗戶,狂奔,損失了一瓶芬達,好不容易跑到安全的地方了,居然還要被黃宇航面對面拍桌子吼——登時覺得五分的委屈也膨脹成一百分:吵什么吵,你去給我買,賠我的!
黃宇航被噎了一下:我現在又沒有錢,我拿什么賠你。
丁程鑫說:我現在有,我可以先大發慈悲地借給你,等我們回去了你再……忽然又不說話了。
黃宇航明白了。等了一會兒丁程鑫還是沒有接著往下說,他才試探性地問:所以咱們還是要回去的吧?
丁程鑫不看他,一頭亂毛都是要哭不哭的委屈。
黃宇航又想揉,又不敢惹這個時候的丁程鑫,只好左手抓右手地看著他。
直到丁程鑫嘆口氣說:黃宇航,你怎么這么煩啊。
黃宇航不說話,還是看著他。眼睛里有血絲,和藏不住的笑意。
你怎么這么煩啊——算了,算我請你喝的,給本大爺買可樂去,要加冰的。
丁程鑫噘著嘴,從兜里又數出來一張二十塊,拍到黃宇航面前。
后者覺得丁程鑫數錢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簡直想把以后賺到的錢都給他,讓他一張一張當面數給自己看。
黃宇航手托著下巴,隔著一道玻璃,慢慢地看著天色一層一層地亮起來。夏天的白晝來得很快,眨一下眼睛的工夫仿佛就又亮了一點,這使他想起自己書桌上的舊臺燈,要很小心地擰開關,才能有水一樣的光流瀉下來。
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換了只手撐住略重的腦袋。
一整晚暖融融的燈光照在頭頂,不打烊的,溫柔的光線徐徐地照著趴在桌上的丁程鑫。睡著的丁程鑫很安靜,醒著的黃宇航陪他熬過了不大愉快的一夜,總算把一切交接給了姍姍來遲的白天。像是卸下了重擔似的,黃宇航伸了個懶腰,腳不小心踢到了桌子,很鈍的一聲悶響。
丁程鑫迷迷糊糊地瞇著眼睛:你有病啊。
沒睡醒,頭發亂糟糟的,就連嗆人的樣子也是軟綿綿的。黃宇航終于是沒忍住伸手揉了兩把,被丁程鑫不耐煩地擋開:吵死了。
黃宇航摸得很開心:天亮了哎。
丁程鑫保持著趴桌的姿勢看了一眼手表:才五點多你就把我搞醒,黃宇航你是不是想打架。
黃宇航繼續挑釁:來啊來啊來打架啊。
丁程鑫猛地撐起上半身,怒視黃宇航,三秒后手一松又趴回去了。
直到陽光肆無忌憚地亮到丁程鑫再也無法若無其事地繼續裝睡的程度,才舍得伸一根手指戳戳黃宇航:喂。
黃宇航低頭看著他,他也不說話。兩個人對視半晌,丁程鑫先認了慫,睫毛像兩道小翅膀一樣收下去:喂黃宇航……你知不知道最早一班車是幾點的啊。
黃宇航答非所問:你想好了?
丁程鑫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就只想著跑,但是跑去哪我也沒想好,沒想好就算了還把你拖出來,你家里管那么嚴,回去會被關禁閉嗎……
丁程鑫——黃宇航把他因為糾結而扭來扭去的手拍平在桌面上,很認真地問:丁程鑫,你別管別的,也別管我,你就想想你自己,你自己,你要不要回去?你想好了嗎?回去可能還要挨打,還是要面對你媽媽……你家里的事情,回去也還是要念書,要考試,各種亂七八糟的問題,你想好了?
丁程鑫小聲地反駁:不是可能是一定啊,你好煩。你不想我回去嗎?
黃宇航說:你傻了嗎,我不想你后悔。
丁程鑫說:我還是要回去的,我送你回去吧。
黃宇航說:我不要你送。你要是不想跟我一起,那我可以自己回去。
丁程鑫說:萬一找不到你,你爸爸報警怎么辦。
黃宇航說:你以為找不到你就沒有人會報警了嗎,你別忘了我可是被你拐跑的,警察要抓第一個就要來抓你。
丁程鑫說:那我現在自首還來得及嗎。
黃宇航握住了丁程鑫的手:你想好了嗎,不能反悔的。
丁程鑫笑了一下,眼圈有點紅:嗯,回去吧。
都來不及考慮是不是因為沒睡醒而倉促做了決定,人已經到了原來的地方。
蟬鳴依然喧囂,日光依然熾烈,丁程鑫看了看左手邊,恍惚間像是一個猛子扎進了夢里,走了想走卻不敢走的這一趟,夢里也有個黃宇航,陪著他搭車翻墻滿大街狂奔,在他反悔了想回頭的時候二話不說又跟著他從夢里鉆出來。
他摸了摸額頭,昨日的傷口已經結痂,黃宇航拉了拉他的手,拽著他跨過了自己家的門檻。
在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時候,只能靠依然黏膩的貼在一起的皮膚傳遞過來的溫度,來驗證什么是真的。
黃宇航他爸一個人坐在客廳里。黃宇航走過去,一聲爸被凌空一記耳光打回喉嚨深處。
丁程鑫被嚇了一跳。余光擦過桌子上滿滿的煙灰缸,腦袋又低下去一些。
黃宇航擦了擦嘴角的血,跪了下來。
黃宇航他爸打了個電話,聽不出是給誰,就說了句人回來了便匆匆掛斷。沒有再看跪在腳邊的黃宇航,下一秒,一模一樣的耳光落在了丁程鑫臉上。
黃宇航沉默地移動了一下位置,擋在了丁程鑫前面。黃宇航他爸俯視著這個站起來已經快要和他差不多高的兒子,腰桿又硬又直,眼睛里有和自己一樣的血絲。這個比他想象中成長得還要快的年輕的自己,正在無聲地保護和抵抗著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東西。
黃宇航他爸說:我這個做長輩的,替你還沒出生的弟妹告訴你,不要以為沒有人會找你。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在看著丁程鑫。
而至于那個拒絕了那盆茉莉的母親,大半夜如何哭著給黃宇航他爸打電話,把一切錯誤都歸咎于是自己沒有讓兒子進門之類的細節,丁程鑫后來才從街坊們七嘴八舌的說教里補全。當下他只是捂著臉,忍受著溢滿口腔的血腥味和眼前發黑的大腦轟鳴,推開黃宇航想要扶他的手,勉強地撐起身體跪直,含糊地對黃宇航他爸說了聲對不起。
等到丁程鑫他爸爸得到消息跑到黃宇航家來,看見的是丁程鑫乖巧地坐在角落里不聲不響地吃著黃宇航剛剛拿給他的巧克力。那金色的包裝紙很好看,他很努力地把每一張方方的糖紙展平,拿手掌和杯子底去碾它們,最終發現那些紙本身就被壓出了細小的褶皺,根本沒法展平。
他爸爸下意識抓起桌子上的杯子要砸,聽到丁程鑫小小聲說,這是別人家的——才頓住了動作,隨即不自然地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一邊伸手摸著自己兒子的頭一邊對黃宇航他爸道謝。
黃宇航他爸同丁程鑫他爸客套了幾句,勸他爸以后克制脾氣少動手,孩子也大了,也是有自尊心的。丁程鑫他爸連連稱是,說以后不會了,鑫鑫以后你也別鬧脾氣了,你看黃叔叔也幫忙找了你們倆一宿,你這突然就把黃宇航帶跑了,我怎么跟黃叔叔交代。
丁程鑫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黃叔叔。
方才壓了好久的糖紙忽然一把攥進了手心,攥成很小的一團,隨手就丟進了垃圾桶里。
等兩個大人相談甚歡又約了午飯,丁程鑫才得了空跑出門去。
剛邁過門檻就被人抓住了手腕:你又要跑?
不消看也知道是誰,丁程鑫扯一下剛剛在屋里笑得發僵的嘴角:誰要跑了,我要回家睡覺。
黃宇航拎著一瓶還在冒冷氣的芬達,遞到丁程鑫鼻子底下,說:賠你的。
丁程鑫翻了個白眼,非常不客氣地收下了。走出去兩步,見沒人跟上,又不高興地回了頭:走咯。
誒。
丁程鑫一手抓著芬達,一手牽著黃宇航,走在曬得人快要燒起來的夏天里。
-fin-